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那玩意给我关了行吗？简直要吵死我了！”
卢卡斯愤怒地朝我喊道。他胸前那对肉乎乎的小爪子此时正随着身体的激烈抖动而一摆一摆的，看上去就像两只被被挂上货架的椒盐凤爪。
“再不关掉我就要火啦！”
我得承认，卢卡斯这句话说得没有半分虚假。卢卡斯当然是会火的。谁叫他是一头龙呢。而且非常幸运的是，他还是一头喷火龙。
“好啦，好啦，我关掉就是了。我可不想被烧成烤人肉干。”我关掉了手中的吸尘器。把它放到一边的角落里。“所以，你们龙族的天敌是家用电器？”
卢卡斯来到我这的日子也不短了，但是对于现代科技的接受程度还是令人堪忧的。他讨厌我的一切用电设备。他害怕洗衣机甩干时滚筒旋转的声音，因为他觉得那是藏在里面的一只怪兽发出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来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他也害怕冰箱的压缩机运转的声音，因为他认为这种持续不断地响动声是一种慢性病毒，那会一点点地损害他的健康（一只喷火龙居然跟我谈保健养生？）。不过要说他最害怕的那还是照相机，他相信这巴掌大小的玩意在拍照的那一瞬间会永远地夺走他的灵魂。
“空气净化器！空气净化器！啥时候把那玩意也打开了？你想害死我呀！”
恼怒的卢卡斯把他的大嘴张开，我看到一团鹅蛋大小的火焰正在他喉间那里迅速地形成。凭借长达五个半周的养龙经验来看，这可能会是我这个月第四次体验免费理发的贴心服务。
二
“我们得谈谈，卢卡斯。我们得好好谈谈。”
我扑灭了头上的火焰，剪掉了被烧焦的头发，照在镜子前检查仔细着自己的脑袋。万幸一切还好，只是头皮有点红肿，并没有伤及我英俊的容貌。
“我很抱歉，真的。我不该又冲你喷火的。可你也知道，作为一只从小在野外长大的火龙，我得时刻保护自己幼小的躯体不受到伤害。”
我瞅了瞅卢卡斯，此时他那具足以占据我整套沙发的“幼小”躯体正坐在地上，那颗篮球大小的橙黄色脑袋低垂在他的胸口。看得出来，他现在确实挺自责的。
“可这里是我家，我的地盘，懂吗？在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你们龙界应该也是讲规矩的吧？五讲四美三热爱，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学过吗？”
“我……我从记事起就是一头龙独自生活着，没人教过我这些规矩。而且，我也没混过社会啊。”
卢卡斯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都已经带上哭腔了。
坦白说，卢卡斯除了有时候会用火喷我之外，其他方面都挺好的。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很不错。所以尽管仍然有些生气，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是立马就心软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不容易的。其实我也没有真的跟你计较这些，不然的话早就把你赶出去了。”我走过去坐在卢卡斯的身边，抬起手臂够上去摸着他的脑袋。“对了，你有试过找找看你的家人吗？”
“我当然有想。但是我打小就住在这里，没发现过其他的同类。至于别的地方……我还没去过。”
卢卡斯是一只住在树林里的独龙。我的家在城市靠近郊外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他所在的那座山。据卢卡斯说，他会来到我家纯粹是因为我做的咖喱饭。那天晚上他外出散步，闻到香味以后顺藤摸瓜地找见这里，于是就决定进屋做做客。对于他的不请自来，我起初感到十分惊恐，但在了解他的真实目的后便热情地招待了他（我本以为他会吃掉我的，没想到这孙子盯上的是我的饭，我做了整整一锅都被他一头龙消灭了）。从此我们就成为了朋友。卢卡斯这个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因为那时候我正在看电影《星球大战》，当我家的门被一头幼龙生生撞破的那一刻，屏幕上刚好显示出导演乔治·卢卡斯的名字。
“那不如我陪你一起去找你的家人吧，怎么样？我们周游世界，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的。”
“可我并不打算离开这里，想到自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就会感到非常害怕。”
“可你是一头龙啊哥们。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应该是别人惧怕你才对。因为你是真正的万兽之王，是食物链的顶端，你的野性和凶残是与生俱来的，对吗？知道食物链顶端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你想吃谁就吃谁，对吗？告诉我，你来这里之前都吃些什么？”
“来这之前……我都吃林子里的蘑菇和野果，偶尔也会去香蕉地里偷些香蕉，然后拿火烤来吃。”
“算了……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
“对了，烤香蕉真的很好吃呢，你要不要尝尝看？”
“……”
三
“恶龙计划？”
听到我说的名字之后，卢卡斯表现得又震惊又好奇。
“对，恶龙计划！”我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计划书摊开在桌面上，那是我花了一星期时间精心制作的，我相信这里面的内容一定可以帮到卢卡斯。
