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三十岁的老男人说秘密这个词很矫情,哈,不过确实如此。
三十岁,有车,有房,有稳定的工作,没老婆。
大概因为我是个gay,好像也不是这样。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很年轻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
他很好,很好看,很乖,很懂事,也很懦弱。
听起来像假的,但是回忆起来确实能算做一见钟情。
那天人很多,是非常多。我看到了他,说实话,我只看到了他。
关于他的传闻,我大概也听过。
作为校园暴力的对象,总有点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个gay。
不止如此。
和他一起出柜的那个人,没多久就离开了他。
这种乏味的事情,听起来像个笑话,也许在大城市并不能算得了什么,可在这个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小地方,足够人们去谈论一阵子。
后来很多次见过他,厕所里,晚自习放学回家没有路灯的路上,校门口拐弯处的那个巷子。
他们总会围在一起,像去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看着他。
“你喜欢男人?”
“你真的长了那个玩意吗”
烟雾和各种不堪入耳的话砸在他头上,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可能是不想反驳,也可能是反驳没用,他就只看着,不说话。
我承认,那个时候的我很混蛋
如果我不随大流,那么下一个被围着的人就会是我。
他们嬉笑着把他踹倒在厕所地上,我靠着墙抽烟看他。
他们的巴掌扇在他脸上,我有些沉默不住,可也只是有些,却不敢再正大光明的看他,低下头学着他们的样子鼓掌大笑。
等到上课铃打了,厕所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也不敢伸手去拉起他。
现在想想,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呢?谁知道。
我只是走过去蹲下。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脏像是被揪着一样,可我什么都不敢做。
外面越来越安静,安静到我确信没有人会再进来,我才敢开口和他说话。
“你…没事吧?”
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拍了拍衣服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水池边洗手。
我很怕。我怕他恨我。
就像怕他们把茅头对准我一样怕。
我搓了搓手,走到他身边,不敢看镜子,只能低下头。
“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我能做的只是不参与而已。希望你不要恨我。”
他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确信,我爱他。
也许少年的喜欢就是一时冲动,也许是被压迫那么久残存的一点点保护欲,我开始偷偷的接近他。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讨好一个人比毁掉一个人难多了。
没有人知道他有什么爱好,更没有人知道他需要什么。
他的同桌听我提到他也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紧紧皱起眉头。
“你问那个人喜欢吃什么啥?下毒吗?这个犯法啊,不至于不至于。”
我只能自己偷偷的观察他。
他总是一个人,无论是上学放学还是班级活动,哪个小团体里都没有他。
也许是上天给我机会,体育课上分组训练,没人愿意选他。
老师无奈的问有谁愿意和他一组,同学们都急着退后,我假装没听明白,迟疑了一下。
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那个倒霉的人。
刚站到他对面,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兄弟,苦了你了,坚持一下!”
我叹口气,冲他摊手表示无奈。
“都是命,去吧。”
等到开始活动,我环视一圈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们这边,才敢抬头看他。
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淡的看着我,毫无波澜。
我摸摸头,冲他尴尬的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没办法。”
今天测仰卧起坐,他点点头,躺在了草坪上。
我赶忙蹲下压住他的腿,讨好的冲他笑。
他真的很瘦。
校服卷起一个边,仰卧起坐的时候,我正好能看到他露出的一小节腰。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我贪婪的看着那一小块皮肤,白痴一样咽了咽口水。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他。
他趴在我的身下,白皙好看的腰,皮肤都泛着粉色,随着我的动作一晃一晃的,汗水滴在床单上。
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梦。
带来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的有了反应。
他被堵在巷子里,洗的泛白的蓝色校服被地上下过雨的积水打湿,沾了一个个泥点。
他们一脚一脚踹在他身上,嬉笑着,就像在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毫无愧疚感。
我依旧抽着烟靠在墙边,没有参与,也没有说话。
他就躺在那里,缩成一团,实在被踢的疼了才会闷哼一声。
我是心疼的。
可我确实也什么都不能做。
可能是他的不反抗彻底惹怒了他们,他们的行为越来越过分,骂出口的话也越来越狠毒。
“真脏啊,你这种人配活着吗?”
“被男人操很开心?不让兄弟们见识一下?”
等到我觉得不对劲冲过去,才发现他们把他摁在地上,强行扒掉了他的裤子。
有人拿着空酒瓶在手里晃,那个人看了我们一眼,眼里的意味很明显。
啤酒瓶口细长,那个人的手指顺着瓶口划到瓶身,脸上恶劣的笑容越发夸张。
“他走了就没人帮你开张了吧?”
“便宜你了。”
其他的同学心领神会的扯开了他的腿,即使他剧烈的挣扎也没有任何用,反而让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更加兴奋。
那个人已经蹲了下来,用啤酒瓶拍着手心,看着他绝望的表情,冲我们满意的笑。
“你看看,这种人就是贱。”
他挣扎无望,眼里的光渐渐暗下来,一年多的无数场欺凌中,第一次红了眼眶。
在暴行实施的最后一秒,我咬咬牙,把手机拿到耳边,假装接到了电话。
“操,有人告老师了,快走!!”
