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浙江最初的认知,来自金庸的小说《射雕英雄传》。
小说起始第一句就是: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
钱塘江、临安、东海。这三个关键词一组合,析出牛家村的地理位置,应是南宋时的都城临安郊外,即如今的杭州郊区。
杭州,隶属于浙江。
小说第三十六回,杨康死在铁枪庙。此地又有南湖,又有烟雨楼,不用说,自然是嘉兴。
嘉兴,也在浙江境内。
东邪黄药师隐居的桃花岛,桃花影落、碧海潮生,这仙乡一样的居所,则是现今舟山的普陀。
舟山也在浙江。
我虽然生在浙江、长在浙江,但对它的联想能力,则来自武侠小说。写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系列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也是浙江人。
后来,他便成了年少的我之偶像。金先生文以载道书言志,塑造了郭靖、乔峰这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侠客,使得年少的我臆想中的江南,就是江湖的模样。
要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浙江的确就是个江湖。三教九流齐活,坑蒙拐骗也不缺,行侠仗义当然也有。
在浙江的象山,有一支民间公益搜救力量,叫“雄鹰应急救援队”。
他们全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普通人,自筹资金购买救援设备,拿私家车当救援用车,不拿政府一分补贴。平时都安安生生在各自单位上班,只要发生任何天灾人祸,只要有需要,他们就会自发地集结,进行搜救。
他们都非常低调,几乎不参与宣传。
像这样低调的民间搜救队,浙江有很多。
2013年10月,余姚受台风“菲特”影响,遭遇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水灾。我一闺蜜家里一楼被淹,家人被围困二楼。
因受灾面积大,救援力量不足,出于担心,我到处拜托朋友想办法。
一个朋友知道有个民间组织在进行救援,设法联系上了负责人,沟通好可以前去救援。结果闺蜜家人心特别宽,说她们在二楼有吃有喝,暂不发愁,让那些人先去救更需要帮助的。
我至今不知那支搜救队的名字,朋友也不肯告诉我,只在某次路过一家挂着橡皮艇的户外店门口时一努嘴:喏,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搜救成员之一。
鉴于此,如果你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曾有人说,这世上最容易忽略的,是身边人。最容易忽视的,是故乡。
此话真的不假。在我人生前二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故乡有过地域上的亲近,直到我在异乡与它邂逅。
那年我独自背包环新疆游。一路坐长途班车,抵达库尔勒的时候,休整了一晚。
在见识过托克逊小站WC的“屎”横遍野之后,我以为接下去的行程便是这样蛮荒到底了,但是库尔勒给了我极大的意外。
从长途车站到市中心,不过是出租车一个起步的价格,却恍如梦游一般,从一脉荒凉跌入繁华布景里。
色彩明丽的建筑,整洁的街道,绿化繁盛,商铺林立。穿行其间,并无置身异域的感觉。写字楼、街道、商铺、宾馆、以及人群,都是司空见惯的。
一如我的来处。
库尔勒(图片来源网络)
跟出租车司机聊起,才知石油、纺织、煤矿、造纸、轮胎、旅游都是库尔勒的产业。而她给我的直觉,更像是冒险家与野心家的乐园。
就像浙江给我的感觉。
我在库尔勒遇见一位来自浙江的中年女子,对我得意地讲述自己怀惴三千元人民币来此地,现已拥有数间门面房的发家史。
而当地的出租车司机,却对着我控诉浙江人的骗术登峰造极。我一路好脾气地忍受他的聒噪到了长途车站,被他多要了两元钱车资。当我一声不响把钱给了他后,终于找到了机会反击:浙江人虽然有不好的地方,但您也不见得厚道。
话说当时,我内心的OS是:库尔勒的市面有这样的繁荣气象,跟这里会做生意的浙江人多也脱不开关系吧?
