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暗」掠影01雨落逢湖

作者:灯暗


新仇旧恨双双起,牵动来年思绪。


闻道六年,年末,立春,狐迹国北州,逢湖城。

许久不至,这东门客栈竟已如荒郊夜店而过客难留,算起来,还是四方未平的祸果。

冷雨唆唆,司玖陌合起纸伞,于房檐下点落雨水,方入了客栈。得小二指引,便在二楼一处窗前落了座。她对面是一白发老人,面目阴诡、瘦骨嶙峋,此人名号「怨老」。

「今日雷雨不止,要变天了……」怨老长叹一声,叹间偷觑桌对的司玖陌。

司玖陌拈有飞刀一柄,悬在茶碗中缓缓敲着,目光随刀尖旋动,只道:「与我何干?」

怨老狞笑摇头:「也是,不论这天下姓狐迹还是姓浮丘,做刺客的,照样拿人钱财,收人性命。」见司玖陌双睫好似生出了霜来,背骨一缩,「我早想退出江湖,偏生你这……又将我刨出来!」似是颇为不快,眼角往别处一瞥。

司玖陌朝窗外一眺,见着檐角的落雨为寒风吹入窗来,便落在她鞋尖一处,将双足收了收,才道:「退出?」却想,以怨老身份,这江湖,他怎能退得出?

怨老不接话头,无奈只问:「作何来此?」

「杀人。」司玖陌随意一说。她与眼前的怨老并非一路,此刻在此与他会面,盖因有一事要用他一用。

「你到哪里不是杀人?」嗤之以鼻,却又不敢问得太烈,便连「废话」二字也未敢说之于口。

司玖陌不动脸色:「听闻,以篌江之水浸泡人尸,可保怨气不散,怨老知否?」

怨老眼光微动,知这篌江位于棠州鎏城辖境,而河氏南江道名刀埠便在鎏城板桥镇附近坐落,平日以篌江之水洗刀,料来这篌江之水是有非常之处。

怨老不答话,司玖陌便从囊中取出一只寸长小瓷瓶,置立于桌上,续道:「这是缭如晦近一生的怨气。」指尖轻触瓶口,只见怨老双手倏忽猛地在桌上一抓,十片指甲抠入了桌面,直听得木桌关节咿呀作响,也见得邻桌食客纷纷侧目。

见怨老深长吸了口气,司玖陌只道:「不假。」

怨老缓松双手,稍作正色,却仍难掩翳激荡的内息,忽地白眉微皱,问:「缭如晦是你杀的?」日前便传连商馆掌门缭如晦身死,竟是司玖陌所杀?

「江湖之中自有高人,我不过是窃了尸首、收了怨气,怨老又怎会以为,是我这不足道的小刺客杀了他?」怨老的嘴角颤了颤,这江湖之中,除罢幽合巷掌门宛略言,当绝无旁人敢说她司玖陌「不足道」。

「究竟所为何事?」怨老笑色冷冷,鼻头不住抽动,不愿放过那小瓶中散出的每一丝怨气。

司玖陌窗前观雨少时,才道:「听说拾换酒已到逢湖左近,你替我找找,让他天黑前到秋娘桥等我。」眼望怨老双眼,「如何,缭如晦的怨气,做这小事,可值?」

怨老欢心在面,欣欣答应。


许久,冷雨未歇,司玖陌撑起纸伞,独自离了客栈。

黄昏,薄雨之下犹见残雪,司玖陌到得秋娘桥之时,拾换酒已立在桥上。

「好久不见。」拾换酒头也未回,只望着东去流水,和黄昏细雨乱入流水而生起的万朵清涟。

「久吗?也才半年。」司玖陌抬步上桥,双眼细细盯着足下石阶,唯恐溅起的雨水湿了鞋袜,「半年不见,连声师妹也不叫了?」

拾换酒转淡然一顾,说道:「师妹向来独往,今次是为何?」

「知你先到了,有些事须与你说。」司玖陌道,纸伞微倾,沥下一串珠雨,司玖陌站在拾换酒身侧,将纸伞遮了拾换酒半面。

拾换酒左右一看,秋娘桥左近视野开阔,凭司玖陌与自己,应不惧旁听,这秋娘桥应是司玖陌几经甄选之地。便听司玖陌续道:「四十三年前,那独入天道山吕洞的第一人,名为张解道。」

拾换酒道:「听说了此人。传闻此人还活着,如今现世,还牵连什么玄纹秘宝,得者得天下,呵。」

「这江湖传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司玖陌道,「秘宝何如,我是不信,不过北州鬼事与棠州天道山必有关联。时隔已久,山石门灭门亦久,若欲探得些许消息……」说时一顿,「还应见见冥河坊的拒鹤。」拾换酒稍一迟疑,司玖陌续道,「昨日你偷得唤魂铃,今日也好试试手。」

