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忆
文_五十弦
图_闲 人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0
在我的记忆深处,长久地留存着这样一个女孩:艺术学院的楼顶,迎着习习晚风,她的头发散成一片瀑布,手中那盏红色的孔明灯随风而升,飘飘摇摇地散发殷殷红光。灯越升越高,她仰着纯净的脸庞,直到太虚混沌间那微红的一点融入无尽夜空。
江安大学的幢幢楼宇在远处灯影中交错,分外安详。
从图书馆二楼工具书架向前走,一、二、三、四、五、六步。这张桌子是魏淹然最喜欢的位置,尽管这里光线不好,而且只要稍稍一动,桌子就会乱晃不止。和朋友们聚会是在三楼的大方桌,和老乡一起时则习惯在方桌对面的散座。但这是两码事,只要一个人,她就会来这里。这里有一面弧形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窗,大而洁白的水鸟滑过水面,缟素色的羽毛没入池塘边的青色树丛中。如果恰巧下起了纤细如丝的雨,她就会花半小时看着空中斜飞的雨滴,看它们划开空气,没入池塘,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最重要的是,她从小就喜欢缩在边角的位置,这种位置,让她有安全感并且觉得快乐。
1
1989年的地球上有多少大事发生?柏林墙被推倒,西德吞并东德……对我来说,只有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一件是魏淹然出生,另一件是“我们”来到这个位于太阳系的蓝色行星。
“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我们”来做什么,已无从得知。其他人更喜欢把“我们”称为UFO、天外来客。之所以固执地使用“我们”这个称谓,只因为它听起来无比温暖,水一样包裹着我,渗入每个毛孔直至将我溶化。我们,我们。
我查过历史,那年的造访没有留下特别的记录。“我们”就像任何一场莫须有的第三类接触,闭上了哑巴吟唱预言诗的干瘪嘴巴。可我一直清楚,“我们”真的来过。因为他们留下了我。
圣诞节刚过,昨日本市郊区平乐镇一粮仓外突然起火,火苗引燃仓内堆放的粮食麦秆,浓烟滚滚,数百米外依然可见。整个粮仓内外被烧成焦黑一片,无从辨别,幸消防部门及时赶到现场控制了火势,无人员伤亡。火灾起因不明,但据村民反映,起火前天空中有疑似闪电的光芒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报纸如是说,不比一则寻人启事或小广告的篇幅大多少。
记者们是看不到火灾现场的,魏淹然后来说,那时应该还出动了很多非常规的部门,而我残破的躯壳和飞船残骸则在消防部门到达前被带离了已夷为平地的粮仓。
“他们”在离开地球的时候,一定无比不舍地回头遥望着,遥远的母星洒下柔软的光辉,在每个子民的腰间绕成白练——其中必然包括我——我们是母星的一部分,生命间的联系可以跨越一切距离产生共鸣。大祭司唱起了古老而绵长的祷文,我的兄弟姐妹们、战友们也随之低吟。凄切的次声波穿透云层和大地,在整个地球飘荡。他们在分享悲痛的同时施予怜悯,只因我无缘尘归尘、土归土,无法得到永生的安宁。
又或许他们一直在等我这个迷途的孩子。地球上的时间也许对于“我们”只是弹指一瞬。仰头观望夜空的时候,或许无数与我面目相似的人就停留在高层大气,像星星一样闪烁着,不停地呢喃着我的种族召唤同伴的言语……这一切都是利用脑海里残存的景象臆想、拼凑出来的。实际上我已不记得“我们”的语言、历史,甚至长相。实际上我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实际上所谓的“我”从刚被人发现时直到现在,都只是一块脑组织而已。
我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甚至后人也没有机会得知我的存在和那次伟大的手术。知道我的,只有魏淹然。我们支配同一个身体,我能够捕捉她每一刻转瞬即逝的想念,每一丝波动的情绪,她也能够察觉我;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彼此的目光之下。
经过若干年的挣扎、缠斗、尔虞我诈,终于,还是只有她认得我。我们像两头被困在铁笼中无处可逃、背毛倒竖、龇牙咧嘴的野兽一样互相撕咬,绞尽脑汁要置对方于死地,却终于精疲力竭地倒下,鼻腔内充满了黑铁上遗留的血腥气息。
我们杀不死对方,也许我们永远不可能狠下心。只要囚笼还关着,一个活着的对手就远远胜过一具冰冷的尸体。
囚笼的钥匙呢?真的有钥匙吗?
