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下午,经过6个小时的飞行,我和摄影记者薛珺抵达了位于新加坡乌节路的香格里拉。
这里,即将见证历史。
1971年,华人富豪郭鹤年在新加坡创建了第一间豪华酒店,并取名为香格里拉。这个来自于小说《失落的地平线》中的名字,带着世外桃源般的浪漫色彩,令人神往。
同在1971年,18岁的习近平还在延安的梁家河大队插队当知青,而马英九那时21岁,是台大法律系法学组的一名大三学生。
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位重要人物,与这间老牌酒店,会在45年后产生如此重要的交集。
酒店争夺战
这次“习马会”之前,香格里拉的工作人员其实颇有些失落。因为,习近平访问新加坡,选择下榻的是瑞吉酒店。瑞吉酒店距离香格里拉饭店仅有5分钟车程,同样位于繁华的乌节路商业区。与香格里拉饭店带着上个世纪的南洋热带气息不同,瑞吉酒店外观时尚现代,线条简洁,充满张力。
瑞吉酒店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以往,中国的领导人到访新加坡,总是首选香格里拉作为居住地。这一次他们卯足了劲,酒店老总亲自出马,终于让瑞吉酒店在这场“争夺战”中胜出,习近平夫妇及整个访新加坡代表团都选择居住在瑞吉酒店。
正当他们准备庆功时,中途杀出了“习马会”,风头还是让香格里拉抢了。
其实,这位工作人员的说法并不全对。1998年,江泽民主席访问新加坡时,的确是住在香格里拉酒店,但2009年胡锦涛主席访问新加坡时,入住的却是瑞吉酒店。
6日下午,我们也曾前往瑞吉酒店一探究竟。这里安保严密,三四个携带手枪的警察来回穿梭,门口停着警车,大堂处安装了安检设备。一位现场工作人员介绍说,中国代表团已经将瑞吉酒店整个包场,要想进入,除非有代表团成员的胸牌,我们只好作罢。
酒店的争夺背后往往代表着政治的风向,这场重要会面中,香格里拉的胜出,不仅是偶然,更是一种必然。熟悉外事的知情人士透露,会面地点选在香格里拉,是由新加坡方面安排的。
如今的香格里拉,从外观和内饰来看,无论是整体的偏黄色调,还是厚厚的地毯,都带有一些上个世纪的老式风格。酒店内拥有15英亩的花园,就像一片天然的热带丛林。酒店建筑主体分为塔楼翼、花园翼和峡谷翼。其中,最为神秘的要数峡谷翼,峡谷翼位于酒店内部,要从主楼经过一道曲折的走廊才能到达。
由于其静谧不受打扰的环境,这里也是国家领导人下榻的首选。7日习马会的晚宴,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历史的握手
到现场后才发现,各家媒体的记者已经云集香格里拉,门口、大厅、四楼领记者证的地方,都挤满了人。
该干点什么?我们开始往大厅人少的地方走。误打误撞地,我和另一位记者一起进了岛屿大厅,这里还在举行另一场聚会。跟现场的一位友善的经理和几个员工交谈,发现这里正是第二天的会场后,我激动地在微信上叫薛珺,找她来拍照。
但这次好运没有再度降临,我们被门口的安保人员赶了出来:“对不起,你们不是这次活动的客人。”
有时候,机会稍纵即逝。
大多数记者或许没注意到的,在四楼的另外一角,台湾方面也租用了一个会议厅。我曾几次向他们提出要求,想采访夏立言或其他人,都被礼貌地婉拒。
但在持续的套磁下,我依然核实了一些有用的信息。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更大胆一点,准备更充分一点,或许能了解更多。但这也是现场采访的魅力——从来不给人后悔的机会。
11月7日,早上8点多,我们再度到了香格里拉,虽然现场安检要到12点半才开始。但通往会场的门口已经装好了四台安检机,并且排起了长队。据说,有媒体早上6点多就来开始排队了。
整个上午,敬业的薛珺同学一直在排队,我则在酒店四处晃悠,试图做一些有价值的采访。在门口,看到新加坡警察局临时抽调了30余名安保人员前来帮忙。一位老伯跟我说,他们“早就知道习马会”,不然,“两三天哪里找来那么多人。”语气中满是见过世面的淡然。这也让我很惊讶,消息最灵通的台湾媒体,也不过提前四天披露了这则重磅新闻。
中午12点半,酒店大堂已经变得熙熙攘攘。然而,现场安检拖到了1点才正式开始。当记者们安检完,到布置好的东陵厅架好相机时,已经是1点半。
下午2点50分,记者们的神经高度紧张。这一个多小时里,后排的记者们多次抗议,前排的拍摄席位几次往后挪动,一些人甚至连机位调整都没有结束。再加上排队没法吃午饭,大家都处在焦虑和疲惫交织的状态里。
2点59分。没有任何预兆,习近平出现在大厅右侧,马英九出现在大厅左侧。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
我有一瞬间手忙脚乱——原本要拍视频的,可手机连摄像头都没打开。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闪光灯开始闪个不停,现场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两人走到大厅中央,彼此伸出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要热泪盈眶的感觉,接到任务之后一直连轴转的奔波、忙碌与焦虑,在这一刻突然都有了意义。
那感觉很像茨威格写的:“一个真正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在这种时刻,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
跨越了66年风风雨雨,这风云际会的短暂时刻只持续了不到2分钟。随后,马英九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人并肩走出了东陵厅。
之后,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两场记者会
握手之后,习近平与马英九转入裕廊厅,这里已经提前摆好了一张长桌,双方人员举行了10分钟的开门会和20分钟的闭门会。
与此同时,在东陵厅,现场工作人员仅用了十分钟就迅速摆好了记者发布会的桌椅,我们开始等待此后的张志军记者会和马英九记者会。
在张志军记者会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有两个细节:一个是张志军转述习近平主席的话说,“两岸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另一个则是在闭门会上,习近平邀请马英九先发表看法。
随后的马英九记者会上,气氛相对轻松活泼一些。几个花边问题迅速成为头条,包括马英九承认与习近平握手感觉很好,解释为何要解开扣子——“因为衣服太紧,这样挥手很不方便!”