「你怎知……」拾换酒一讶。较之茯歧另四门,他先到逢湖城数日,左右探查之余,玩心大起,消了几日耽搁于冥河坊中,将后者法宝唤魂铃盗了出来。

「我也在。」司玖陌如是说。

拾换酒道:「你若在冥河坊见过我,何必今日怨老?」

司玖陌答道:「离了冥河坊,我便不知你在何处。既然怨老在此,也便用他一用,倒是可惜了缭如晦的怨气,跟了半年,得来却给了敌人。」语中有些微遗憾,又似是想起了何事,司玖陌说着便抬手按了按右肩。

「你要寻我,竟无他法?」拾换酒好奇,心想,司玖陌于大雁山会武后闷声半年,时至早几日,才听见缭如晦的死讯。她得来缭如晦的怨气,如今却便宜了怨老,竟是为换取同门的行踪,这岂能不亏?转念又想,司玖陌不傻,明知这几日间,茯歧同门便会到来逢湖,届时自然聚首,与怨老一见,想必还有其他目的。

「他法?」司玖陌故作叹气,「青鸾有狼皇可以指路,璇玑有素鸟可以传书,你八荒阁,也有羽箭传信能瞬息千里,我幽合巷,什么也没有。」拾换酒语塞,随即才听司玖陌正色道,「看到怨气时,他分了心。」

怨老身份来历,于江湖始终是谜。近四年以前,江湖中从未有人听闻怨老此人,是那风云变幻的闻道三年,茯氏祖师重出江湖的消息被八荒阁放出之后,世上便多了一个心狠手辣、喜好吸食死人怨气的怨老。怨老行踪飘忽不定,平日以买卖消息营生,不为钱财,只为前来求取消息的人供上的一份怨气。近半年,怨老四处扬言退出江湖,致使不少人愿意为他找来更有修为的怨气。而近四年来,无数江湖客多方探查怨老底细,却始终无果。

听司玖陌此言,拾换酒心中一喜,怨老分心,便得司玖陌的影法有机可乘,她定然探知了些许关于怨老的秘密,谁知司玖陌淡淡道:「可惜,怨老无心。」

「这是何意?」拾换酒问此一句,面上透着憾色,而后又多了疑惑,怨老无心,岂不是在说「怨老非人」?世人常道,怨老喜好吸食怨气是因他修炼魔道邪功,可倘若怨老是妖物,也定然是有心的。

司玖陌只摇了摇头:「尚且看他不透,不过他既然无心,也便不知我与他施了影法,也便无从破之。」

拾换酒自然知道,能施受影法的必是有心之人,即便如司玖陌这般淡漠无情。转见她仍扶着右肩,便叹了口气,欲问「又想起他了么」,心中却道,终究有心,还是放不下,这一句也不必问了。

猜他心意,司玖陌直问:「绣梅入骨,如何放得下?」


深夜,雨歇。

逢湖城逢水镇,江畔,拾换酒立于青枫浦上。待夜云半开,痕月始近中天,方解下背后长枪,枪尖斜点水际而微作吟念。但见那长枪之外生起冰色光华,待片刻,那光华隐入江水,又浮起,带起一面水纱,勾了一张人脸出来。

「小子。」那人脸以光为识,以水为体,所作声音与人无异。拾换酒小叙其事,那人脸便道:「冥河坊你已是轻车熟路,何必左右至此?」但听它狂笑数声,笑声戛然之时,光灭之时,化形江水亦坠入江中。

拾换酒一按怀中唤魂铃,低一声婉叹,便右手提起长枪,双足微踮,足下一簇深蓝烟丝团环绽开。踏入江水,作行波之势,在缓去江水之上,踏下一串幽蓝涟漪。


已至彼岸,这处已入了冥河坊地界。潜身向北,拾换酒近了河边那冥河坊前哨小楼。前哨楼头,仅有一个冥河坊弟子于高台打坐,昏昏欲睡之貌。跃跃欲上,忽见西穹月影一动,拾换酒抬眼急寻,只是那黑影已然入了冥河坊密林。

正拾换酒那一迟疑,高台这前哨弟子便已警惕,睁眼来遽然站起,剑已出鞘,居高临下,自栏杆探出身子,却未找见动静所在,只因拾换酒已绕至他后方。拾换酒登步上楼,方至前哨弟子身后,他也已察知险处,回身举剑,觑着便欲出招。

前哨弟子身影进了寸许,他那约莫二寸宽的长剑只脱手攻将过来,拾换酒右足一撤,身下冰丝如莲。右手挥长枪向前,手腕急动,冰拾换酒那枪尖便对前哨弟子长剑剑身转去。只听长枪所生丝与长剑相绕,嘶嘶作响。那前哨弟子已在此时握住剑柄,而他右手却在触及剑柄之际,一股冰烟透骨而出。那前哨弟子撤了右手,左手立时缩入袍袖,手掌向上接住了自己长剑,袍袖裹在剑柄之上。不等那前哨弟子反击,拾换酒长枪一横,顶着前哨弟子的剑尖便将他往后推去。便在前哨弟子背撞栏杆之际,他那长剑为冰丝绕碎,和了一声铃音,拾换酒已将唤魂铃印在他额头。

