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9章
日降喜忧来
连载02
原来，打通大陆交通线一号作战计划的日军主力之一，横山勇的部队，四天前占领桂林，昨天一路乘胜,打进贵州，逼近贵州南大门独山县。
独山，离重庆五百公里，汽车沿公路从独山到重庆，仅十小时。
这消息使林浩恩的心情低到极点，他想着七年来在逃难中度过，从杭州到武汉，从武汉到昆明，从昆明到垒允，从垒允到八莫，又从八莫到保山，从保山到昆明，从昆明到重庆，日军像一群幽灵追着他。
“若日军打到重庆，真不知该逃往处。”他想着。
“林先生，林先生。”有人喊他。
扭头一看，见是他的学生，名叫邢千里，正满头大汗向他跑来。
邢千里是他最钟爱的学生，读大三，英俊，悟性高，灵性好。林浩恩的舅妈，与邢千里的母亲是燕京大学同学，又多一层关系。
他停住脚步，等邢千里走近，问：“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日本人快打到重庆了，我和几位同学已参加中国远征军，将到印度兰姆伽受训，特来向林先生告别。”邢千里气喘吁吁地说。
林浩恩知道，军事委员会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鼓励大学生参战，若非抗战到最艰难，国府是不会让大学生上战场的。
眼下，急需空运一批文化水准高的远征军，去印度兰姆伽军营，受美式装备和装甲兵训练，补充半年前盟军反攻缅甸滇西的作战部队，摧毁日军防线，夺回滇缅公路控制权。
两个月前，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在滇缅战场夺得制空权，美军运输机全天候空投粮食和弹药给正在向日军反攻的中国远征军，美军战斗机直接参战在攻打松山、腾冲、龙陵的战斗，已攻克怒江西岸日军松山堡垒，腾冲和龙陵已光复，远征军正在向芒市进发。
林浩恩从心里不想让自己这位出类拔萃的学生上前线。
两年前，他在云南滇缅公路目睹，第一批中国远征军从滇西前线败退下来的惨状。
然而，日军已打到离重庆只有十来小时路程的独山，他想，万不得已时，恐怕国民政府军事委员将动员适龄大学教授上前线。
“邢千里，作为老师，我不鼓励学生中断学业上战场，我非常希望你将来能出洋留学，学到本事用知识和才智报效国家。但你既已报名，老师只好为你祈祷，愿你凯旋归来。”林浩恩语气沉重地说，心里有不详预感，怕是再也见不着这位才气横溢的英俊学子。
看着邢千里远去的背影，想到此时正在五百公里外向独山逼近的日军，林浩恩知道情势紧迫。这周末他必须到南岸一趟，回家告诉父母重庆告急，也让颜宝惠做好再次逃难的准备。
礼拜六上午，林浩恩赶回南岸。
他先到经纶屋的父母家，把日军逼近独山，邢千里及重庆很多在校大学生参加远征军开赴印度告诉父母，做好逃难准备，然后跑去协和药厂找颜宝惠。
药厂门口的警卫认识他，放他通行。
颜宝惠正在实验室配试剂，见林浩恩急匆匆来，就问：“林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不是说好了，圣诞节来吗？”
“宝惠，怎么又叫我林先生，不是说好了，叫我浩恩吗？今来有急事，恐怕我们又得逃难了。”林浩恩急促地说。
“宝惠，这次逃难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不能分开。”他补充道。
“逃难？日本军队兵临城下了？”她紧张地问。
“日军快打到离重庆只有五百里的贵州独山了。”他说。
话音刚落，传来刺耳的空袭警报声。
颜宝惠来重庆两年，已习惯了警报声，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她都做最坏打算，但都安然无恙，也就不急于到防空洞去躲避。
因刚听林浩恩说日军快打到独山，她担心空袭与日军地面部队逼近独山有关，就说：“浩恩，我们去防空洞，还是在这儿？”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说，“您”改称“你”。
“我就待在这儿，进防空洞不一定安然无恙。”她说。
“你说的对。三年前那次大轰炸，近万人没有被日寇飞机炸死，在防空洞窒息而死，或被人踩死。”他说。
“竟有歹人把防空洞里窒息者的衣物首饰也剥去的。”她说。
正说话，只听一阵幽幽鸣鸣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二连三的爆炸声，有炸弹在山墙边爆炸，把墙炸开一个大口。
林浩恩大声说：“快趴下。”
说完，他冲到颜宝惠身边。
此时，颜宝惠蹲在地上，她听人说，不能匍匐在地，炸弹掉在地上的震动力能振伤贴近地面的内脏。
林浩恩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护住她的头和身体。
炸弹在远处爆炸，激起碎石块，撒落在林浩恩身上，他抱紧她，以免碎石掉在她身上。
颜宝惠被林浩恩抱在怀中，让她恍惚中感觉回到了八年前，在杭州初次被徐永道抱在怀里那一瞬间。
八年前的那一天，从杨淑英的婚宴离席后，徐永道开着吉普车，带她第一次去笕桥。在路上，徐永道忽然把车停下，伸出手臂，把她揽入怀中，在徐永道的怀抱，她感到温暖和安全感。
这一刻在林浩恩怀抱中的感觉，很像八年前那一次。
正当宝惠沉浸在梦幻般的回忆时，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过她脸，她伸手一摸，发现是鲜血，她以为是自己受伤了，但却未感到疼痛，血流过她的脸。
只听林浩恩呻吟一声。
她转过头说:“浩恩，你受伤了？”
鲜血从林浩恩右肩胛流出，他受伤的部位正好护在她的头部，飞来石块本会击中她的头部，他的身体挡住了石块。
颜宝惠迅速从刚检验过的那批急救包中取出绷带，擦去他伤口的血迹，敷上出血停药粉，用另一条绷带为他包扎。
颜宝惠坐在地上，让林浩恩向左侧身躺在地上，把头放在她腿上，把她的腿当枕头。空袭还在附近进行着，此时她的心里异常平静，她不怕被炸死，死就死吧，死就不必再逃难了。
她想着：爹妈死了，徐永道死了，陈本夫死了，我也不怕死。
林浩恩枕在颜宝惠腿上觉得安详，他也想到这次可能被炸死，他也不怕死，他也想到了死去的徐永道和陈本夫。
他想：能和她死在一起也算是福。
想到这里，他拉着她的手，说:“我真想这么躺着和你在一起。”
她看着为保护她而受伤的林浩恩，心里愧疚，她感激他。
刚才，他为替她挡炸弹，抱住她的瞬间，给她的感觉像八年前永道带给她的温暖和安全感。
“宝惠，嫁给我，婚后我们一起逃难方便。”林浩恩说。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么向她求婚，太不罗曼蒂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