“恶龙计划，就是我要用三十天的时间，恢复你身为一头龙凶残，暴力的那一面。我要唤醒你的本性，让你变得像我一样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个世界，然后从容踏上寻亲之路。所以，卢卡斯，在接下来的三十天里，你愿意相信我，听从我的指导，接受训练成为一头真正的龙吗？”
“如果你给我做足够多咖喱饭的话，我愿意。”
“好，那我们就现在开始吧。先进行第一项内容，咆哮训练。”
“咆哮训练？”
“咆哮训练，是为你建立自信心的第一步，也是你作为一头龙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之一。来，看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噢呜！”我张牙舞爪地把故作凶狠的脸卢卡斯伸到面前，毫无准备的他被我吓了一跳。“就这样，你按我叫的再来一遍。”
“好好好。”卢卡斯清清嗓子，一副我已经懂了的样子。
“喵呜！”
“我就说了你不要老跟九九八十一待在一起。让你咆哮，不是猫叫好不好！”
九九八十一是我家养的猫。卢卡斯每天晚上都要和它一起睡觉。
“我再示范一遍，你给我看好了。”
我放松了一下脸部的肌肉，然后尽力张大嘴做一个比刚才更加凶恶的表情。
“看到我的脸没有？现在我要你照着做出这个表情，然后再叫。记住叫的时候一定张大嘴，很大声。够凶狠！够吓人！”
卢卡斯点点头。为了能够与我达到充分的相像，他借用了镜子不断调整自己的表情。从这一点来说，他还算是个态度端正的好学生。然后他开始准备咆哮，为此他酝酿了好长时间，又是抓手又是挠墙的，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自己便秘的样子。
“啊啊啊……喵……呜！”他终于吼了出来，可是猫叫再大声也是猫叫啊。
对此我已经无话可说。我看向卢卡，此刻他正学着我的样子张大了嘴，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双眼睛更是瞪得像电灯泡一般，然而这一切配上他那懵逼的眼神，非但不能让我感到惊吓，反而瞅着他有点可爱。还有，他那加长增高版的猫叫声也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只是想不到是什么时候听过。
直到晚上给他做咖喱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不就是九九八十一叫春时的声音吗。
四
“下面，我们就要来到实战阶段！”
在训练卢卡斯上百次咆哮，他终于脱离了猫叫的状态之后。我决定将他拉上战场，接受敌人的检验。
“实战？怎么战？按龙族的年纪算，我还是个宝宝啊！”
卢卡斯再度陷入懵逼之中。
“我们得检验一下你咆哮的威力。卢卡斯，你原来住的那片树林里都有些什么动物？”
“兔子。”
“大一点的，能让你感觉到恐慌的那种。”
“大兔子。”
“……好吧。”我真是伤透了脑筋。“那我们就去吓兔子。”
我和卢卡斯一起回到了他从前的家。按照卢卡斯的说法，这片树林里生活着许多小动物，他们起初都因为他身为龙族的身份而对他避而远之，后来了解到他是吃素的之后情况有所改变，不过也没好到哪去。卢卡斯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他变得这么敏感和胆小的原因。
他大概总觉得自己是个到处讨人厌的家伙吧。我想。
“不过总得来说，他们还是很好的。”
卢卡斯呵呵笑着说。
我们一路前行，在一片灌木丛前，一只兔子窜了出来，停在卢卡斯的脚下。
“他在向我打招呼，问我最近去哪了。”卢卡斯向我解释道。“这就是我们龙族的天赋，我们听得懂并且能学会所有动物的语言。”
“冲兔子咆哮！”我没有称赞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向他下了命令。
“啥？”
“冲兔子咆哮！”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必须这么做。”
卢卡斯愣在原地，他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让他那样做，但他最终还是按照我说的去干了。
“吼吼！”一声巨响划破天际，那不再是可爱的猫叫，而是真正猛兽般的嘶吼。而那只兔子，则被直接吓得昏死了过去。
这天晚上，卢卡斯很出奇的没有让我为他做咖喱饭，他甚至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五
“你不该而我那么做的。那不过是只兔子，而我却吓死了他。”
第二天，卢卡斯主动找到了我。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我知道他一直在介意昨天的那件事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助你找到自信，做一头勇敢的，强大的龙。至于那只兔子的死，是我没有想到的。”
“可我为什么要变得强大？强大就是要让那些比我弱小的都惧怕我么？”
卢卡斯又开始挥舞起他的爪子，他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展现愤怒的情绪。
“卢卡斯，你是头龙，不是小猫小狗。你不会吼叫，不会捕猎，你甚至都不敢离开你熟悉的小圈子，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眼。你怯懦成这个样子，根本算不上一头真正的龙。”
“那只是你的理解而已。你又不是龙族，怎么会知道真正的龙是什么样的？”
“好，我确实不太了解龙。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你回答，为什么你会这么轻易地对我展现你生气的一面？难道你就不怕我讨厌你吗？”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给我取名字，给我做咖喱饭。我知道你不会赶走我，也不会惧怕我，讨厌我，即使我对你喷火，即使我吃再多的咖喱饭。”