拾换酒收回唤魂铃,看那前哨弟子瘫软在地,眼神一转,挥枪向右。只见身侧数丈之外,怨老的身形由隐而现,拾换酒的枪尖正指在他心口。怨老稍讶,仍说道:「收他生魂,不如将他杀了。」

拾换酒收整衣衫,长枪缚回背后枪囊,见怨老较之先前,气色甚好,好似年轻了数岁,便是白眉根底,也多了一层乌影,当是他享用了缭如晦怨气之故,听他阴阴又道:「失了生魂,从此成为废人,不如一刀痛快。只是……」话语一顿,两眼偷觑着拾换酒,「这唤魂铃是冥河秘宝,如何到了你的手上?」

拾换酒不理怨老,径直往林中潜行,一路登花踏叶,不久便近了冥河坊。

见怨老步步跟来不远不近,拾换酒便想,若入冥河,必有死伤,冥河坊那些荤球儿,心生怨气定是怨老目中至宝。忽地驻步,拾换酒静下气息,便问:「方才那人,是司玖陌?」

怨老眼神微动,捋须而道:「想必确是。」

拾换酒道:「司玖陌杀人无所顾忌,你当跟着她才是。」

怨老眉头一皱,便道:「司玖陌无所顾忌,自然也不会顾及老夫。凡她所杀,三魂俱散,七魄皆碎,哪容易留得一丝怨气?」怨老抬头瞧了瞧天色,只觉丝雨又下了起来,一语方毕,忽地双爪之间血光凿凿,竟攻向拾换酒。拾换酒双掌一翻,身前幽光迭起,刹那间已避过怨老的第一抓。

院外有变,冥河坊护门弟子呼喝之声便即传来,便听其一人喝道:「谁人造次!」

拾换酒口中一啧,揉着微微细雨,战意更盛。当是时,幽光错落,一缕缕幽蓝冰丝落地生根,于方寸之地生出一箭箭细若发丝的冰针。拾换酒身形起落之间,左手已聚来的道道雨丝,顺着右手推去的长枪,在枪后如藤蔓般缠去。便是这时,数个冥河坊护门弟子疾行或跃,已到了左近。亦是这时,于拾换酒雨丝所锁之地,怨老周身红光倏忽暗淡,只见一团红烟如高山落雪般散入地下,怨老已不见踪影。

眼见冥河坊护门弟子攻来,拾换酒长枪一震,一声巨响乍然,声震四野,密林之中夜栖飞鸟尽皆飞散,而那落地生起的冰针,竟倏地生长开去,直指攻来的护门弟子。却是那当先一人挥剑斩来,一道灰黑剑气竟将地上所生冰针一扫而光,只听他蔑道:「雕虫小技!」听他言语已罢,忽见他双眼通红,断喝一声便挥剑袭来。见他对敌,其余护门弟子便举剑站立四周,将他与拾换酒二人围在了中央。

拾换酒暗道「呵呵」,未及算到今日是此人当值。此人名为杭鳞溯,一招破尽拾换酒冰针,盖因手中一柄专克冰术的长剑。于拾换酒眼中,杭鳞溯有「冰柩」在手,虽不至高抬,却也不应小觑。

当下间,拾换酒手中长枪枪身一抖,枪外腾起点点寒星,只听那杭鳞溯又道:「八荒阁也用这般阴寒的兵刃!」

拾换酒手中长枪名为「冰渊」,其中所囚灵魄名唤寒涯。寒涯本是修习阴寒道术的术士,因其以武犯禁而于百余年前为铸者所擒,禁入冰渊而成了器灵。拾换酒眉头轻皱,才交手,便在兵刃上犯了冲。

杭鳞溯说罢那话,已然挺剑攻来。初起一剑快过流矢,几是一瞬,剑已至近前。拾换酒抬枪而上,一格之下,便和杭鳞溯两相弹开。登时只见拾换酒周身幽光朦胧,攒攒冰烟便腾了起来。而那杭鳞溯斜立草尖,左手骈指轻抚过剑身。便在杭鳞溯指腹抚至剑尖,那冰柩倏地变得通透澄澈,如冰如水。杭鳞溯嘴角一撇,右腕一动,剑身一震,那冰霜之亦尽皆散去。较之拾换酒的冰渊长枪,冰渊之外的冰烟自内向外,冰柩之外的冰烟却是自外向里。

今夜潜入冥河坊,本可悄无声息如日前,却多了怨老这一变故,拾换酒自忖那杭鳞溯的修为不如自己,但道派子弟不似朝廷士卒那般衰弱,倘若勇而急攻,对方数十人便在四周,如此斗来,焉有命在?拾换酒暗想,留有余力当能保命脱身,只是与司玖陌一诺在前,如此撤去又有不甘,倘若方才掠过月影之人便是司玖陌,应是她已与拒鹤见了面,且拼他一阵,与司玖陌留得些许时间。可是心思一整,拾换酒又觉不对,论影法修为如司玖陌那般,潜入冥河坊岂有让我察觉之理?