魏成诗若知道事情成了现在这般,可能就不会主持那个手术。可惜,晚了。
若说我对本族特征还有什么了解,那就是“我们”拥有顽强到可怕的生命力。即便被摧毁到只剩碎块,只要有合适的环境,假以时日,都能恢复生命意识。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2
我再次看到这个世界时,魏淹然已经十岁。
周遭的声响,连绵不断的语流汇成一片白噪声。我伏在颅腔内脑和头骨的缝隙间,盯着女童坐在公园长椅上,专注地吃着手中的棉花糖。带着甜味信息的电流像不知从何处漫游而来的蛇一样突然咬了过来,我条件反射般地把这条信息扔向了别处。一股股的电流接踵而至,我手足无措,陷入了无尽的恐慌。神奇的是,我的大脑似乎已经能娴熟地应付这一切。我任由它自己动作,默不作声。她终于吃完了手中的棉花糖,蹦蹦跳跳地走向冲她招手的中年男人身边。甜的味觉逐渐淡去,我又感觉到一只大手抚摸小女孩的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说:“淹然我们回去了。”然后我听到自己说:“好的,爸爸。”
我喜欢看《星际牛仔》,在无数个晚上拥着被子,从十二点看到天空悠悠发白,再沉沉睡去。少女一样的Faye在面对面目全非的新世界时的眼神,三年之后老道圆滑的Faye跟男人调情点烟的表情,在吧台喝酒的样子……不知看过多少遍。魏淹然醒来总会鄙夷地说:“低级动物,看到辣妹拔不开眼睛。”对于她的挑衅,我全当没注意到。直到后来,她才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看《星际牛仔》。”
我笑笑,“是吗?”
“同病相怜。”她扬起下巴。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反唇相讥。
然后我们就都沉默了。穿过树叶间隙的风透过窗纱拂到身上,带走初夏夜晚身上的薄汗。魏淹然的身上散发出幽幽的茉莉香。
魏淹然知道我的存在,已经是她十二岁的事情。两年里,我精心地掩藏着自己,不眠不休地从周围的世界汲取着知识。白天我跟随魏淹然进出各处,夜晚这躯壳则为我所用。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了梦游的毛病,每次天将亮的时候,我都会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她会在魏成诗温柔的呼唤下醒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从魏成诗的书架和他的计算机里得到的信息,也仿佛从没有读到过。我就像一条蜷缩在阴湿角落的蛇,吐着信子观察周围,等待时机成熟。
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凭自己现在的样子,想回家乡难如登天。我甚至无从得知,家乡在哪里。我拼命地学习一切知识,天文、物理、生物、历史……我急于知道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数个夜晚我坐在书房的计算机前,从荧光屏看到女孩清新的脸孔凝着沉郁的表情。此外,我还有机会时常去魏成诗的实验室——他要观察手术的结果。我则在他动用各种仪器对魏淹然做检查的时候收起信子、盘起身子,把头伏在光滑的鳞片上假寐,销声匿迹。
魏淹然曾经对我说:“就算我原谅了你对我做过的,我也不会忘记你是怎样对我父亲的。”
我轻蔑地哼一声,“不需要你原谅,我们二人彼此彼此。没有我你不可能活到现在,再说,你对付我时也没客气过。至于你父亲,他对我做过什么你还不清楚?”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悲伤、思念和愤怒交融着、翻滚着流过。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你,你……你简直……”
魏成诗最后的表情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你恨我。”他说着,额角缓缓地淌下一缕血流。
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她一定也感知到了。“非我本意。”我说。她沉默良久,然后终于吐出四个字:“木已成舟。”
又是一阵难过的沉默。
到底能怪谁呢?
