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苇菁食指与中指突出的指节清晰地敲打在家门上,墨蓝色的防盗门依然是离开时的模样,唯一的不同,也许是门上招风的猴年吉祥物不如十二年前中规中矩。大门微微敞开裂缝,外婆花白的短发顺序飘出,声音颤颤巍巍,却不改一往的慈祥。“诶呦,苇菁,你可总算回来了!真是想死外婆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抚摸着苇菁的后背,双臂环抱着苇菁隐隐突出的肋骨。究竟从哪一天起,外婆变得如此苍老矮小?就在苇菁搜寻答案的瞬间,外婆已然吃力的弯下腰,试图把钱苇菁满载而归的箱子拎进门。赵苇菁慌忙阻止,用力提着箱子走进客厅,在硕大液晶电视屏背后的镜子前站住。外婆亦步亦趋地紧随,双手摩擦着不知如何摆放,口中依旧难掩着兴奋和期待:“苇菁,听说你真要和那四五十岁的女人结婚,你们到时候该怎么.....”
赵苇菁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只觉刚才温暖的心脏随着身体一道下沉,怔得她浑身乏力。她本以为外婆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和她提起Vickie的人,却不料这一回家,外婆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操心起她的人生大事。外婆的话语明媚快活,丝毫没有苇菁想象中的指责与抱怨,就连旁人常有的疑虑都隐匿于欢快间不见踪影。苇菁本该对外婆的反应心存喜悦,要知道,就在五年前外婆最后一次来美国时,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暗示苇菁能找男同形婚,即使闪婚闪离,也好过不走寻常路。可就在此时,钱苇菁却全然无心体会外婆的思绪和转变。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左手的钻戒,Vickie的笑脸和同事的期待都犹如隐形的磁石,在夜深人静时前赴后继地压倒在肩头,沉重得让她窒息。苇菁不敢公开承认,但这次回国与Vickie暂别,时空相隔的距离确实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愿辜负Vickie,可早在两人初次交往时,她就深知她和Vickie在对方心中的位置永远不能对等。Vickie已经年满五十,可她面对情感的真挚与热情却恍若十五岁的少女,仿佛要将过往亏欠的爱情在今日全然弥补。苇菁羡慕Vickie的纯粹,这睿智女子跳动的脉搏让她一次次回想起自己的少年,让她原本燃成灰烬的爱情之火再次焕发光芒。只是这一次,苇菁却无比期盼窗外的大雨浇灭希望的火焰,让她心中的热血只为一人燃烧。
赵苇菁一手脱下绑带鞋,径直朝书房走去。老钱始终端坐在电脑前办公,直到苇菁温热的呼吸吹到脑后,才猛然从桌前起身,宽大的嘴角夸张地上扬。“天哪,苇菁,你这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外面雨下成这样,没淋着吧?”
苇菁摇摇头,乌黑笔直的马尾在身后摇曳。还没等她开口,老钱又抢先发问,无框眼镜背后的眸子里透着急切:“苇菁,你和你们Rogers&那个叫Vickie Rosen--还是Rouse的合伙人到底啥时候结婚?她比你大这么多,你确定你们之间真的是爱情......”
“爸,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和你聊这些。”苇菁长吁一气,强打精神顾左右言他,“对了,我妈呢?”
“她啊,又去国外出差了,至少明天晚上才回来。”老钱呵呵一笑,露出一贯憨厚的神情。“你知道,她一个CXO,比我这种混资历的老油条忙多了!我早就习惯和你外婆两个人在家了!”
“哦,那你一会告诉她,明天回家给她个惊喜。”话音出口时,赵苇菁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却又不得不狠心面对现实。“爸,你最近和张阿姨还有联系吗?阿莉现在怎么样?”
这才是苇菁此次回国的真正目的。这么多年,她始终在时光和私念编织的幻影里自欺欺人,却从来没有勇气说出她惦记的一切。苇菁坐在桌子上抛出疑虑,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老钱却显然被她问住,尴尬地推推眼镜,厚重的声音有些结巴:“这,你突然问这个干嘛啊苇菁?你,你现在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你回答我就是了。”苇菁直瞪着父亲,目光犀利。“爸,你知不知道阿莉怎么样了?”
“我就是知道又能怎样。”老钱双手紧抱在胸前,回头握住鼠标,显然不想触碰这个话题。“苇菁,你现在都要结婚了,能不能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些事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由不得我们;人活在这世上,能把自己管好就很不错了!”
说罢,老钱的视线又转移到眼前的电子邮件上。他苍老的眉头紧皱着,眼皮微微地下垂,看起来对苇菁的提问好不失落。赵苇菁右眼乜斜着父亲,趁他紧盯着表格,快速顺走了他斜放在桌上的手机。苇菁踩着碎步走进卫生间,匆忙把门闭插上,指尖飞快下拉着手机通讯录上的名单--幸好,老钱一直保留着张阿姨家的电话。苇菁快速揿下拨号键,电话那头拉长的尾音让她不安的心脏悸动得发慌。就在苇菁几乎想挂断电话时,张阿姨温婉礼貌的声音鬼魅般响起,幽怨缥缈的嗓音仿佛一支哀乐:“钱飞洪,找我有什么事?