拾换酒稳住内息,抬眸盯住杭鳞溯,右手却忽地一松,那冰渊便在他手掌之外直直滚动,发出阵阵沉响,只如春雷。右手抬起,左手五指大张而微弯向掌,其中聚来雨丝已然凝而成冰。却听杭鳞溯狞道:「玩冰,找死!」可他话音未落,拾换酒闪身跃起,左掌忽地往地上虚空一按,只见他左掌之外的冰丝骤然生长,窜入地底之际,便在四周生出无数冰针。霎时间,那些许旁观护门弟子不及防者,已然尽皆被足底突然生发的冰针穿身而过。却说在拾换酒左掌冰丝落地之际,杭鳞溯似已觉出危机,剑尖点在地上,却只护住了他身后的几个同门。而其余为冰针所困弟子,无不动弹不得,鲜血便顺着冰针流至地上。

杭鳞溯怒目而视,想要挥剑破除冰针阵法之际,只见拾换酒左手多出了一样物事,便是唤魂铃。杭鳞溯双目圆睁,吼道:「心脉有损,人魂不摄,不可强行破阵!自运功设防,余人速离十丈!」杭鳞溯身后同门知他所言不假,尚不及思索为何这拾换酒能有唤魂铃,便一一应来,立时退去十丈之外。

杭鳞溯眉梢一挑,只见拾换酒握紧了冰渊长枪,却将那唤魂铃挥至两人之间,登时便有一抹人影悄然浮现。杭鳞溯眉头深皱,只因那人影依稀便似今日于岸边值前哨的师弟。

「你该死!」杭鳞溯切齿道。

不待杭鳞溯出剑来攻,拾换酒左手结印,右手枪尖一指,一道清澈流光刺入那人影心处。几与杭鳞溯起剑同时,人影周身多了数把长剑,模样便于冥河坊长剑相仿。便在杭鳞溯攻至身前,人影眼皮一睁,那一双人眼竟是满布血丝的白,已不见了深褐的眸子。杭鳞溯见得人影愈发狰狞,却不动心神,长剑直向它眉心。杭鳞溯剑尖便在那人影眉心之前三寸之处,但听人影忽地唇齿大张,喉间撕出一串沙哑的恶吼,当是时,人影周身十数把长剑尽皆刺向杭鳞溯。正是杭鳞溯剑尖刺入人影肌肤之际,那十数把已削入杭鳞溯衣衫的长剑,竟尽数弹了开去,而那人影,头颅之上却多了一道裂痕,裂痕之内幽光大作,人影通身已然更为狰狞。

杭鳞溯一击已罢便撤身倒退,身外隐约透着灰黑冥光。而那人影头颅之上的裂痕已在这时痊愈如初,身外长剑依然护体在外,而左右手之上,却自体内又生出了两柄长剑。终还是生者化魂不是真魂,倘若杭鳞溯冰柩丢失,却又从那里还能取出兵刃?

若要破除眼前这人魂之体,定要先破去他灵结之源,那便是唤魂铃。然而拾换酒在出招之后,便将唤魂铃隐入了冰渊,长枪负背,杭鳞溯尚未察觉拾换酒此是何意,只见拾换酒双手一合,大吼一声「破」,刹那间四围之外落地冰丝尽皆震碎,那为冰丝所困的冥河坊弟子亦然倒地不起,挣扎者有之,哀鸣者亦有之。

而冰阵一破,拾换酒掌中唤魂铃大作铜光,不知他口中所念何言,那奄奄一息的护门弟子尽皆脱魂出窍,化作一个个人魂鬼影,手中利剑霍霍向外。而此时,四方赶来的冥河坊弟子已然人人长剑出鞘。

冥河坊之中自有高手,修为在杭鳞溯之上者,绝不下十人。可拾换酒面色坦然,反而缓缓闭上了眼,冰渊直在他身外转动,双手如翼展开,无数冰丝牵引着那以敌人之魂所化之傀儡。便在攻来之人相去鬼影护阵三丈之时,拾换酒睁眼之际,空中雨丝竟徒然化作粒粒冰针,虚空之间浑如穿针引线,群起攻来的草草之辈竟自防不及而被幻化的冰丝割得遍体鳞伤,登时间血光四起。

为拾换酒所引人魂,浴血而上,与同门弟子剑刃相向。拾换酒足踏冰莲,凝神立在空中,居高而视,阵中仍有数人安然无恙,只是那数人无不怒视拾换酒双眼之中喷出血来。出招之际,拾换酒余光之中便瞥见了一抹红影游离阵外,自是那前来吸食怨气的怨老了。拾换酒心想,怨老终是敌非友,他日若有机会,定不能留他。

拾换酒思索之间,那数个尚未受伤的冥河弟子已然撇开人魂护阵攻将上来。拾换酒长枪在手,出招之际声声裂空,只是来人怨恨在心,招招刚猛,竟有三剑在冰渊长枪之上削出了印子。如此相斗,弹指之间已过了百招。却说杭鳞溯,与那人魂之影相斗,几近险象终能环生,不胜也无伤。

