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第四十四章 周洁
/没必要为此感到羞愧
/2017年12月20日 晚上 佛山市南海区
那天下午在民政局办好手续之后, 我就通过滴滴打车, 找了一辆回程车, 叫司机把我送到我妈和我弟所在佛山市南海区。
我妈和我弟见到我来, 当然十分高兴, 但一听我说了我和丈夫的事, 还有在老家衡阳所发生的事,脸上就有些不悦了。 我妈十分气愤地数落了我丈夫几句, 责怪她自己当初把我嫁出去的时候, 没有帮我把好关。 我弟只能安慰我, 对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别想那么多;他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我的婚姻, 说我们两人无论从哪一方面讲, 都不般配, 俩人能够在一起熬这么久, 把孩子抚养成人, 就已经很不错了。
然后谈到我在老家被人扣押的事, 我弟让我不用担心。 他说到目前为止, 他还没有接到任何陌生人的电话,即使有这么个陌生人打来电话, 他也有办法应对; 他说那帮混混只能在衡阳做个地头蛇, 到了佛山这里, 就不可能由着他们横着走路了。
我弟又问我现在缺不缺钱用? 他那边虽然闲钱不多, 但一两万还是拿得出来周济我, 多了就不行。我跟他说我现在手上还有钱, 生活费不成问题, 就是得考虑以后, 得重新找份工作来做。
我现在不得不考虑出来工作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抛开生活,
抛开工作, 一心一意只沉迷于读书和写小说了。虽然把这两样我最喜爱的事情扔下, 我会有多么地不舍, 多么地心不甘、 情不愿, 但是我现在连个家都没了, 不得不过起这样一种寄人篱下(虽然是我弟的篱下)的生活,生计所迫, 我还能躲在我自己设想的象牙塔里面, 不食人间烟火般地做我自己的事情吗? 我真能够像鲁迅先生所写的“躲进小楼成一统, 那管春夏与秋冬”那样, 过我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吗?如果我真的这样, 真的这样执迷不悟, 不说别人会怎么看我, 就单单我妈和我弟他们, 还有我弟媳一家人, 我在这么多人看怪物一样的眼光注视下, 我能坚持得了多长时间呢?
所以我还是得出来工作, 不得不出来工作。 至少要赚取一份我自己的生活费, 还有我儿子的学费与生活费, 这两样费用我必须自已承担起来, 不能向我弟伸手要,更不能向我妈开口要。 我自己有手有脚, 有头有脑, 我必须自己解决。
我弟听了我要找工作, 很直白地对我说, 他这间工厂没有一项工作适合我, 不是苦力活, 就是手工活, 哪一样我都做不了。 不过他又说了, 他可以向他身边的朋友推荐我; 他说他有一个同学, 也是在南海这边开公司,今年年中从深圳搬到南海这边来, 是做贸易的, 或许他那边可以给我提供一份比较适合我的工作。
三天后, 我便来到这家属地在南海, 但地理位置更加接近广州市的公司工作。 又虽然说这间公司是我弟的一个同学开的, 但是我弟的这个同学, 从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司的大门, 到现在快十天过去了, 我都还没见过我弟这个同学一面, 有点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味道。
但是不管怎么样, 我还是安顿下来了, 至少有了一处栖身之所, 有一份工作可做。 日子的节奏开始趋于正常, 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 我没有患上重新进入通勤族后经常会有的不适症,也没有对新的工作以及新的工作环境产生心理上的恐惧感, 这些我都没有, 我对我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进了这间公司后, 我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当然, 这主要是为了躲开伤疤那一伙人无休无止的骚扰电话。 他们竟然使用了“呼死你”的软件, 对我之前的那个手机号码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拔打电话。只要我一露面, 各种恐吓的语言, 威胁的语言, 下流的语言,卑鄙无耻的语言, 狂轰滥炸般传入我的耳朵里, 实在令人受不了, 最终迫使我不得不把那个手机号码停了,再也不使用了。
我把新的手机号码只告诉给了几个至亲的人, 以及工作上必需要联系的几个新同事。 至于同学, 我只告诉给了居住在广州这边的几个人, 老家衡阳那边的同学我一个也没有告诉。
今天中午, 我正在公司宿舍午休。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我拿出来一看, 是在广州的一个姓伍的同学打来的。 我是前几天才把新号码告诉他, 今天他就给我打来电话,我有些惊讶, 虽然午间的睏意相当重, 但我还是接听了。