魏淹然是大脑畸形儿。从脑CT片子上看,一块缺损的空洞吞噬掉了应有的彩色区域。医生宣判了她的死刑,所以她的父亲才会在得到我后突发奇想,把“我”削足适履,植进她的大脑。然后她活了下来,一切都如正常女童,湿漉漉的神经元末梢极其自然地交握,传递着每一个喜悦与悲哀的冲动刺激。她躺在摇篮里对魏成诗笑,魏成诗就满心欢喜。以后的数年中我总能看到他那种表情,以至于就连梦中遥远的族人,也会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
自从我醒了,魏淹然的兴趣爱好就有了一些变化。她央求爸爸买了天文望远镜,在夜晚一会儿抬头看目镜,一会儿低头对比星图,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一向讨厌理科的她,可以为了做一道数学题一动不动一两个小时。小说依旧是看的,只是也会买些《科幻世界》这样的杂志回来。当最终寄主原本是猫的弓形虫寄生在人脑中的时候,人的行为会有改变,我就像是一条弓形虫,看着她,嘴角翘起一抹诡笑。魏成诗笑着说女儿长大了,我却看到他眼底笼罩着一层忧虑。
敌在明我在暗,魏成诗,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经常想,如果没有你,我拥有的会是怎样的生活。”魏淹然对我说,“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生活。”
“没有我你早已不存在。”我答。
她没有理我,我们早已习惯无视对方的奚落,“一般女孩子会幻想,如果自己是个外星人有多好。”
“让她们都来试一下啊。”我说。她笑了。我继续:“也许我原本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军人,年轻有为率领远征军来到地球;也许我是踌躇满志的青年科学家,搭乘科考船长途跋涉观察地球的生物圈;也许我是被通缉的宇宙海盗,逃避条子追击的时候出了意外,不幸栽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倒霉星球上……”
“那都是你自己想的。”她毫不客气地打断我,“没准儿你就是船上的扫地大爷,秃头啤酒肚。要不就是中年猥琐男,船上的搬运工。更有可能你的种族根本没有进化出两性繁殖,你是男是女都搞不清。”趁我哑口无言,她得意地宣布:“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瞎想。”女孩的声音“砰”的一声扎破了最后一只充满幻想的彩球。
“……你还不是一样。”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她不再理我。如果,没有如果。
3
我们之间的斗争,从一个秋夜开始。
魏成诗睡熟后,我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走出门。两天前我弄到了魏成诗实验室档案库的密码。密码定期更换,必须在下次更换之前去。也许这次我就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在我试图从一排排架子上找到1989年的资料时,数据库突然间灯火通明。我扑到门口,一把拧开门,然后猛地退开一步——魏成诗站在门口。
他一步步走近,低下头看着我。他的脸笼在朦胧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我早该知道你醒了。淹然呢?”他说。
“她睡了。你等这一天很久了,不是吗?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我冷冷地说。
“最初是的,但现在对我来说淹然的意义重于事业。”
“是吗?”灵光一闪,我顺手抄起一截捆扎档案的铁丝,抵在颈间的血管上,“放我走。”
“你下不了手。”魏成诗的声音很冷静,眼睛却紧紧盯着我的手。
我冷笑,“下不了手?难道我还惜命吗?这世界上我还需要在意什么?!”说到这里嗓子几乎吼出血,“你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我还怕什么!”握着铁丝的手越来越用力,疼痛感流过神经元,成了变态的快感。似乎已经有血流了出来,“放我走。”
魏成诗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缓缓地退向门侧,让开出口。我弓着身子,脊背贴墙挪向门。极度紧张之下,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墙壁坚硬而潮湿地隐没一切秘密。就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魏成诗似乎恍然大悟,闪电一般伸出手想抓住我。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爆发出了超乎十二岁女童的力量,侧身猛地撞了过去。他被撞了出去,身后响起一阵隆隆声—— 一排装满文档的架子应声倒下,科学家的身影在扬起的灰尘和飞散的纸页中消失了轮廓。
我极力稳住颤抖的肩膀,在文件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汗水蒸发,身体冰凉,扬尘落在皮肤上形成灰暗的图案。他趴在屋子尽头的地板上,档案架压住了身体,看不到他的表情。
“站起来。”我尽量让小女孩的声线不那么颤抖。