拾换酒只身一人对上数个冥河高手,又有魂影在外消耗气力,此时不免不敌。便是这时,对方一人手中长剑忽而一幻作八,剑柄朝内剑尖朝外悬在身前。但见他双手甫动,八柄长剑便交叠旋转起来,更见灰光暗动,击向了拾换酒。一人如此,又有几人幻出长剑十余,四面八方围住了拾换酒的退路。

这时,杭鳞溯一击之后逼退魂影,挺剑疾上。拾换酒发觉背后生变,心中一凛,横枪在前便要接下那八柄长剑,却是这一接,冰渊竟自腰间被斩断。同一时刻,拾换酒内息一顿,在这一刹,不少魂影便被赶来的冥河弟子驱散。而拾换酒,生生承下了杭鳞溯穿心一剑。拾换酒被杭鳞溯一剑刺入了背心,长剑穿胸而过,忽觉胸口一阵急紧的冰痛,便是不低头,亦能察觉伤口两旁的血肉已被冻成了坚冰。

数语说来不及一瞬,那八剑削断冰渊,直向拾换酒脸面。拾换酒忽地身形一转,便在空中腾挪开去。杭鳞溯长剑为拾换酒胸中坚冰所困,竟此一瞬握不住剑柄,只得松了手。那旋转而来的八柄长剑,掠过拾换酒,自杭鳞溯身侧飞了开去。如此一来,拾换酒左手所握枪尖一转,径直插入了杭鳞溯右臂腕下桡尺之间,稍作用力,已将杭鳞溯右臂桡骨撬断。

杭鳞溯痛叫之际,已被拾换酒踹回了地面。同此一时,四周悬停的长剑已然刺来,忽见一面蓝影自断枪中闪出,和了雨丝化成了一屏水影,便在数十柄长剑入来之际,将其止在了空中。

拾换酒苦笑道:「你何苦?」

拾换酒语出,身前雨丝便聚成了人形,便是那枪中灵魄寒涯,他淡淡道:「小子,冰渊既毁,若无寄处我亦唯有一死。」

拾换酒左手撑地,右手握着断枪,摇头道:「也不无寄处……」说罢右手一卧,忽听一声闷响,断枪应声而碎。长枪碎屑风聚寒涯身前,团圞而成铜铃一枚,与那唤魂铃一般无异。

「小子,你手少阴深中寒毒,还多费气力幻化唤魂铃?」寒涯无奈道,说着竟似立身不稳,化作身体的雨丝便也失去了维系而飘然下落,想来是失去冰渊之后又结冰幕相救拾换酒,才致如此虚弱。

拾换酒不答,便将无力支撑的寒涯收入了唤魂铃。说话间冰幕已然碎裂,左右已不见了所有魂影,想必已然尽数被冥河弟子驱散。

拾换酒抬眼往冥河坊深处望了望,忽见右首一丝灰光闪现,不及思索,左手已将那唤魂铃化作冰烟散入了地下。当此际,那一丝灰光便化作三尺长剑,急射而向拾换酒当胸。拾换酒觑着那飞来长剑,竟双眼一闭,周身散作晶莹寒冰,便在那长剑穿透之际,碎作无数冰屑,散入了泥地之间。


远山之外,绿狐林,拾换酒凝神静坐:「潜师妹也早来了。」

「师兄与我说,我会不帮师兄吗?」声音轻灵,传于拾换酒右侧丈许之外一个少女之口,是归雁篱的潜璇玑。

「不必帮我。」拾换酒说道。

潜璇玑只道:「如今我已助师兄祛寒复脉,师兄还说不必?」

拾换酒沉声难答,潜璇玑又道:「我瞧司……师姐便在那处,见师兄重伤至此,她可曾搭救?」潜璇玑说着,见拾换酒嘴唇微动却不做声,续道:「现下师兄已然安好,我也不扰师兄了。」说罢心中愤愤然,只提起长杖,在身前划了一个太极。待得片刻,那太极图揉出一只硕大白鹤。潜璇玑侧身望了望拾换酒,便双足一顿,轻轻飘起,那白鹤展翅一跃,潜璇玑便凌空盘坐在了白鹤背上。

拾换酒此时忽道:「潜师妹,借你传信素鸟一用。」

潜璇玑气上心头,纵使不愿,却还是遣了一只传信素鸟出来,也取了纸笔给他。

拾换酒站起身,将唤魂铃握入手心不见,接过纸笔,便在信纸上书「腊月廿三未时一刻秋娘桥」,才对潜璇玑说道:「我须再觅一件兵刃,七日之后,未时一刻,与司玖陌在逢湖城秋娘桥一见。」

