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殉死》原创翻译三

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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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一部 要塞


        据其年谱记载:

        明治十八年,三十七岁,五月二十一日,任陆军少将,补步兵第十一旅团(熊本)旅团长。

        明治十九年,三十八岁,十一月三十日,奉命留学德国(留学预定满一年)。

        这次德意志留学的结果,令少将乃木希典的性行、容仪、日常习惯等等统统为之一变。说得夸张点,连其伦理性亦为之一变。人类是存在于伦理中的——倘若借由古代哲学家的这个定义而言,那乃木希典归国时已经成为另一个人。倘若对这一人类现象是否存在有持怀疑者,那我们就不得不搬出乃木希典这个实例了。归国后的乃木希典,直至其死,都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同属长州军阀的陆军大将田中義一,在昭和(1)三年四月九日刊行的《东京每日新闻》里谈道:“乃木将军年轻时是陆军中首屈一指的时髦人物。和服绸线齐整,角带紧束,打扮异常华丽,故而常被议论,那也算军人么。可是自德意志留学归来后的将军,反倒成了一个连友人都为之担心的异常粗蛮之人,不论和服,还是赏玩的烟盒,全部转赠他人,在内在外一律身着军服。因其变化之甚,吾便询问其理由,他除了一句‘有感而发’其他一概不讲。如今已成知交好友间的一个谜了。”

        留学的命令下达之时,秋日已尽。同行者是陆军少将川上操六。

        川上操六系萨摩出身,维新后任职中尉,连续晋升。川上被认为是堪匹儿玉的陆军草创期的天才战术家,直至日清战争前后,日本陆军的兵制、战略战术大多出自这个人物之手。山县等陆军的巨头们亦通过培养川上之智慧,以图推进明治二十年代以后陆军的发展。

        川上已于前年游学海外,此番再次奉命赴德国留学。其目的是为了考察德国陆军的兵制及军队运用的实际,其结果对正从法式向德式转换的日本陆军裨补甚大。

      “乃木被选中,究竟是何缘故啊!”

        陆军部内,这样充满质疑的声音有很多。师事堪称世界级战术家的参谋总长毛奇,并接受由毛奇推荐的参谋的直接教授,是两人在德国不能不完成的任务。对乃木能否完成这个任务心存疑惧,事属当然。乃木和川上一同被选中的理由之一,是为了求得“萨”之川上和“长”之乃木这两阀间的平衡——据说亦有如此见解,事实如何未知其详。首先,乃木希典这一级的陆军武官皆游学在外,与之相比级别稍逊者纵非在外游学,亦都在正规的士官学校、陆军大学学习课程。乃木希典身为军人几未受过正规教育,亦从未留过学;说起他所持的“免许状”(2),惟在其二十岁时,自藩里的来栖又助处领受的一刀流目录(3)而已。乘此机会让乃木出外游学或许是上层人物的好意罢。

        在柏林,两人一抵达国会议事堂附近的宿舍,便立即请求面会毛奇。

        当时,这位德意志帝国的参谋总长已经是八十八岁的高龄了。

    “留学之目的,是为战术。”

        在毛奇面前,乃木希典恭敬地说。作为翻译同行的楠濑幸彦大尉将之译成法语。对方的副官则将法语译成德语,转达毛奇。终于,毛奇微笑起来。在乃木眼里,毛奇即是西洋武士的代表性人物。

        当时,由于日本陆军自旧幕时代起便长时间采用法式兵制,因此没有人能讲德语,这一点很不自由。

    “就为你们选一位合适的教官罢。”

        毛奇说。如若是位能讲法语的参谋将校,吾等感激不尽——本方以前述的言语事由,提出了大意如此的申请;毛奇默然颔首,选择杜冯大尉作为两人的附属教官。教授的场所是两人的宿舍。内容为战术。课程为一年。

        讲课在每日上午进行,下午,两人必须完成杜冯所出的练习问题的答案。翌晨,须给杜冯过目,每回皆是。

        讲课的内容,是以德式作战要务令为基础的一般战术、初等战术、大兵团图上战术等等。一到下午,杜冯即会出相关的题了。且不论川上操六,这答案乃木希典究竟能完成到什么程度呢?即使想知道,亦未留下任何的资料。只是,嘉永(4)二年出生,已满三十八岁的乃木希典以年近初老的生理条件接受这样的智力训练想必亦倍感艰辛罢。

        不过,在战术上出现了ETAPPE(兵站)的问题。即粮食、弹药、器材的运输和集积的问题。日本陆军自创设以来还不曾知道这个词的含义。究其原因,是因为在日本战史上,战争始终是国内战,从没有远距离作战,本国的天才们——不论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或织田信长,皆无操心兵站之必要,所以这个词在日本语中是不存在的。勉强说来,驮运货物(近代军队中的大行李、小行李)亦不过是兵站的一部分。日本战史上,考虑过兵站的惟有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和朝鲜之阵,那时的兵站计划恐怕比同时代的欧洲更加致密,规模亦庞大。但这不过是唯一的例子。“假使从日本派遣一个师团至大陆,那兵站该如何处置?”

