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重生命
有人这样种树:把旁出的枝丫修剪得干干净净,只剩顶端的几片叶子,以为这样,树木的养分就不会被浪费。但他忘记了,树叶太少,树就失去了汲取足够养分的能力,因此,树根也无法长牢靠。刮西风,树就向东歪;刮北风,树就向南歪……为了把树拉直,就只好栓上一根又一根的绳子。
种树酷似育人,教师犹如园丁,一个合格的教育者必须具备的首要素质就是对生命自身发展规律的尊重,相信生命具有自我完善的能力。对于一棵树而言,没有哪一片叶子是多余的;业已完成使命的树叶会自行凋谢。所以,手持刀剪的园丁必须有能力分判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培育树木还是在戕害生命。如果我们能够尊重花草树木的成长规律,不去擅动斧斤,也同样应该尊重学生的成长规律,不可依照自己的需求和意志来横加干涉。
教育者无不希望自己培育出栋梁之才,但这种热切的期望容易嬗变成急功近利的行为,一旦“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就会拔苗助长、适得其反。松柏乃世间栋梁之才,但它们必须历风雪、傲霜寒,在岁月长久的磨砺中方可获得堪负重任的能力;反观泡桐白杨,虽可快速成材,但却木质疏松;至于藤萝蔓草,虽能在旬月之间参天扶云,但却完全没有自立的能力,只能攀附在外物之上。我并没有褒扬松柏而贬抑蔓草的用意,只是想指出,每一种生命都听从其自身的时序和节奏,恰如“麦秋于夏、萤旦其昏”,所以,尊重生命,首先要摈除急功近利的心态。
其次,尊重生命就要包容差异。鸢飞于天、鱼跃于渊,无需以鱼羡鸢;鹤胫虽长、凫胫虽短,也无需断鹤续凫。在纷纷纭纭的自然差异之中,足以体现生命的秩序。如果我们允许桃树结桃子、李树结李子,就一定能实现桃李满天下的完美结局。对于植物,园丁还可以通过嫁接的方法让李树结桃子、桃树结李子,但这明显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一个人在错误的道路上多迈出一步,他就距离正确的目标遥远一步。对于被教育者而言,如果追逐了不符合自己天性的目标,他愈是勤奋进取,就愈发迷失自我。
生命不容嫁接,因为个体是和谐统一的有机体,被砍下的手臂和装上的义肢都不再是生命的构成部分,因为它们已经同个体分离。我们也应该从“个体”的英文构成上看出这一点,即individual = in(否定前缀)+ divide(分裂、分割)。一棵树得不到阳光和水分,并不会立即枯死;但一棵树汲取了自己不需要的“养分”,就会快速枯萎,因为那所谓的“养分”对于它而言就是毒素。汲取自身所需的外在知识的能力很重要,但另外一种能力显然更为迫切,即发现自我、定位自我,并有能力分判什么是不符合自己天性的事物。简言之,学会拒绝比学会接受更为重要。因此,教师要把培养学生的辨别能力放在首位,其次才是知识的传授。
植物自然会向着阳光和水分生长,它们躲避的事物,就是不利于它们成长的因素。人的生命具有同样的能力,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好恶和冷暖呢?有谁愿意“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呢?尽管个性千差万别,但只要是生命,就必然具有自我完善的能力,必然会向着阳光成长,犹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一旦时机成熟,沛然莫之能御。所以,教育者的职责不是去整饬学生的个性,而反倒是为学生个性自由且全面的发展提供环境和条件。
二、热爱生命
热爱生命,将生命自身的价值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承认生命的纯洁和无辜,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异化和本末倒置。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然于残生害性均也。无论是为精神理念而牺牲,还是为物质财货牺牲,都是将生命当成了外物的殉葬品,因此,庄子喟叹说:“天下尽殉也!”热爱生命,就不容许将生命当作任何事物的殉葬品。无论那是上帝的事业、国家的事业、族群的事业、家庭的事业,只要它妨害了生命自身的完善和发展,就全都是罪恶的事业。为什么要做出此等貌似极端的断言呢?因为一旦对于生命至上的坚守出现松动,在各种堂皇的理由伪装下的杀人冲动就会汹涌而至。
孔子讲“克己复礼”,但目的不在于压制人的欲望,恰好相反,如荀子所说,制定礼仪,是为了“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但是,当人们宣称“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时候,礼(和理)就成了杀人工具;当人们在追求真理和实现理想社会的名义下,拿起刀枪屠杀生命的时候,那真理就是恐怖主义的渊薮。热爱生命,首先是热爱自己的生命,自爱是爱人的前提。相反,教人大公无私而丢弃自爱的前提,就等于向生命提出了违法自然和人性的要求,结果是什么呢?要么被教育者没有真正接受这种教导,因此成为了伪善之人;要么他们真的接受了这种教导,变成了憎恶生命、怨恨生命的人。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无法从自己的生命中体会到快乐和充实,自我的生命成了需要忍受、需要摆脱,乃至需要超越的障碍物,他们虽然没有立刻自杀,但事实上却是在进行慢性自杀,这难道不是对于生命的最大的怨恨吗?