传信素鸟飞了去,潜璇玑冷哼一声,复又瞧了瞧拾换酒,方始骑着白鹤向东离去。


腊月廿三,逢湖一带依旧阴雨绵绵。熙熙人群,拾换酒于秋娘桥上,远望见了缓缓行来的司玖陌,她那纸伞,画有梅花。

「你又来迟了。」拾换酒说道,心中似还带着一丝愠怒,不知那日司玖陌是否真在冥河坊之中。

司玖陌走上桥来,微抬纸伞,也望东去流水,说道:「你可还好?」

拾换酒道:「冥河人多,我打不过,若不离去,便也没我了。」

司玖陌轻笑:「半年不见,功夫变弱了?」见拾换酒面上无色,复问,「是璇玑救了你?方才我在郊外遇着她,直要与我作对,怪罪我未出手帮你,我便将她杀了。」

「什么?」拾换酒一惊,「你竟将她杀了!」

「我几时骗你过?」司玖陌道,一边嘴角却微微一翘,但那一笑转瞬即逝。

拾换酒双眼一闭,默然一阵,说道:「你怎能杀她?」

拾换酒语声停顿,司玖陌却不答话,清冷之气徒然而起,斜眼一觑,才问:「你在意?」

缓缓将左手抬起,在石栏上轻轻一扶,五指一收,便在石栏之上镂下一个深深掌印,拾换酒才道:「下次见你,必不念旧情!」

拾换酒转身离去,徒留司玖陌一人撑伞雨中。

「你若不念旧情,何必下次?」司玖陌笑笑,所说这话太也声微,任谁也听之不见,「可你我何来旧情?」

司玖陌默然转身,与拾换酒去向相背,却在下罢石桥之际,一阵孩童欢声自后传来,孩童跑至前方,跟着便有一股鬼气森森掠过。司玖陌侧目,小小孩童,何处沾染这鬼气?稍想,只听身后有人呼来,擦肩而过,应是那孩童的母亲。那孩童听罢呼唤便即止步,女人拉起孩童手臂便训了起来。便是那女人牵起孩童手臂之时,孩童身边的鬼气也即消散不见。瞧那女人,臂弯挎着香篮,应自惊鸿寺而来。司玖陌心道,这妇人心有善念,又得惊鸿寺佛法庇护,能散尽她孩子浅薄在表的鬼气,也不必多管。想罢便又转回身子,往秋娘桥另一首寻去,与拾换酒同向。

司玖陌撑着纸伞,于逢湖城街头巷尾缓缓而行,找寻没趣,转转纸伞,便在街头错口,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撞了过来。不是方才那位,但他身上的鬼气,却和方才那位相若。司玖陌盯着男童,那男童亦然盯着司玖陌,两人相顾无言之景倒也有趣。那男童见司玖陌冷然相视,不免生了恐惧之心,脚步稍稍后撤。司玖陌此时才蹲了下来与他平高,问道:「你从哪里来?」

男童觉着司玖陌说话透着冷气,便欲拔腿就跑,只是想要转身,手脚却都不听了使唤,周围视野也变烟晕,视线之内,也只有司玖陌和她的纸伞,看得分明。

「此刻,你与我说话,旁人听不见。」司玖陌道,那男童含着泪点头,听司玖陌又问道:「你方才从哪里来?」男童心中惧怕,嗫嚅声微,司玖陌皱眉:「井里?」无奈站起,司玖陌居高望着男童,男童的眼泪扑簌而下。无奈摇头,司玖陌才觉,如此问若真能问出什么,便是假了。

司玖陌转过身,于男童看来,四周忽又清晰如旧,只是神志昏昏,倏地睡了下去。走出丈许,回身一望,那男童已然揉着眼醒转,一无所知而跑远了。

「这鬼气真不简单?」司玖陌凛然,举伞抬头,只见檐角闪过一影,身前数丈外的石板街上便立住一个男子,他又道:「司姑娘只知鬼气不简单,却不知这鬼气,和天道山吕洞的鬼气一模一样。」

「你?」

「五叶观,流炎嵩。」

司玖陌不愿理会,转身便走。

那流炎嵩见司玖陌面子不给,便朗声叫道:「江湖太小,总会再见!」


司玖陌一路行去,懒再想那流炎嵩所言。已过五街,忽听街头传来抚尺一拍,司玖陌淡然相望,那说书人竟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书生,面目也颇有几分俊朗,草棚之下,一把折扇摇得像模像样。司玖陌巧然一笑,只因那说书先生所说,正是三月前,自己于陈山古亭,杀退茯正讨伐弟子之事。

司玖陌压低纸伞行近,听那说书先生说得风生水起,仿是三月之前他便在司玖陌跟前一般。稍稍眉蹙,一股不安泛上心来。照这说书先生所言,与己那日所历竟似分毫不差,莫是当日古刹之侧,他果真在场?只是司玖陌从未想过,身手如己,如何会身侧潜来旁人而丝毫未觉?且见那说书先生身形柔弱,不似身有内息之人,不说今日五叶观的流炎嵩,便连这一介说书先生竟也能如此?司玖陌强敛杀气,更压纸伞缓缓离去。

同此一时,惊鸿塔塔顶,方才那五叶观的流炎嵩立在其上。说这惊鸿寺中的九层塔,乃是逢湖城中的至高处,逢湖城也不甚宽广,于此塔顶,逢湖城中诸人事,尽在眼底。流炎嵩身侧,有一女子便在此时跃将上来,观那女子身形,高矮胖瘦皆与司玖陌相似。两人视线,亦皆朝着司玖陌那处。