“你想干什么?”他显然无法凭自己的力量从架子下面挣脱,只是痛苦地问我,“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让你付出代价。”火焰又重新在我眼中燃起,现在的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对整件事负责。我凭着那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掀开了架子。他受了伤,一时难以起身。我说:“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爬也得给我爬起来。”
“但淹然没有错,请别伤害她……你的秘密再没有人知道了,请让淹然过正常女孩的生活。”我俯下身用肘撑住身子,惊讶地看着他,僵硬的嘴角最终挤出一个冷笑,“你把我困在这里,还让我陪你女儿进坟地?想得美!”他靠在倒塌的架子边,清秀的脸渐渐失了血色,他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随即燃起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光焰,“淹然……淹然,你听我说,我要你们和平相处,‘他’是无辜的……我要你帮‘他’……”说完,他靠着墙费力地站起来,一拳砸碎覆在红色按钮上的玻璃。“你要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冲到他身边,一道钢化玻璃幕墙已经把空间分成了两半。我在这头,年轻的科学家魏成诗在那头。我拼命砸着透明的玻璃,玻璃岿然不动。魏成诗看着我,抑或是魏淹然,满眼爱怜。他说:“如果你一定要报复,我愿意承担一切。或许你再也回不去了,别在仇恨中度过一生。魏淹然,我也叫你魏淹然,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说完他按下了按钮。玻璃对面的房间剎那间变成了火海,热量缓缓地透过玻璃传到掌心。泪水从眼眶里滑落,玻璃上映出一张充满仇恨的扭曲的脸,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魏淹然醒了。
她在瞬间将身体夺回去,然后对着玻璃里的“我”说:“我都看到了。你这个怪物,凶手!”我无法发出声音——她控制神经元之间的联系,只让视觉和听觉信号传递过来,我成了哑巴。她走到残损的档案架中间,四处翻找着那一年的资料,泪水汹涌而出,她任其滴落在纸页上、地板上。终于,她拽出一只巨大的纸箱,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1989。她从中拣出一张纸,自言自语般地问:“想要吗?”我惊恐地望着她,她粲然一笑,“刷”的一声将纸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直到粉碎。
“不!别!”我大喊大叫,却无能为力。一张、两张,一本、两本。她就这样在我眼前撕掉所有希望,任我绝望呼号。她已成为复仇女神墨纪拉的化身,复仇的火焰湮没一切。她一边撕,一边流眼泪,撕掉最后一张后,她歪倒在一边,哭喊着:“爸爸!爸爸!”而屋子的那一边已经悉数燃尽,黑沉沉的灰烬中红色明明暗暗,行将熄灭的红蝶翕合翅膀。
早晨实验室来人时,只看见一片灰烬狼藉和蜷缩在屋子角落的魏淹然。我早已在过度激动的情绪里失掉了理智乃至思考能力,木然地看着,看着走近的脚跌入晦暗的意识之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魏淹然的手术内容一直对外宣称是脑组织修补——魏淹然拒绝再说话。魏成诗的坟墓只是衣冠冢。她被送到亲戚家,不久回去上学,依旧一言不发。无论我怎样挣扎,始终挣不脱她竭力围成的桎梏。人的潜力是可怕的,我低估了她。
我无法再影响她的行为,她埋头于各种古典散文和小说,到后来竟也看起了晦涩难懂的哲学和文艺学、文字学。骈文、散文、乐府,古希腊哲学、海德格尔、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达达主义,叙事学、修辞学……她面沉如水地一页页翻过,到差不多记下整本就放回书架再换一本,无论多难懂的书,她从不请教大人。考试时,面对整篇的三角函数平面几何计算摩擦力或者推测溶液所含离子,她干脆翻到背面写文学评论——她是在压制我,不给我任何机会接触数学物理化学。她想用各种难以理解的知识阻塞我的思路。老师同学说她行为乖张,她低下头让刘海儿挡住眼睛继续看书,手里的笔转如蝴蝶串花。甚至语文老师也不喜欢她——她写的老师看不懂。她没有朋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日光灯管下的位置,浅月白的胳膊藏在白色校服短袖下,听到下课铃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就离开教室。她有的只有我,在每个夜晚的梦里以她自己的面目出现,不停骚扰着梦境,侵蚀着她意志的我。
她在梦里经常会哭,魏成诗的笑容闪现,她就红了眼眶。清晨的枕巾湿得那么哀伤。她几次坐在心理健康室的水泥门槛上,等医生来了却又只笑一笑,说这里太阳很舒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纵是再强大的意志,在这条无望的道路上又能撑多久呢?她渐渐不支,有几次我几乎重新冲回意识层。
她注意已久的男生约她放学后在操场见面,递给她一束白玫瑰,七朵。她看看花,看看那男孩,轻轻笑。男生看她笑也咧开一个干净和煦的笑容。只有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哀伤。笑毕,她说:“谢谢你。可你还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男孩的表情凝住,终于灰头土脸地离开,在她的视野里渐渐变小。我突然说:“为什么不答应呢?你喜欢他那么久。”