“你说得对，卢卡斯。我是你的朋友。从你撞破大门闯进我家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是了。我们在一起确实很快乐，可你会越长越大的，到时候我的房子将再也装不下你；你有比我多几百年的寿命，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事实上，也没有谁能永远陪着你。所以我劝你还是早点学会有勇气去独自面对一些事情。”
“好吧。我依然会按你说的去做。只是我们不要再拿兔子做实验了。”
卢卡斯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
六
兔子死亡事件的发生并没有影响我实施恶龙计划的决心。我坚信这些内容一定能够改变卢卡斯过分懦弱的状态。对于他本龙震慑力的检验仍将继续，只是测试的目标由兔子改成了人类。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人的承受能力可比兔子强多了。”
我们现在准备做的事情其实就跟卢卡斯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时干的差不多——挑选一户人家，撞破他们的大门，然后闯到里面去吓吓他们——只不过当初他是被咖喱饭的香味吸引过来，而现在却是找寻目标然后主动出击。
连着闯入了几家，整座居民楼被我们搞得鸡犬不宁。当两米多高的卢卡斯撞破大门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尖叫连连。在这之前我还专门训练过卢卡斯的眼神和气质，并告诉他真正的猛兽都是不怒自威的。
“喂喂，别叫了！说你呢，吵死了。你这有咖喱饭吗？”卢卡斯说话时冷峻的语气也是我特意调教过的。
“OK，做得不错！所以你看，陌生人也没有多可怕，你根本不必对那些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好了，现在我们来最后一遍。”
于是卢卡斯很轻松地就再度闯入了一户人家，不过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没有人用尖叫声迎接他的到来。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正在播放，我们两个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家里有人。
不，不是没有人。我向低处看去，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坐在我们脚下的那块地板，那张童稚的小脸上此时写满了惊恐。
“哇”的一声，她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对此我们两个雄性动物没有任何经验和办法。我们愣在原地，就像一对被吓傻了的兔子。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声宛如一支支箭矢，穿透了我们的心脏以及其他部位，而我们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觉得遍体发麻。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我想卢卡斯也是这么认为的。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卢卡斯。
七
我早早故去的父亲的姐姐的邻居家小孩他大舅曾经说过，每一个你爱的人离你而去之后，都会在你的心上留下一个或大或小的洞。这个洞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弥补，它将伴随你一生。在夜晚寂静无声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有风正从那些洞口吹进你的心里。
卢卡斯与我相处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不过按他的体型来看，这个洞应该是很大的。所以当自己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感觉空空落落的。那大概就是风正吹进我的心里。我已经很久不做咖喱饭了，因为这会让我想起卢卡斯。有时候我还会想到他和一起去体验野外生活的日子，他用火帮我烤鸡，燃起篝火，以及烧帐篷。嗯对，那天晚上就是他弄的篝火烧了我的帐篷。还有，如果不是卢卡斯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九九八十一有着喝完马桶里的水后一定要来舔我脸的恶趣味。
这样想了一个月之后，我决定去找卢卡斯。
“吃着呢。”
顺着一道由远处飘来的烟火气息，我终于在树林里找到了卢卡斯。果然，那是他正在用火烤香蕉来吃。
“嗯，吃着呢。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我就是抽空来给你道个歉。道完就得赶快回去，我那边忙着呢。九九八十一给我带回来一只母猫和一窝小崽子。”
“哦，说吧。”
“卢卡斯，抱歉，我不该逼着你去做你不想成为的龙。做自己从来不是一件错误的事。如果你不是你的话，我们肯定就不会成为朋友了。那时候被吃掉的将不是我的咖喱饭，而是我。卢卡斯，回来吧。我知道我无法永远陪伴你，但我希望的有我陪伴的时间是你龙生中最好的日子。”
“我不接受，这毫无诚意。”卢卡斯冷冷地说。“除非你给我留下身上的一样东西。”
“你挑吧，是要胳膊还是腿。脸不行，还得靠这个吃饭呢。”
“咖喱饭。”
这孙子鼻子还挺灵。我一边从包里掏饭盒一边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