蔡元培在《中国伦理学史》的最后一段中写道:“然而人格之发展,必有种子,此种子非得消极道德之涵养,不能长成,而非经积极道德之扩张,则不能蕃盛。故修德者,当自消极之道德始,而又必以积极之道德济之。消极之道德,与积极之道德,譬犹车之有两轮,鸟之有两翼焉,必不可以偏废也。”千载而上,千载而下,此诚至精至当之论。教育者所有积极道德的培育,均需以热爱生命为其根蒂。如果轻忽根基的栽培而好高骛远,教育者的一切努力将有可能沦落为资寇兵、赍盗梁的行为。
三、升华生命
积极道德与消极道德就好像人生的加减法,前者是加法,如儒家所谓“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后者是减法,如道家所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减法是奠定生命的根基,谨守人生的底线;加法是提升生命的高度,丰富人生的内涵。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并不是保持生命的原貌而不加任何提升,恰好相反,教育者应该在此基础之上使被教育者的生命得到升华。
外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中国人是缺乏精神追求的“讲究实际的人”,“这种人的生活由两样东西构成:肚皮和钱袋。”也就是说,凡是不能挣来钱财或者与吃饭无关的事情,都会被中国人视为无用之物。我曾见中国一流学府的老师在课堂上多次强调,“读书做学问不过是为了吃碗饭!”这是粗鄙之极的实用主义人生观在作祟。
尊重生命当然包括尊重生命中的食色之欲,但谁若认为物质和欲望就是生命的全部内容,谁就是自暴自弃之人,是自甘堕落入禽兽之域的人。孟子曾经明确指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存与不存,是个人的选择,但对于教育者而言,引导学生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便是其义不容辞的天职所在。
宇宙诞生至今约有200亿年的年龄,而地球上生命的出现却只有35亿年的历史。然而人类的诞生至今不过100万年,人类文明史则仅有5000年。宇宙无法在一块顽石上照出自己的面目,无法在一株花草上反映出自身的目的,只有人类,只有拥有了现代文明的人类才具有了反思宇宙的目的和意义的能力,所以人类是宇宙演进的顶点、是大自然的一面镜子。
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依照许慎《说文解字》中的分析,命 = 口 + 令,知命,就是要知晓自己的天命、使命的意思。国外学者将之译为fate(Edward Slingerland),the propensity of circumstances(Roger T. Ames),或者the ordinances of Heaven(James Legge),笔者倾向于将“命”译为calling,因为calling原意是呼唤、召唤,同时具有口令、命令、天命、天职的涵义。
任何一个自以为拥有生命的人,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回应了宇宙的“召唤”,是否履行了自己的“天命”、“天职”,是否切实地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面镜子,而不是堕落到了顽石和禽兽的境地。如果我们反思人生的意义,追寻大自然和人类的奥秘,我们就是宇宙的镜子。
因此,人心也便是宇宙之心,恰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一位哲人的自励,也是教育之终极鹄的所在,更是对生命的彻底升华。
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升华生命,舍此,不足以言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