周洁, 你在哪呢? 他在电话里问我, 声音很大, 以为我听力不好似的。 我回他说在佛山南海, 换了新工作, 刚刚搬过来。 他当即朝我说了一声那太好了, 离他那里很近, 坐地铁不到半个小时, 他今天晚上要置办一场宴席,请的全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因为是特意为在北京的欧阳同学接风, 所以请我今天晚上务必到场。
“北京的欧阳同学, 你还有印象吗?”他十分兴奋地对我说道,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 在我的印象中, 之前他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没有印象? 高三那一年他就坐在我后面。”我语气很平淡地回他道, 与他所表现的兴高采烈截然不同。
“人家现在可厉害了, 正处级国家干部。 这一次来广州出差, 指名道姓叫我替他张罗一下, 把在广州附近的同学全叫过来, 他要做东宴请我们这些老同学。”他“呵呵”地笑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他合不拢嘴的样子。 “可是你想想, 周洁, 虽然他说他来做东, 由他来宴请各位同学, 但是我做为东道主, 他从北京过来广州, 广州是我的地盘, 我能让他做东吗? 是吧? 再怎么样, 我也不能让他来出这个钱呀! 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
“你来请才是合情合理。”我笑笑地回应道。
“这就对嘛, 周洁你这话我就最爱听!”他对我开怀大笑起来。
“你请了多少同学呀? 有多少人来参加?”我等他合拢嘴, 再向他问道。
“也不多, 能请的我都请了, 大概一桌人吧, 都是在广州附近这些人。外地的太远了, 不方便, 你就是打电话特意请人家, 人家也不一定来。 但是你周洁你一定要来哦!你这么近, 又是唯一的女同学, 没有理由你不来! 你不来的话, 到时候处长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哦?!”
我知道他是在连哄带骗地唬弄我, 便笑笑地叫他等会把酒店的地址发给我, 跟他说晚上有时间就去, 没时间就只能抱歉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傍晚,正常打卡下班之后, 我没有回宿舍, 没去换衣服, 也没有去化淡淡的妆, 直接叫了一辆滴滴车, 把我送到地铁口, 然后坐地铁来到位于广州芳村的酒店。
到了酒店, 服务员领我走进二楼的一间包厢, 才发现来的不只我这一个女同学, 还有其他两个女同学。 一个姓梁的女同学, 家住广州白云区; 另外一个姓郑的女同学,住在惠州, 这一次是特意从惠州赶来。 这个姓郑的女同学我记得只和我们同窗了两年, 高三没有读, 高二就下到广州来打工, 算是我们这一批同学当中出来打工最早的一个。她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是我们读高三的那一年, 她从广州打工回来, 去到学校看我们; 在我们女生宿舍里, 面对我们同宿舍十几个女生, 从衣领下面翻出一串金闪闪的项链,对着我们炫耀, 同时神态十分夸张地对我们说道, 读书与不读书没什么不同, 不读书一样可以赚很多的钱,你们这些把高三读完的, 以后出来了, 说不定还赚不到我现在这么多的钱。
自从那次以后, 我就和这个姓郑的女同学再没有来往了, 这一次却在这里与她巧遇, 我还是把从前的那段记忆回想起来, 以致于和她第一次握手时, 我脸上的表情都呈现出些微的尴尬与不适。
从北京来的欧阳同学坐在包厢的正中央位置, 我估计是伍姓同学特意安排的。 左右两旁分别是郑姓女同学和梁姓女同学。 其他的几名男同学, 包括做东的伍姓同学,都被两个女同学隔开了一定距离。 我算是来得比较晚的, 伍姓同学就叫我在他的旁边落座, 但是被我婉拒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和一个姓黄的男同学坐到了一起。
主角欧阳同学的相貌改变很大。 以前同学时, 他身材不仅瘦小, 而且还黑, 现在体形发福, 皮肤看上去细腻而白净, 还戴着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 显得非常的文质彬彬。 而在我随后看来, 他身上最大的改变是口才的改变。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印象中的他总是寡言少语, 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也不乱说一句话, 在班上历来是最微小的存在, 甚至微小到如果他一个星期不来上课, 我们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座位空在那里。但是现在的他却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当着我们那么多同学, 不仅长篇大论说起来滔滔不绝, 而且还让我们听起来觉得非常的风趣与幽默, 机智与博学, 有时候甚至令我怀疑,他那颗其实并不大的脑袋瓜子, 天南地北那么多的知识, 他是怎么装下去的?