流炎嵩紧盯司玖陌那绣梅纸伞,视线随它于巷中穿行,蔑道:「她敢小看我,敢背对我?」说着,指间便多出了一枚兽齿轻轻旋转,些微杀气悄悄泛起。

流炎嵩身旁的女子将视线从司玖陌的纸伞上收回,两手指尖蓦地多了几条魂丝,左缠又绕,她说道:「你以为她是背对你?」

流炎嵩道:「是影法?」

女子笑而缓道:「司玖陌杀人越百,你道她是撞巧么?幽合巷的,宛略言、司玖陌,行走江湖至今仍无伤损,哪一个不是谨慎行事,又怎会背对敌人?」

流炎嵩点头,将那兽齿紧紧一握,但听他手指关节一串脆响。

那女子道:「如今世上,她唯一敢背对的,当只一人。」

流炎嵩问:「拾换酒?」女子未论对错,流炎嵩只双眼微露凶光,续道,「听怨老说,那晚在冥河坊,拾换酒仅用偷学的功法和别家兵刃,便能将冥河坊搅乱,重伤栾蘋大弟子杭鳞溯,又致死伤不少,有他与司玖陌一道,要杀司玖陌谈何容易?」

「哦?」女子眉梢一翘,双眸斜斜望着流炎嵩,问道,「有怨老在也不容易?」

流炎嵩摇头,道:「怨老与你我是否同心仍是两说,不然在那日,他就应该趁乱除掉拾换酒。」

女子将视线转向别处,想起那夜之事,女子颇为不快,怨老的确太过贪心怨气,错过了除掉拾换酒的好机会。不经意将眼神扫向一处,女子忽道:「你看那是谁!」

流炎嵩往女子所指一看,那处是一个少女正骑白狼信步街头之象。眼皮一眯,流炎嵩惑道:「怎的茯歧门下各个有脸面的尽皆到此?八荒的拾换酒,是因司玖陌有事寻他,归雁的潜璇玑,是因拾换酒重伤在身,这引青鸾……茯歧五门,还有断剑崖未到?」

「难道那鬼气果真不简单?」女子侧目问道,「方才你说那鬼气出自天道山吕洞?是茯歧已然发觉逢湖鬼气有异,便派门下好手前来此处查探?」

「不对!」流炎嵩截然说道,「我从未去过天道山,更不知此地鬼气是出自吕洞,况且天道山在棠州,与逢湖所在的北州南北相去千里,便纵那鬼气怪异通天,又如何能脱出灵基到得此处?逢湖一带近来若说怪事,也便是那鬼气。能让茯歧五门如此重视,那鬼气定然有异!司玖陌申时寻得怨老,拾换酒酉时过半便到,若非拾换酒本在附近,怎能如此神速?潜璇玑那小丫头于拾换酒有意,只怕是跟随拾换酒而来,但引青鸾呢?难道我们误打误撞,发现了茯歧此行目的?天下那有这般撞巧之事?」

女子思来想去,忽觉奇怪,便道:「司玖陌、拾换酒、潜璇玑、引青鸾,这四人……」

流炎嵩转目南望,无奈道:「莫惊未到?」

女子道:「茯歧五门到此,其间绝非敌对,要杀司玖陌,当真不易。」

流炎嵩不语,沉眉紧盯远去的司玖陌。


逢湖远外,梅山南麓。

拾换酒立在一处坟前,春草浅浅,拱起石碑一者,碑上苔痕之下,镂有四字,便是「阿毁之墓」。

拾换酒叹息一声,却忽问那墓碑道:「司玖陌将潜师妹杀了,你道,司玖陌我能不能杀?」那墓碑自然不会回话,拾换酒便续道,「论道,杀不得,论私,可!」拾换酒双目一红,「我四年前杀你,她四年后杀潜师妹……你道,若我当年没能杀你,你定然也将她杀了,也省得许多年后这般伤心事!如此说,我也算她救命之人。」拾换酒跪坐在地,双手重重顿在碑前,「可恨,这世间没有复生之术!」抓起泥土,甩在了墓碑之上。

林中风声阴阴,传来两声扇翅,拾换酒一愣,却见一只传信素鸟掠空而来。那传信素鸟生得极小,拾换酒抬手接住,那素鸟单足立在拾换酒指节之上,另一足将信纸放入了拾换酒另一手中。拾换酒将传信素鸟放到肩上,便打开了信纸,却见那是寥寥十七字,便是「伤初愈勿远行取得兵刃速到逢湖送客楼」。拾换酒双眼大睁,那字迹竟出于潜璇玑,也不思索,便立时奔去。

片刻之后,怨老自林中现出身来,盯着拾换酒去向,便忖道,竟学了八荒掌门的秘术?无怪那日你逃得那般迅捷。摇摇头,走至阿毁墓前,审着阿毁的墓碑,拈须蹙眉,尚不解这阿毁究是何人。