他们惊恐的看向我,可能还残存着点理智,争先恐后狼狈的往出跑。
等着他们都走了,我才安下心来,脱力的顺着墙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他反而比我冷静。
他一件件穿回衣服,犹豫了一下,走到我面前,攥紧了手。
“谢谢。”
我摇摇头,明知道这是个讨好他的好时机,却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我坐在地上,他站在我跟前。沉默了很久,他抬起手,最终又收了回去。
“回家吧。”
我以为我和他的关系会有些缓和,可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除了那天的两句话,别说再跟我说些什么,他连看都没有多看我几眼。
同学们也没有发现我那天是在骗他们,这让我长舒一口气。
虚假的平静让我很满足,甚至忘记了恶念一但种下了就很难罢休。
照常悄悄跟着他回家的路上,昏暗灯光下几个熟悉的面孔跳出来,堵在他面前。
“之前放过了你,这次我看还会不会有老师来。”
他们像往常一样围着他,他低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后退,只是若无其事的站着。
“小婊子,装的挺高冷啊?”
他抬头看了带头的那个人一眼,没有防备被一巴掌打在了脸上,趔趄了一下,闭上眼睛等着下一波暴力的来袭,却忽然回头,望向我躲着的方向。
我心下一惊,向后缩了一步,咬咬牙,转身蹲下,缩进阴影里,确保他们看不到我。
很多年后的无数个梦里,我都能梦到当时一墙之隔的他。
梦里的他护着头缩成一团,血液顺着脸颊流下来,明明手指捂住脸,却面无表情的睁着眼睛,指缝间冰冷的目光,隔着残墙的砖块扎在我身上。
是的,不需要我救他。
这一切明明就是他自己愿意承受的。
这是我午夜梦回能安慰自己的唯一一个借口。
那天很冷,他们的暴行结束了很久我才敢出来。
他还没有离开。
缩成一团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点了根烟。
我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血,满地都是,往前看还有他从路边挪到墙角时地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深吸一口烟,我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决定拍拍他的肩膀。
“你……算了,你肯定有事。很严重吗?”
他抬头看着我,明明目光在我这,我却感觉不到他眼中有我。他拍拍自己的裤子,扶着墙站起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尴尬的咳嗽了几声,走过去扶住他,想要说点什么来掩饰。
“我……正巧路过这,所以……”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很复杂的眼神。
我动动嘴唇,没有任何词汇可以来圆满我这个蹩脚的谎言。
他够聪明。
他抬手捂住了我的嘴。
这是我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
0.01厘米,0.01秒。
我的呼吸打在他手心,鼻腔中全是血液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他转身想要走,可是连站都站不稳。
如果没有我从后面抱住他,大概他会直接摔倒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
那天是我背他回家的。
路上没有人。
我就那样背着他。
他趴在我的背上,就那样僵硬的趴着,足够戒备,除了礼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背着他,可他仿佛在我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上。
这让我更难过。
“你知道,”我微微侧头,“我不会害你的。”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声音小到我几乎听不到。
我搂紧他的腿,放慢了脚步。
“真的不会的。”
很久,真的是很久,他才有了动作。
他缓慢地低下头,犹豫了很久,最终靠上了我的肩膀。
他的星球,可能也愿意为我亮一道光。
也许是因为伤了腿,他很久没来学校。
再次见到他,他拄着拐杖,背着沉重的书包,戴起外套宽大的帽子,低头走在学校中。
活动课很吵。
他只是慢慢的走着,钥匙链从口袋里垂下一个边,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同学们也发现了他,拉着我走过去,走过去拦在他面前。
“果然是被男人操的,腿断了也好的这么快?”