如果你再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敢闯、敢拼,胆子大。
其实,我能理解出租车司机对于浙江人“骗术”的愤怒。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妈在街头大甩卖的店铺里买过一双温州产的皮鞋。当时店铺打出的口号是:温州皮鞋厂破产、老板逃跑,皮鞋抵债,吐血大甩卖。
那皮鞋看上去柔软锃亮,穿上去也很舒服。我妈喜上眉梢地对我说:人家工厂减价处理的,才二十元,划不划算?唉呀,买少了,应该给你们都买一双。
我不为所动:妈,你还是先穿几天再看吧。
三天后,我妈这双新皮鞋的底脱了胶,里面露出一层硬纸板。我妈看得傻了眼:皮鞋还能这样做的嗦?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买过号称温州产的皮鞋。当然,因为后来她的鞋都是我给买的。而我买的鞋,都来自我一闺蜜。她开了家外贸公司,找温州的厂家合作,做皮鞋出口,经常多下些单量,分一些内销。
二十年过去,温州皮鞋的质量早已今非昔比。
早年或许有几家害群之马做假冒伪劣产品,连坐了温州皮鞋。但很明显,他们要么已经悬崖勒马,要么已经马失前蹄。反正现在的温州皮鞋,我拿回家后我妈都赞不绝口,每当她问起我这鞋是哪里生产的,我都回答她:进口的。
在此,你要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知错就改,知耻而后勇。
聊到温州皮鞋,自然脱不开温州人。
早些年有本畅销书叫《可怕的温州人》。到底有多可怕?不好意思,我没看过。
但我知道的是,温州人被誉为中国的犹太人,脑子灵、点子多、胆子大,肯吃苦。他们的行踪遍布全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温州人。
从巴黎的温州街到意大利的温州城,从海参崴的赌场到南非的矿山……到处可见温州人的影踪。
法国的红酒被温州人引入中国市场,意大利的各种牌子代理被温州人拿下……
不要说温州炒房团让全世界人民鬼见愁,就连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国有电视台,都被温州人买了下来。
温州人是鲶鱼,扑入各地的沙丁鱼群,搅乱一滩静水。得了利,也招了骂,但不否认,他们也激活了市场。
在国外闯荡的温州人几乎个个都是老板,然而这些老板里,大部分都曾经历过“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苦逼日子。
温州人走遍了全世界,却不忘自己的瓯越文化和语言。
温州话,堪称全中国最难听懂的方言。温州商帮,堪称全中国最团结的组织。这两者一结合,就像温州人唱起国际歌。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不管彼此是不是认识,温州话,就是相认的暗号。
如果在此,你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有眼光,有魄力,有前瞻性,吃得起苦,也享得了福,最重要的是团结。
与温州人生产“假冒伪劣”产品起家的风评相似的,还有慈溪的小家电产业。
慈溪小厂多,小老板也多。一个个脑子灵活,行动力超强。
传说中,他们会把国内外大品牌的家电买来,拆得七零八落做研究。材料、技术吃透了,就自行去生产。
初期的产品,为了打开销路,都会不厚道地模仿品牌电器。“山寨”恶名,就由此而来。
他们赚钱的窍门在于价格。看不去差不多的东西,用用也差不多,价格却差好多,没钱的人自然奔着山寨去了。
慈溪的山寨小家电风行了好些年,造就了一批大小老板。手头有了钱,产品有了销路,老板们的自尊心又回来了。他们开始自己做研发,专从小家电着手,目标是物美价廉、轻便好用。
我曾经在某宝买过一个外省品牌取暖器,又在慈溪当地买过一个取暖器。
两者比较下来,外省的价格比慈溪的高四倍,体积大两倍,然而从制暖效果和使用方便性来看,慈溪的胜出。
在这里,若你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精明、会钻营,但也是实干主义者与实用主义者。
浙江冒险家的乐园当然不止温州和慈溪,义乌怎么着都在前三甲之列。
浙江人有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义乌哪儿都不靠,只好做做小生意。
但它的小生意,成就了一个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吸引了十万商户入住,累积起了一个巨大的金矿,辐射到的是全球的网络。
国际倒爷们在这儿乱窜,沃尔玛的采购人员在这里采购,某宝上的日用百货商品就更不用说了,据说百分之八十来自这里。眼尖的家伙还发现,世界杯上西班牙球队教练妻子手上戴的手链,也来自义乌。
有多少国人出国旅游,想在当地买个纪念品带给家里的亲朋好友。买的时候没仔细看,拿到家里一瞅产地:made in china。这里的china通常指的就是义乌。
我有个小学同学,长年在义乌小商品市场打理商铺,她老公则负责老家工厂的生产。
这些年打拼下来,眼看着她们盖别墅、买豪车。但也只有身边人知道,因为聚少离多,俩夫妻感情出问题,孩子长年寄宿,跟父母都不亲。
同学一介女流,回老家开的是豪车,回到摊子上开货车。家里住的是别墅,回到义乌住出租屋。别人喊她老板娘,她去仓库提货时就是搬运工。
在义乌做生意的人,没有大生意小生意的说法,500万是生意,50元也是生意,两个都要做。
没错,他们是赚到钱了,但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不是空手套白狼玩来的。
在这里,你若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勤劳、务实,懂得抓住机遇,必要时也会硬起心肠,不会自怜自艾。
外省人一听说浙江,通常都有个最直接的印象:浙江有钱人多。
这话有没有依据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有钱人,但我见过有钱人。
我老家邻居就是办家族企业起家的,现在生产的灯具远销海外。在全中国只有20辆保时捷的时候,他们家就有一辆。到了孙子执掌家族江山时,给自己买的是600多万的蓝博基尼。
但是,他那白手起家的爷爷,还在把老宅一间间隔了租给外地人,每个月骑着自行车去收租,还得替那些外地人处理邻里纠纷。
外省人有不少对浙江有钱人的印象并不好,认为他们都是暴发户、土豪、爱炫富。
没错,是有这么一些土豪超爱炫,大多是富二代。我每每在深夜里被街头飙车党轰鸣的跑车引擎声吵醒,都恨不得提把菜刀去砍丫的。
但也有很多自己创业的老板,一下子匿名捐出几十万给当地公益机构,自掏腰包给村里镇上的老弱病残补助,还不留名。
有很多有钱人,浑身上下看不到“有钱”两个字。
举个栗子。
差不多也是二十几年前吧,我走在家乡街道上,忽见一个地方人头攒动。赶过去一看,原来有家商铺着火了。
围观的人纷纷嚷:赶紧报火警啊,哪里有电话?