“哦,张阿姨,我是苇菁。”钱苇菁的左侧嘴角挤出坑洼般的酒窝,心中仅存的幻想几乎快要被陨石砸落。“阿莉现在怎么样了?”
“你......这......”张阿姨一时怔楞着没能反应过来,“赵苇菁,你回国了?”
“哦,我来上海出差,至少待上两三个礼拜。”苇菁像是找到了出口,滔滔不绝地独白下去,“张阿姨,我这次回来,说是为工作,其实就是想来看看阿莉。张阿姨,阿莉后来有没有回学继续校读书?我现在在Rogers&做EM,工资足够在湾区养活一家三口。要是阿莉愿意,我想我可以让她来美国念书。上不了好学校就先去社区大学注册,反正我身边的社区大学都有加州大学系统的转校名额......”
“行了,别说了!”张阿姨粗暴地打断她,愠怒得恍若咆哮的母狮。“赵苇菁,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们家阿莉没你命好,我和你唐叔叔都是苦孩子出生,就是天下掉馅饼,也放不下大学的铁饭碗去外企!你以为什么人都是你爸妈,04年的四十万跟掏出去眼睛眨也不眨?!我要是有他们一半的钱,阿莉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怎么了?”赵苇菁抓握手机的指节开始泛白,手指下压的力道深进骨肉,却没有一丝痛楚。工作以来的岁月,苇菁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可当她真正独自面对深渊时,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了!早没了!在你大学毕业那年,趁旁边没人,从精神病医院四楼跳下来!你当时还在Rogers&实习,忙得只想转正,没空搭理你爸,都不回来参加葬礼!我可怜的阿莉啊,怎么尽碰上些没良心的东西......”
“张阿姨--”赵苇菁红极了眼眶,她一手扶着墙,努力让近乎瘫软的双腿支撑着身子。“我很抱歉,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我爸只问我要不要回国,根本没和我说阿莉的事!问题是,阿莉怎么会跳楼呢?当年我临走时,还特地关照你们让她转院,省得碰上恐同症。我跟她说过,我一定去上美国最好的大学,去最赚钱的投行咨询公司,等我有了钱,就送她去波士顿。就算我想当艺术家,想做美术文案,想去麦迪逊大街,我也不在乎。什么工作最有钱,哪家公司不在乎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就能为她拼命努力......”
“这种事哪由得了你啊。”张阿姨苍白无力地说,“当年阿莉转院以后,一个老医生知道她的事,根本不给她看病。不给看就算了,还告诉临床家属,几个人非要赶她走,不然就整天上医院闹。我们没办法给她办了出院,她爸爸还老骂她,说她不正常丢了自己的脸,收了她的手机电脑不让她出门,就怕她万一又和谁搞上。她那会儿整晚整晚地失眠,拿刀片自残,经常一天不吃饭。就这么在家待了几年,也不敢上医院,好好的人都废了。后来唐文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一个同性恋治疗诊所,说是几次疗程之后就不会有那种想法......”
“你,”赵苇菁目眦尽裂,惊讶的怒火不知朝谁喷射。“我几年没回来,你们居然干这种事?你不知道同性恋治疗在国外早就违法了?这种庸医除了把人治死还会干嘛?你们受不了阿莉喜欢女人也就罢了,居然把自己女儿送去三无诊所电击,阿莉是倒了多大的霉,才会有你们这种爸妈!
“这还不是没办法么。”张阿姨叹了口气,继续努力辩驳。“我一开始也不同意,这没证没照的医生,谁放心啊。可是唐文华非要带阿莉去,说这是最后的机会,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治好了呢。只要阿莉不喜欢女人,让他这当爸的当牛做马都行。他还说,他又不是钱飞洪,哪有这条件把阿莉送出去为所欲为......”
“算了吧,张荣冰。”赵苇菁的语气几乎降到冰点。“唐文华当年扇阿莉耳光,骂她神经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啥好鸟。当然你也好不到哪去,反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们,我这些年的心思全他妈白费了,我呸!”
“赵苇菁,你听我说完好不好。”张阿姨的声音小小去,虚弱得犹如断线的风筝。“我当时一直很担心阿莉,她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整天疯疯傻傻,保不准哪天就出事了。她......她没了以后,我心里一直难过,做梦梦到她都能哭上一天。你说阿莉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人......我为了她的事连工作都辞了,跟唐文华也过不下去,现在......现在我就靠着给人做英语家教,只要能吃饭,过一天是一天吧......”
张阿姨在电话那头不断啜泣,发出低沉幽咽的阵阵呜咽。她哽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够开口。“赵苇菁,我知道你记着阿莉,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件事,从今以后,别再和我联系了好吗?我......我真不是觉得你不好,不过你......自从你爸妈送你出国念书,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是一类人。你知道阿莉跳楼前两天说过什么?她说,舍不得你。你这电话一打,我又得想她了,我的阿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