他的脸被笼在帽子中,大概是看到了我的鞋,他抬起头,脸侧向我这边,眼神动了动,却没有看我。
我很怕的。
如果他看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可他没有看向我。
他只是看着空气中的某个角落,把余光中的一点点灵动悄无声息的留给我。
大概是顾忌着操场上有摄像头,他们没有再做什么,骂了几句就嫌恶的逃开了。
我知道他不会回头看我。
可是我错了。
上课的时候,前桌传了张小纸条给我。
“那个小婊子刚才回头看了你很久,你不知道,太恶心了。放心吧,兄弟们会帮你收拾他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要完蛋了。
他哪有那么聪明,聪明到能掩饰自己所有的情绪。
他就是个傻子,才会固执的背着人群看我一眼。
可是我害了他。
报复并不会那么快就来。
生活中最多的依然是平淡到乏味的琐碎事。
去抱作业的时候,他也在办公室。
老师们都去开会了,诺大的空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分开很多隔间的桌子搁在我们中间,蓝色的塑料板,挡住了我看他的所有缝隙。
可我知道他是在的。
我放下怀里的作业,向最中间那个隔间走去。
我听到了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走到了我的对面,可如果够幸运,我知道,他会停在我面前的。
我蹲下,从隔板下面的缝隙里伸出手。
空气凝固在一瞬间,时间焦灼在我和他之间。
呼吸间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
我自嘲的笑了一声,想要收回手。
可在前一秒,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指尖。
多一寸温暖都没有,如果他再往前探一些,他就能感受到我手心的温热。
可他只是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安静的温暖着我。
现在我才想明白,不是他不想感受到我的温度,而是他没有勇气再进一步。
他对自己才是最狠的。
那天是我先走的。
我把作业本放在水房的地上,翻出来他的那一本。
他的字真的很好看。
像他这个人一样,脆弱又倔强。
我撕掉了他的一篇作文。
是老师的命题作文,名字叫梦想。
明明是梦想,却让我难受的跪在水房地上,胸腔被什么堵塞着,有一种窒息的悲伤。
梦是假的,其实现实也是假的。
他们最终还是堵住了他。
以我的名义。
“垃圾,你凭什么看他?”
他依旧是那副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很脏?”
我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起哄,退后一步,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要不,算了吧。我不计较。”
即使我知道本来就是没用的。
他们只是想寻求自己的快乐,以谁的名义,都只是借口。
可是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
他们站到了他的身后,踹在他受伤的腿上。
他面朝我,只有我一个,倒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的看向我。
只有我一个。
“兄弟,这种人不能放过,他会变本加厉的。这次让你来,放心,他敢反抗兄弟们就让他好看。”
我躲闪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他们。
“别怕,没事的,老师也不管他。你就像这样。”
有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
他疼得皱紧了眉头,可依旧看着我,那么真切,晚自习的黑夜,眼中点点亮。
“来吧来吧,还是你心疼这个贱货了?”
他们的语气已经有了明显的不耐烦,怀疑的看着我。
我很害怕。
咬咬牙,冲他们笑了一下,俯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啪的一声响。
“傻逼才心疼这种垃圾。”
有了开头,事情就不再困难。
我一脚一脚踢向他,刚开始还收着力道,后来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他们开怀大笑着,指着地上的他讥讽,甚至有人看着他脊背的颤抖鼓起了掌。
“哈哈哈哈哈哈这种贱人就是活该。”
这并不算完。
他们按耐不住,也加入了这场欺凌。
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
他闭着眼睛,左手指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右手撑着地,勉强喘息。
打了上课铃,他们把烟扔进水槽,拉着我往出跑。
慌乱中,我踩在了他的手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我只知道,我重重的踩在了那只握着我冰冷手指的、能写出漂亮字的手上。
骨节咔嚓一声响。
直到现在,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
永远都不能原谅。
我没有脸再回去找他。
甚至,就算上课,也不敢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他们没有空闲去组织一场新的暴力。
我很庆幸。
没有再让他受伤。
前几天,他们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
有人无意间谈起他,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关于他的一切,只有三两句凑不到一起的话。
“现在其实,挺后悔的,当时那样欺负他。”
“不知道能不能求到他的原谅。”
大家都烦闷的点起了烟。
我知道,愧疚和后悔会永远捆绑着他们。
哪个午夜,梦中惊醒,也会是那个单薄少年流着血闭着眼睛趴在地上。
我也一样。
有个很安静的女生,犹豫着动了动嘴唇。
“关于他的现在,我大概知道一点。”
我抬起头,直愣愣的看向她。
“他……好几年前就死了。”
“就在我们医院。”
“救护车送来的,没钱治病,连个能陪的人也没有。”
“病了挺久的,越拖越严重,内伤,治起来也很麻烦,医院担不了这个责任。”
“反正,挺惨的。”
心疼得一瞬间连呼吸都无法正常进行下去。
我抓起钱包跑了出去,趴在洗手间吐了很久,可胃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剧烈的痉挛着。
终于能够勉强喘息,我坐在卫生间地上,脱力的靠着墙。
颤抖的打开钱包,夹层里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破损的纸。
是他的那篇作文。
名字叫梦想。
前面的字已经模糊的残缺不全了,只有后面几行,被我用胶带粘起来,像张奖状。
我把这张纸抱在怀里,三十岁的大男人,泪流满面。
外面渐渐恢复了喧闹。
“其实我没有梦想。
可如果我足够厉害,我想跟那些害怕黑暗的人讲,只要心中亮堂,前路皆是阳光。
就像小时候那个夏天的晚上,风吹起窗帘,而我在梦里,睡的那么香。
梦里有一个星球,只有我,还有小溪和花香。
如果能再奢求一点点,我希望有个人可以陪在我身旁。
那个人可以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点点温度。
告诉我,别怕,还有光。”
洗手间的感应灯忽然灭了。
没有一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