“去了北京就是不一样!”坐在我身旁的黄姓同学悄悄地对我说道。
“是呀, 士隔三日, 当刮目相看, 何况他是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我也轻轻地回他这么一句。
过不多久, 主角欧阳同学突然站起身来, 端起酒杯, 向我这边举过来,要和我碰杯。 我有点受宠若惊, 赶忙也站起身来, 脸颊绯红, 却唐突着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他先开口对我说道:“周洁老同学, 高中毕业后这还是第一次与你碰面, 你还是老样子呀! 不错, 非常不错! 来, 我与你干一杯, 祝你家庭幸福, 生活美满, 青春永驻!”
我连忙微笑着回敬他, 恭祝他身体健康, 家庭和睦, 步步高升, 前程似锦!
“步步高升那是不可能啰, 老同学!”他把拿酒杯的手缩回去, 同时另一只手示意我坐下, 然后不无感慨地继续说道:“都快走到头的人了, 还谈什么前程似锦? 一句空话罢了!”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对我说这话的深意, 只觉得心中有点惶惶不安。 然后他忽然又对我说道:“周洁老同学, 看到你, 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同学。”
“谁?”我心中更觉得惶恐不安起来, 不知道接下来他又要引出什么样的话题。
“骆雁玲! 当初和你关系最好的一个女同学。 前些年她在深圳, 我和她有过联系,最近一直找不到她。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你有她的联系电话吗?”
被他提起骆雁玲, 不知不觉地, 我的内心竟变得无限伤感起来, 而就在不久前, 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令我刻骨铭心的日子, 特别是那一幕幕我与她抱头痛哭的场景,此时此刻如同高清的电影画面一样, 十分立体十分生动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令我实在是不胜伤感,眼泪情不自禁就“刷刷”地掉了下来。
在座的同学自然被我如此的失态惊得目瞪口呆。 主角欧阳同学也不例外, 他反应最快, 第一个出声问我: “周洁老同学, 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我一提到骆雁玲, 你就流出眼泪来? 难道是骆雁玲出什么事了?”
“她确实是出事了, 而且还是出大事了。 不仅得了乳腺癌, 身上还背着一笔五十万的巨额欠债!”我不禁失声恸哭, 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虽然我是趴在桌子上, 但我还是能够听到坐在我对面的伍姓同学对其他人说道:“骆雁玲得乳腺癌这事我知道, 欠五十万的债我也知道, 在老家的同学都有传闻,至于她现在怎么样? 人又在哪里? 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现在被人追踪, 有家都不敢回, 现在只能躲起来, 躲在大山里面!”我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又从桌子上抬起头来, 把身子坐好。 我想把骆雁玲的实情讲给他们听,希望他们这些在座的同学, 能够想办法帮一下骆雁玲。 我对他们说道:“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老家, 期间就住在她家里。 她离开家躲起来, 那伙借钱给她的人找不到她,但是在她的家里找到了我, 就把我扣押起来, 一定要她还钱。 而她现在就是缺钱, 就是没钱, 把她榨干了也要不出几个钱, 没办法只能躲起来。 刚开始在城里四处找地方藏身,到后来城里风声越来越紧, 只能跑到乡下去, 在深山里面找一处栖身之地。 因此她现在的处境十分地艰难, 也十分地可怜。 我在这里以实情相告, 就是盼望大家念及多年的同窗之情,大家一场同学的份上, 伸出援手帮她一把, 不管多和少, 为她出一份力就行。 你们看一下, 我的这个建议怎么样?”
说完之后, 我首先把眼光投向今晚的主角欧阳处长。 他表情如水般坐在那里, 好像不为之所动。 然后我转向他身旁的两位女同学, 一样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冷淡。再转向其他男同学, 全都面面相觑, 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伍姓同学机灵, 首先打起了圆场:“这事我看就算了吧, 啊, 算了吧, 今晚的主题是为欧阳处长接风! 来,我们为我们的处长同学干杯!”
其他同学被他这么一说, 终于都回过神来, 为掩饰尴尬, 先后都端起了酒杯, 那个郑姓女同学更是嘴角一撇, 还斜了我一眼, 同时用有点阴阳怪气的腔调说道:“就是嘛,今晚的主角又不是她骆雁玲, 是我们的处长嘛! 北京来的处长嘛! 再说了, 她骆雁玲那五十万的欠款, 谁能帮得了这个忙啊? 就是所有的同学都给她捐款, 也凑不够数嘛!”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又如何能说服他们呢? 我甚至都不能说服我自己, 说服我自己没必要为此感到羞愧, 因为我刚才所言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我坐在这里,越来越感到手脚冰凉, 内心更觉得特别的冰冷异常, 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能做到噤口不言, 一直到宴会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