        如此意味的应用问题,杜冯当然也出过。两年前,日本陆军在陆军大学开设之际,从德国参谋本部招聘了梅克尔少佐,正是通过梅克尔,川上操六闻知了兵站这个词的含义。可是从未受过梅克尔熏陶的乃木希典是否知道呢?

        讲课不限于屋内,两人在柏林郊外接受过现场讲解,也参观过兵营、军事学校、演习。杜冯的讲课,通过归国后成为参谋总长的川上操六,对日本陆军的改善提供了极大的助益;后来,在日清战争中,川上的作战精度大为提高。

        然而,乃木希典一直以来所关心的却主要是服装和仪容。

        杜冯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充满威严,其举措之端正,令每日受他言传身教的乃木希典的内心受到了近乎冲击的感动。

        德意志人的这一点在欧洲诸民族中实属特异,他们喜好制服胜过一切,甚至被其他民族揶揄为:德意志人通过制服塑造了人格,这些,自然是来自远东的乃木希典所不知的。他觉得,德意志陆军的伟大正在于其制服和容仪之卓越。如此想来,不惟指导教官杜冯,走在路上的年轻士官,在陆军省的食堂内用餐的高级士官,全都充满威严,仪表堂堂,在这个日本人眼中,丝毫不见轻忽和猥杂之态。

    “这才是军人。”

        乃木重又对那个在柳桥跳芋掘舞的自己感到羞愧。在他晚年时执笔的前记《军人者应行如斯》中亦写道:“实亦如予,直至明治十四五年时,有时主动召开料理屋宴会,如今惭愧、汗颜之至。”

    “请问贵官,何时脱下军服?”

        乃木询问杜冯。

    “不至就寝就不脱。”

        杜冯必定如此作答。不知从何时开始,乃木所调查的与其说是战略战术,莫如说其重点已经放在那些方面了。

        此处为冗笔。乃木希典归国后,完成了他一生中字数最多的一篇文章,向时任陆军大臣伯爵大山岩提交了。这部可谓是他德意志留学成果的意见呈报书,用钢笔,其字数在大型罫纸上以细字密密排开,达到二十四张。这篇文章的逻辑性强,论旨明确,作为论文的结构亦可谓牢固。

        从论旨看,论文被分为两项。第一项反复地说明了“操典”的必要。他在这篇论文中所说的操典这个词的意味稍有不明,最初是步兵操典之类的东西罢——笔者边读边想,但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总之,是于战术思考和指挥动作所必要的基本法则集之类的东西,类似于后面的“作战要务令”。乃木在文中指出,没有“操典”则现代军队无法运营,他建议应尽快编撰。恐怕在留学德国期间,杜冯大尉作为教科书使用,即使在现地教育时也随身携带的那本小册子,让乃木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魅力罢。

        第二项,主要是关于服装和容仪。留学德国之后,乃木希典对德意志军人身上那应称为“外形美”的东西倾倒不已,甚至开始成为那种美的信徒,这是他这篇论文最大的着力点。

      “独逸国军人尤能爱重自己之名誉,若以一例举之,将校等于居所必不脱其制服,于此亦可见矣。”

        这一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论文中称:在独逸(5)陆军,军人重制服之名誉,常通过重用制服,使其举措动作或礼节不逸脱于军纪,凡制服着用已成根源。

        于彼国,如旅馆、茶屋、割烹店(6),若言及彼将校等出入之处,其家屋非鄙贱丑猥,足以证其惯习。又,就一事应足以察其他。(中略)

        然至我国上流、高等武官,如以浴衣、寝衣与部下谈公事,行训诫、督责,又如于鄙猥贱业之家屋出入而不惮之,皆为礼节、德义之放弃者。忘制服之贵,不思其名誉之表章而著之,如豪然于鄙猥贱业之家屋出入者,又应言加其甚也。

        这一献策,陆军大臣大山岩是如何采纳的,不甚明了。至少被认为是其反映的通知——将校在家时亦须着用军服,穿着代表名誉的军服不得前往料亭,诸如此类——却并未下达,将校社会的风习依然如旧。