这时,我身边一个跨坐在自行车上的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砖头,哦不,是一个大哥大,滴滴地摁起键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现在的手机当年的大哥大,在当时,它的行情要一万多人民币。
嗯哼,它就攥在一个貌不惊人骑着28自行车的黑瘦中年人手里。
在这里你要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以上所写的,好像都在说一个市侩的浙江,不是经商就是赚钱。不过不要紧,只要有乌镇、西塘、绍兴这样的古镇在,浙江就还是那座梦里水乡。
记得前年去乌镇,正逢雨后,游人稀少,满目新绿,粉墙黛瓦被雨水洇出美丽花纹。木头房子的精美排窗下,乌蓬船沭着新柳与朦胧烟雨,摇橹远去,灰常地诗情画意。
原本去之前,对这类商业化的古镇并不抱期待,但是乌镇给了我意外惊喜。它虽然是资本运作下的商业产物,但它又真真实实展现着古江南的风貌。
后来了解到,这要归功于出生于乌镇的总规划师陈向宏。他当初受命保护性地开发这座古镇时,手下只有七条人,创业资金只有200万。如今,乌镇旅业有三千多员工,资产达20亿。
陈向宏是怎么做到的呢?
当年启动资金不够,他就到处打听哪里有在拆老房子,然后把人家拆下的木料几百万吨地运到乌镇再使用,真正修旧如旧地把一个破烂小镇打造成了江南水乡的名片,使得大批的古建筑得到修缮保护,文化遗产得到传承与发扬。(此处不再是套话与口号)
他还筹建了木心美术馆,把木心老人自美国请回,让他在晚年叶落归根,魂居故里。
这座美术馆每年要倒贴一千多万,但是陈向宏说:总要有个办艺术展的地方,让小孩子有个欣赏美的去处。
在这你要问我浙江精神是什么?我会告诉你:开拓进取、有勇有谋有情怀,有所为有所不为。
看到这里,你估计要跳起来了:那马云呢?怎么可以漏下马云!
其实,马云已经不用我再说了。他的光辉事迹,不要说全中国,全世界都差不多知道了。
这个大脑袋的商业奇才,经常被人家说成是外星人,这可让杭州委屈死了,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杭州人呢!
在马云身上若要提取浙江精神,便是:能说会道,头脑灵活,胆大心细,耐磨耐耗,深谋远虑。有创新意识,脚踏实地……他估计是浙江精神的集大成者。
既提到杭州,自然不可不提宁波。
前段时间,有个负责引进帆船赛事的朋友来宁波,说是受包玉刚后人之托来考察码头。
这才想起来,包玉刚是宁波人哦。
1949年,他随父去香港闯天下,出于童年对海的向往,开始做海运。
当时的条件下,做海运就像赌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是人家没在怕的,就是用这种赌徒性格开路,再采取稳扎稳打的作风,楞是成就了一代世界船王。
赚到钱后,包玉刚便想着回馈家乡,最好的办法就是办学。当年的宁波没有一所大学,是包玉刚捐资助建了宁波大学。
包玉刚
宁波商人里还有一个邵逸夫。TVB首席CEO,创建了香港娱乐帝国,还一直活到107岁。
邵逸夫
多年来,他在内地捐助的教育、科技和医疗经费数以十亿计,看看全国有多少“逸夫楼”、“逸夫剧院”、“逸夫图书馆”和“邵逸夫医院”就知道了。
这些早期的浙江籍企业家身上,浙江精神愈发鲜明:胆子大,敢想敢做,精明务实,同时深具社会责任感。
像这些能逆风起飞并搏出一片天地的企业家,都是幸运儿。还有很多则行走在剃刀边缘,一着不慎,就踩雷身亡。在他们身上,上述精神都不缺,但是时运不济,惟余唏嘘。
今年高考出“浙江精神”这样的作文题,其实蛮有争议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尤其是浙江这么一个在很长时间里野蛮生长的地方。
她既有宋室南渡后的苟且偷安,也有勾践的卧薪尝胆。既出了蒋介石,也出了周恩来。既有哈腰辈汪精卫,也有民族的脊梁鲁迅。
提取伟光正的同时,也应正视人性的弱点和时代的局限性。一味地歌颂太虚,一味地批判也不实。
但你一定要我做个选择的话,我会说:我还蛮欣慰自己是个浙江人。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