她身体好了

这个城市,天气表面上看上去似乎一直都是很好,却总是闷热的如一个蒸笼。

晓明走到楼下,打开这栋楼的铁门,深吸一口——他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便切换到一个小技术员的标准模样。

他喜欢以小技术员自居。因为他觉得小技术员的称呼显得不卑不亢,虽然内心觉得自己很垃圾,但是他骨子里却有一种寒碜的傲气——我是一名小技术员,我可以不陪酒,不讲究,也不会饿死。公司最近几天才给他们重新印刷了名片,他被定位成高级工程师。倘若前几年菜鸟时期接到这种名片,晓明一定会对对方肃然起敬。现在他已经看穿这种潜规则,这不过是行业内社交身份对等心理的小伎俩。不过晓明还是拥有真正的官方认证身份——助理工程师,也叫初级工程师。晓明内心其实看不起这种烂大街的职称,但是有时候却发现这个职称真是好用。因为晓明浑身上下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时候亮出这张牌,虽然不一定能唬住对方,但是至少能麻醉自己。今年,不出意外,他可以申请中级工程师。

路上的行人,都是面无表情地且有规则地走着。晓明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车辆,这里的机动车辆和非机动车辆有的时候会悄悄出现在身后,然后从身边一闪而过。

晓明慢悠悠地走出社区大门,转过小小的转角,一眼便瞥到了湛蓝如洗的天空。这个城市的天气虽然一直很好,但是如此清澈的天空却很难遇到。因为有了这么干净的天空作为衬底,眼前的建筑物,线缆等辨析度变得很高,这种感觉,有点像晓明第一次从DPI 190看到DPI 440屏幕时时那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清晨的阳光很是明媚,在阳光的烘托下,各色墙体,像是刚新刷过一般,颜色还原度出奇的高,细腻。爬在墙体上的黑色线束,就像是用笔画在墙体上的线一样,本来不该起眼,现在却狠狠地抓住了晓明的眼光。

晓明沉重的内心得到片刻宁静。他也许对别人提起过:每当看到如此明媚的阳光,自己的心就会浮起来,像阳光中的尘土一样,一时晦暗,一时闪放出耀眼的光芒。心会以难以捉摸的轨迹在阳光里浮动,同时散发出陈旧的味道。这种味道,假如猛地吸一口,清凉的感觉会马上沁入心脾。然后他就会浑身微微战栗,周围的环境暂时失去焦点,因为他触碰到了不来不该触碰到的过去,一张张笑脸出现在尘土弥漫的操场上,可是晓明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晓明摇了摇头,思绪回到了现实之中。眼前的建筑群线条清晰,简洁。但是以他现在的心情,根本无法欣赏与享受这么美好的风景。

去往公司的路程很短,晓明没有刻意记过时间,他估计步行是15分钟左右。

他在第一个斑马线边上停住脚步,虽然内心并无强烈的欲望打算从这条斑马线过去,但是他却想碰碰运气。

等了约摸30秒,有一位老人,两名年轻男子,一名中年妇女带着孩子走过靠近他这边的斑马线,晓明目光呆滞,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车流量又戏剧性的多了起来。

他背着包,也不叹气,内心也毫无波动,甚至连大脑皮层都懒得运动一下,便朝平时经过的路口慢慢走去。

他看到了有个同事在前面走着,这名同事走路的时候腰板很直,甚至有些过分的直,以至于他的头都朝后弯了一定的角度。

晓明盯着他的背影,他害怕上前去打招呼。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晓明的速度越来越慢,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有减无增。晓明怀疑这个同事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甚至觉察到晓明不想同自己打招呼。于是晓明拿出手机,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

熬了三个晚上,疲惫的精神有目共睹,晓明不想让别人看到颓废的自己。

他停在一条废弃的铁路上,两条铮亮的轨道高出路面一部分。每次车辆经过,便会发出膨哒的声音;假如是小电驴经过,声音便是哒哒哒;三轮车经过,则是清脆的铁碰铁声音。

晓明是一名NVH工程师,他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开始变成一名NVH工程。一开始他本来是CAE工程师,然后外出贴了几次传感器,便成为NVH工程师。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成为一名NVH工程师,也将在这份工作上毫无建树。因为他对精神之外的东西并不挑剔,同时他也是“木耳朵”。工作的积累才使他对车辆的响声比较敏感,但是从他对响声的描述来看,他是一名业务水平很差的“NVH”工程师。

同事在十米之外的路口等着过马路,他则在等着同事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等同事走过斑马线,笔直的身影消失不见。晓明才开始关注车流量,确认可以过马路时,他则是先缓后急,冲过了马路。

不过是跑了6米左右的距离,晓明的心脏已经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差一个红绿灯,他就不必再驻足等待,但是此刻,他的眼神却忽然慌乱起来,因为同事刚从一家杭州小笼包的铺子里出来,手中还提着一包小笼包。

“晓明,今天这么早。”

“哈,怕热,所以来早一些。”晓明回答。

“这天气确实很热,还没吃早饭吧?”