却说逢湖城内,那骑着白狼招摇过市的引青鸾,已在司玖陌曾驻足的说书摊前停下。而此时,摊下听客所剩无几,那说书先生正收数银钱,也便要离去了。

「容先生?」引青鸾唤道,说罢翩然落地,朝那说书先生嫣嫣一笑。

那说书的容先生转过首来,回笑道:「巧了,青鸾姑娘也在逢湖。半年不见,别来无恙?」

引青鸾抬手抚了抚白狼下颌,眼神流转,瞧着这容先生颀长身材,青灰布衫衬着画竹折扇,与那清逸眉目相映,着实好看。引青鸾与容先生四目相对,片刻才道:「半年不见,我是无恙,你倒憔悴了。」

容先生苦笑,道:「时局动荡,江湖漂泊,又几餐果腹?」话锋一转,便问:「青鸾姑娘前来逢湖,可也云游?」

引青鸾摇头道:「逢湖一带阴雨连月,北州本来少雨,这灵基有动已有半年,自来看看。」

「我到此处已有近半月,这绵绵不绝的雨水,实让我吃尽了苦头。」容先生道,「原想早些离去,却在城郊瞧见了八荒阁的拾大侠,过得几日又瞧见了幽合巷的玖陌姑娘,便在方才,她还在我这摊前听了一阵。青鸾姑娘当知我心性,若有热闹,我定会凑凑。」

听罢容先生言语,引青鸾撩撩青丝,似无意往惊鸿塔塔顶一望,方才立在那处的一男一女已然不见,空留得一抹氤氲雨雾朦胧塔顶。回过神,便道:「还是他们来得早了。」

「青鸾姑娘,容我问一句,断剑崖将至之人,可是莫少侠?」容先生忽问道。

引青鸾反问道:「容先生如何这般以为?」

容先生便道:「半年前,大雁山会武,有五位门人弟子脱颖而出。如今已有四位到了逢湖,自然会想,断剑崖的莫少侠会否前来。」

「容先生说是,那便是吧。」引青鸾复又一笑,抬腿跃上身侧白狼,待得坐稳,又道:「既然已有数位道友在此,我当尽快与之相会。容先生,告辞!」

未待容先生答话,那白狼已然转身行去,所去并非司玖陌之向,而是城中惊鸿寺之向。


申时,引青鸾于惊鸿寺门前下了坐骑。

话说这白狼,本是浮君山附近深山的一方妖兽,书中名为玱魁,曾为引青鸾之师撤庐庭降服,归在浮君山听习道术,后为唤作狼皇。引青鸾出山之后,它便成了引青鸾的坐骑。此刻狼皇渐然缩小,四爪离地,飘忽空中化为青玉一方而落入了引青鸾手中。引青鸾将狼皇化玉纳入腰间丝袋,举步入了寺中。

说明来意,知客僧直将引青鸾引至佛堂,堂中是老住持苦印禅师在此。

引青鸾行了佛家礼,便与苦印相对盘坐,待堂中香客皆散,那知客僧关了堂门,苦印这才缓道:「四十三年前,寺中住持是老衲的师兄苦叶大师。」

引青鸾心中有疑,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问半年前的鬼事,哪知苦印禅师要从四十三年前说起,道:「请住持明示。」

苦印道:「那年冬,逢湖城中也如今时这般阴雨连月,城中百姓多生寒疾,苦叶师兄信传真州十渊寺,言道此地邪物大凶,想请十渊寺再派法师前来相助。十渊派老衲,持应劫杖、落拓索,赶来逢湖以助苦叶师兄驱邪。万想不到,老衲抵达逢湖前夕,寺中一十六位僧人,包括苦叶师兄,只在雪夜里不知所踪。老衲将法器置入惊鸿塔,才知此地邪气已然不在,是苦叶师兄凭一己之力荡除了邪物。那以后,逢湖城云开见日,百姓寒疾尽祛。」

引青鸾忽想,半年前逢湖城灵基异动,自然也是有惊鸿寺在此坐镇,才使此地不如另三处那般怪异凶险。

苦印续道:「四十三年来,时常能听与苦叶师兄对话,有时在佛号之间,有时在柱香之间,如梦、如幻,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在。」

苦印话声停了,引青鸾低问:「是苦叶大师的神识仍在世间?」

苦印点头,续道:「苦叶师兄与那十五位同门,为困于一处名为诛炎之幻境,几十年来,老衲亦一直在寻找这从未听闻的幻境之所。师兄在内,老衲在外,不知何所入、不知何所出。可半年前,再没听到师兄的声音。」

「这是何故?」

「苦叶师兄,圆寂了。」苦印道,「半年前,逢湖灵基异动,有鬼气袭扰,然有应劫杖与落拓索在此,便无大碍。」

寺中不留女客,引青鸾离开惊鸿寺之时,已是酉时。

路上行人见少,天上绵雨却不减其势。只是才想至左近客栈投宿,腰间狼皇忽闪起青光,唤它出来,只见它直向着城外的方向。「那便去吧。」引青鸾揉了狼皇项后长毛,翻身骑上,任它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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