马英九回答问题大多简洁短促,比如,联合早报的记者问:“有没有打算邀请习近平去台湾?”马英九回答“没有,要一步一步来嘛。”
现场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台湾名嘴周玉蔻不停地抗议没有提问机会,甚至大声把自己的问题喊了出来,引发现场记者们的嘘声一片。
晚宴
记者会结束已经是接近5点。晚上5点半,习近平与马英九在香格里拉共进晚宴。
这,也是习马会的最终曲。
晚宴在酒店峡谷翼的State Room举行。记者们几乎是把整个香格里拉翻了个底朝天。我和另一位记者一直处在寻找state room的暴走状态,赶到state room门口时,这里已经稀稀落落地来了几个记者,主要是台湾的。不得不赞一下台湾媒体人的新闻嗅觉。
习近平与马英九在香格里拉酒店的state room 就餐。新京报记者 颜颖颛 摄
当时我满脑子的想的就是,这一顿饭吃了什么,怎么吃的。虽然最后依然很有运气地拿到了晚宴菜单,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很多细节,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比如这一顿晚宴的主厨之一,其实就是中国驻新加坡使馆的厨师,晚宴的主食担担面和汤圆,也是厨师自己提议的,分别取“担当”和“团圆”之意。我们忽略了使馆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源。
习马会晚宴菜单 新京报记者 颜颖颛 摄
更遗憾的点在于,由于自己不是专门跑台海局势的记者,对于两岸交往的历史不够熟悉,功课做得也不够多,错过了一些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比如,其实可以去探访汪辜会谈的地点,可以去拜访新加坡一些曾经亲历过两岸重大历史时刻的要人,这样也方便跟台湾那边的官员更好地套磁。
在现场,我们按照日报的特点,关注“短平快”的消息,会面的大厅怎么样,晚宴吃的什么菜,追求消息的眼球效应。然而这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意义,比如两岸曾有多少次接近“握手”的时刻,这个历史性的时刻究竟是如何促成的,如何决定未来的两岸走向,其实并没有更深入地进行探讨。
2015年11月7日,新加坡香格里拉酒店,记者和民众在雨中等待习马会晚宴结束。新京报记者 薛珺 摄
在文本写作上,我期待看到像《大公报》的朱启平所写的《落日》那样有震撼力的记录历史时刻的现场作品,似乎也未能如愿。
但我想,对记者来说,亲历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这不仅是一种历练,也是报纸所一直坚持的理念告诉我们的——“新闻永远在现场”。
告别
晚上7点多,马英九从正门离开了香格里拉。他红光满面,还不时与住客握手打招呼,还问住客是从哪里来的。“江西”、“福建”、“台湾”,住客们纷纷回答。“江西,我在江西住了1100年!”马英九似乎有些醉意,这么回答了一句,可见他是非常高兴的。
马英九离开后,香格里拉的安保陆续撤离,酒店门口从各地赶来围观这一盛况的人潮也逐渐褪去。酒店大堂里,4台安检仪和摄像器材也全部撤离,两侧的警戒线也不见了,重新恢复了宽敞明亮的情景。
住客熙熙攘攘,门口车水马龙,舞照跳,酒照喝。看到此刻的香格里拉,路人或许未必知道这个倏忽而去的下午发生了什么。然而,记者们的文字、视频、音频正在从这里不断传输出去,扩散到全世界。
这或许也是历史的吊诡之处,某个时刻的意义,往往不是由它持续的时间决定的,而是由它带给这个世界的回响决定的。
颜颖颛,新京报时政新闻部资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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