“滚回去!”她翻滚的思绪仿佛是吼出来的。
“你现在没力气控制我。歇歇吧。”我闲闲地说。
她蹲下,眼泪一滴滴打湿帆布运动鞋。
4
升学考试。
七月的空气黏着,紧张的气氛悬浮在考场。魏淹然仍在靠窗的座位,这里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和伴着尘土吹进教室的热风。
“你还是不想完成理科试卷吗?一个孤儿,没高中上,你想出去干什么啊?”我看着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不住地抖动,胳膊上的汗水发黏。
“要你管!我出去做小姐我乐意!”她烦躁地反驳。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能控制住我,相反,我正在极力挑动她,她几乎不能控制住身体。
“你乐意做小姐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去。没时间跟你废话,还有半小时交卷了。”我夺过身体的控制权,抓起笔在卷子上疾书。相较于早年学习的东西,这些都太小儿科。魏淹然这几年的努力,没有她想象的有效。她看着笔在纸上沙沙滑动却无能为力,只能咬紧嘴唇呜咽。交卷的前一秒,我扔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趁我不注意,重新拾起笔,在最后的空白处写下四个字:不是我的。
不用说,那四个字毁了整份答卷。
然后魏淹然拿着五门考试的成绩单,收到一所平庸到极点的社区中学的通知书。
不是我的。我忽略了文字背后那暮色一般的绝望与无助,愤怒得无以言表。如果可以,那年夏天我已经掐死她了。
那场考试结束后,魏淹然竭力把我打回了潜意识层。回到家,脸上尚带有泪痕,她登上了天台,黑发披散在肩背上,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说:“与其让这身体被你抢走,不如我们一起死。”她的身子瑟瑟发抖,断断续续的感觉一波波传来,我一阵战栗。我不怕死,因无希望,亦无留恋。可这种感觉,和那无数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感觉到的,如出一辙。那堵魏成诗死去的晚上在我和她之间筑起的玻璃幕墙碎成齑粉,我仿佛看到瑟缩在角落的另一个自己。她和我一样的孤寂,如烟火落尽后的夜晚一样的孤寂。
突然觉得,我们本来可以活得像一个人。我本来有能力成全一个女孩甜美的生活,可她现在面庞如一朵哀伤的马蹄莲,对我说:“我们一起死,玉石俱焚好了。”
我把左手缓缓抬起,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轻轻地说:“别这样,一起活下去吧,好吗?”她扭头躲避,我说:“记得你爸爸的话么?他想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魏淹然停了下来,双手环住肩,愣愣地望着遥远的某一点。我继续说:“他想让你有正常女孩的生活,重新开始好吗?像平凡的姑娘一样。”
她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不再言语。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抬头看看天,我遥远的血亲,我梦里都在想念的人们,再见了。
魏淹然进入高中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把齐腰的长发在卫生间里“咔嚓”一声剪成齐耳短发——因为怕理发师看到头皮上的刀口,我们都是自己动手。她把厚厚的刘海儿削成斜而薄的碎发,对着镜子笑笑,不管我对这种发型的抗议。
她仍旧抱着那些厚得能砸死人的书走在校园里,上语文课时把各种深僻的理论搬出来整得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的文理科都是年级第一,理科课上睡觉文科课上看书,面对别人诧异的表情只是浅浅的一笑。我说:“这对他们不公平,那么多你都不用学。”她懒懒地回答:“那些你会嘛,反正你替我写。”我说:“你少嚣张,下次考试我一个字不写看你怎么办。”她根本不理我,径自大声念我一听就头疼的各国语言。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摇着笔杆一页一页翻招生计划,“你想去哪个城市啊?”“你随便挑吧。我想挑火星,你能去吗?”她轻啐了一口,“那你想学什么?”“你不是要学说话吗?报呗。”她似乎对我的态度忍无可忍,“我要学语言,什么叫学说话!那我报什么就是什么,你少废话。”然后她拿笔匆匆写下几行,“好了,看一眼我去交。”我一看,愣住:天体物理、生命科学、数学……满表格全是诸如此类的专业。
“你要干什么啊?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吗?”
她耸耸肩,“无所谓,反正是你学。”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报这些专业?”她问。
“大概是疯了吧?”
“蠢。”相处久了总能练出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踌躇满志地说,“我要让你回去。”
换我呆了,“为什么?”