        然而,惟独乃木少将为之一变。不着绸线和服也不束角带,料亭的出入全部停止;日常穿着军服,归宅后也不脱,即使就寝时——被称为乃木式,至其死时才让人惊叹——也不用寝衣,身着佩有肩章的军服便睡了。德意志人在洋房内起居(这是当然的),身穿洋服生活也很自然,但在草席上生活的乃木希典的这种行态在旁人看来实在拘束,而且充满了违和感,因此,在旁人眼里甚至看见了悲痛。但正如乃木论文中所述:“若不好著用军人名誉之制服,何堪为下流后进者之模范。”这亦反映了他的心境罢。

        乃木希典赴德国参谋本部留学以后,居常养成了独特的生活规律,向精神家大大倾斜了。他的一生,给历史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旅顺对近代要塞的攻击;值此德国留学期间,面对一生中可谓唯一的习得近代战术的机会,他却没有作要塞和要塞攻击的相关研究。乃木希典所关心的,始终是教育(包括对自己的教育),以及对精神美的追求。

        岁月流逝。

        这期间的乃木:四十四岁,被任命为名古屋步兵第五旅团旅团长,翌年休职,归隐那须。同年受命复职,成为步兵第一旅团旅团长;明治二十七年,从属第一师团师团长山地元治中将麾下从军参加日清战争,从军途中受任陆军中将,追授男爵,位列华族。当时,升任中将即成为华族几乎是常例。

        明治三十四年五月奉命休职,这次休职在他的生涯中是最长的,一直持续到明治三十六年。他移居最喜爱的那须的别墅,过上了农人的生活。他已是五十过半的年龄了,如此年龄,加之其才干亦老朽,他的存在于近代陆军的军政和战略的推进已非十分的必要,军部或许就是这么评价的。

      “吾之生涯,是山田的案山子。”这一时期的乃木希典常常如此透露。不仅止于说,他还让相识的画家画了一幅名为“吾之肖像”的案山子的图画,就挂在那须的宅邸的壁龛上;有时,他会无言地盯着画看很长时间。

        ——笔者按。当笔者从乃木希典传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的宿利重一氏之《人間乃木》一书第三一五页第六行找到这个词时,生出了一种为这一个词历尽千辛终于走到终点的感觉。笔者对乃木希典早就抱有一个疑问:这位将军对自己作为军事技术者的能力的匮乏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呢?或许他最终未有察觉而度此一生?或许他已经察觉但碍于“陛下的将官的体面”而佯装不察?或者,如果他有所察觉,那其能力与现实的任务(作为将官的)间的鸿沟又会让他生出怎样的懊恼自责,他身上又会有怎样的屈折呢?这些都是笔者想知道的。

        仍是笔者按。如前所述,将此书稿当成一部作品来完成并非笔者之志。笔者只是尝试思考,并写下思考之契机罢了。其主要目的,就是前述的课题。只有解决了这一课题,小说才能成为小说罢。

        笔者以为,此“案山子”亦无不同。所谓案山子,据新村出氏的《広辞苑》所释,其义为:“以竹或槁等造人形、立于田间、乃威吓遏防鸟兽靠近之物。”作为其第一义的引申义,亦有“徒具其表看似无用之人”这样的释义。乃木希典以此自比,将“无用之人”作为自己的肖像,请人画了案山子。……

        笔者,即作如是观。但是细细想来,又觉并非如此。据说在休职期间,乃木希典一直吐露说:“吾将作为案山子终此晚年。”如此说来,非职(休职)军人因不执现务,仅剩军人之姿,确实是案山子了,这里没有无能的意味。乃木希典仅仅是将现务被剥夺的深沉心境寄于案山子而已,无无能之谓。以“晚年作为案山子”为限,那之前自然就不是案山子,而应是充满生气又有能力的活跃人物,他就是这么想的罢。隐退那须时,他咏了一首歌:

      案山子弓弯

      小山田弦满

      那须一如旧

      霰雪霏霏然

        这首充满壮气和自我肯定,又充满“然而”的不遇感的歌,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待的活力。他并未在暮夜暗想到自己的无能,而表现出一副自虐的模样。非但没有,乃木希典恐就如笔者所想的那般,对自己的能力或许从来没持过怀疑。虽与笔者心中之期待背离,但像那样试着修正思路后,笔者重又认识了另一个乃木希典;笔者要重拾继续写作(不,思考)的心绪了。


注释:

1.昭和:公元1926年至1989年日本天皇裕仁年号,取自《尚书》之“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2.免许状:资格证书,尤指日本剑道证书。

3.目录:习武所得的证书。

4. 嘉永:公元1848年至1853年日本天皇孝明天皇年号,取自《宋书·乐志》之“ 思皇享多祐、嘉乐永无央”。

5.独逸国:德国的日本音译标记,此处是作者引用乃木所写的原文,故译者也予以保留。

6.割烹店:指日式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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