“打算到公司门口买点东西吃,你平时都在这家店吃?”

“没,我是第一次来,绿灯了,走。”

“嗯……”

晓明低着头,他感觉同事的精神就像太阳,而自己的精神则像快没油的灯,自己之所以还能走,是他在源源不断地向自己输送能量。

“你的房还没交?”晓明问。

“目前正在装修,年底可以入住。”

“挺好。”

晓明很是羡慕,同时内心又涌入一股酸楚。同事完整的人生,简直是肉眼可见。他自己的残缺,亦是肉眼可见。从同事的朋友圈动态来看,他不光涉猎颇广,而且对事情的见解也是十分独特,令人叹服。晓明同他交流的并不多,但是每次交流,他都能感受到,这才是将近30岁的人应该有的谈吐与智慧。相反,同事暗色的休闲裤与白衬衫,手腕上的机械表,这些简洁利落的装扮,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晓明内心又是一顿自嘲,因为他一直相信人的气质是靠衣服衬托起来的,假如他花几千块到精品服饰店改造改造,也将气质收放自如。

“喧宾夺主的装扮吗?蠢过头了啊。”晓明思索间,已经来到一个肠粉铺子前。

“你先进去吧,我买份早餐。”

“好。”

他看到老板熟练的抽出小抽屉,短粗的小臂以极快的频率抖动起来,一层薄薄的肠粉便被他完整的刮出,卷成筒状。筒状的粉,在晓明的家乡也有,但是那不叫肠粉,皮也没有这般薄,吃法也是天壤之别。他从小就对那种粉耳濡目染,称它为绿豆粉。离开家乡后,晓明已经是将近十年没有吃过这种粉。过年在家的时间很是短暂,事情繁多,他也没有想起绿豆粉。只有看到肠粉的时候,才会让他想起多年没有吃过的粉。肠粉的吃法令他失望,因为完全不像绿豆粉的吃法。晓明想到这点,又百无聊赖地从肠粉小铺离开。老板很忙,并没有招呼他回来。

其他一些铺位晓明很是熟悉,但是他从没去这些铺位吃过东西,他看到同事们排着队在等待老板将早餐做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些东西看上去很不好吃。

他最终选了一个小铺,除了他,就只剩另一个男人在等待。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头发干枯,皮肤黝黑,但是依然掩盖不了满脸的雀斑。她背着一个沉睡的孩子,这让晓明忽然想起自己的妈妈。

“加什么?”

晓明看了一眼,有培根,鸡蛋,鸡柳,鸡肉饼。他心中并无最佳的选择,故念了一个最洋气的名字:培根。

老板熟练的煎着培根,晓明才发现她右手带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镯子,他快窒息了。

他记得她说过:她希望结婚以后的生活不是这样,带着结婚时的手镯,戒指,然后像男人一样拼命地干活。她是一个女人,她需要安全感,需要自己的老公爱她宠她。

生命因和宇宙相比而显得渺小,但是同时也因为同宇宙相比显得伟大。无论从任何维度看,生命都是在挣扎,在宇宙一个不起眼的节点上谱写属于自己的故事。未曾遇到她之前,晓明是这么想的。这也许是他为自己生命路途中遭受的痛苦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遇到她之后,他发誓,她不能承受痛苦。

没有他的消息,晓明一直处于胡思乱想的状态。他就要真正失去她了,他痛苦到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

“我肚子不痛了。”15:30,她发来了消息。

“你身体变好了。”晓明马上回复。

“恩,虽然胃口还不是太好,但是肚子不痛。”

她身体变好了,说明她已经走过阴影。晓明很开心,也很难过。她曾经告诉他,因为他,她总是怄气,好朋友来时,比在做学生的时候痛了很多。晓明很自责,同时也狡辩是她自己看不开,瞎胡闹才这样。现在,她身体好多。

她没有再发消息。晓明得到她的消息,紧绷的心终于弛缓一些。因为她就像一个解谜人,替他解开了心里一道谜团。

“她是在告诉我,她已经能够离开这里。”

晓明的身体,酷热和冰凉交替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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