她笑,“大概是疯了吧。爸爸让我帮你。最重要的,是因为E.T.。”
“你觉得自己是那主角?”那部老片子在不久前刚刚看过,一时很难忘记。
“不是。”她的口气突然变得郑重,“因为在说‘E.T. go home’时,你哭了。”
呵,原来当时我哭了。
那些感情那么久远,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5
江安大学的天体物理在亚洲排名前三,于是魏淹然拖着行李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安大学。“无所谓,多远都一样,反正不是家。”她嚼着口香糖对其他的新生说。走到哪里都不是家,好像蒲公英。我有些微的惆怅。
“你一女孩子,学这个,小心找不到男朋友。转专业。”我说。
“比起那些如花美眷人手一本人体解剖图例欢呼‘好哎马上去开胸了’还是好一些吧。”她笑。
我再次哑口无言,“随你。”
其实是我错了。再多刺的玫瑰,也会有骑士披荆斩棘。骑士叫张权,生命科学院的研究生,有着穿云阳光般的笑容。每次魏淹然出门约会我都去睡觉,回来了问她,她又东绕西绕顾左右而言他。“说不说随你,别做梦梦到让我不小心看见。”我又说,“小女孩,那么多年还是喜欢一种类型。”然后又睡下。可那一阵不安却始终缠绕着我,像噬向克莉奥佩特拉心口的那条小小的毒蛇。
是的,不安。
有的事情,我始终瞒着她。记得我怎样醒来的吗?细胞顽强地复制自身,我才得以重见天日。可现在,细胞的顽强却让自己害怕。魏淹然不再约束我,大量脑力活动刺激它们成长,我已经侵入她脑组织更深的地方,我和她的组织浑然一体,再难分开。我了解她越来越容易,包括她的记忆。这些都百川归海一样地流过来,无法阻止。她醒着的时间开始减少了。再往后会怎样,我不知道。
她会死吗?我不知道。
我不想她在这样的年华离世,就算“魏淹然”仍然会行走在江安大学的教学楼综合楼中间,就算她“依旧”是众多天才男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佼佼者。
“我说,你转了专业学文学吧。”一次他俩约会的时候,我忍不住说。我看魏淹然跑过去用两块钱硬币换了一个蛋卷,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拉着张权继续向前走,猛然间就想到了初次见她的情景。
“为什么啊?”魏淹然不满我搅局,装作专注对付冰激凌,却低下头来拉开架势准备开吵。
“不为什么,学腻了。再怎么学也没见哪个科学家开着宇宙飞船一去不返的。你这是在浪费生命。”
“懒得理你。”她说完就真的不再跟我说话,抬起头跟张权说,“我们走。”抬头的瞬间,我看见张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暗的光。魏淹然看见了吗?
除了我自己,那个张权也让我觉得蹊跷。他看魏淹然的时候,除了爱慕还有点别的什么,是怜惜么?魏淹然不让我打听有关张权的事情,可是他总让我有种不祥的熟悉感。
我见过他吗?一道电光闪过,我想起了他的脸:在魏成诗的实验室,大大的窗户后面扒着的那张少年的脸。我前所未有地紧张和戒备起来。我说:“魏淹然,我想起他了!我见过他。他到过研究所,看过你做检查。”她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我却无比紧张:“他可能有自己的目的,你离开他。”
从上次争吵已经过去快半个月,我们都没怎么理对方。我以为她仍旧不愿理我,就更加着急,“我没跟你开玩笑,他很可能知道我们的事情。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没准儿再过半年你就是他研究生论文上的大标题。”
“他是我爸爸同事的儿子。他告诉过我。”魏淹然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他也知道你。”魏淹然灵巧的嘴巴继续吐出让我瞠目结舌的话,“我告诉他的。”
“你怎么能?!”我突然愤怒了起来。一直被我们保有的最大的秘密,竟然这么轻易就让她说了出去。就在这时,她的一段记忆浮了上来:
他俩坐在僻静小山边的空地上,魏淹然下巴抵着膝盖,“我最近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张权的眉头紧锁,黑云压城。“快到大限了吧。‘他’的细胞复制加快了,经过新陈代谢我的细胞就越来越少。”“就不能摆脱这个怪物吗?”张权焦急地问。魏淹然反而笑了,“你在说什么啊,‘他’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们两个是一起活下来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他’也是魏淹然啊。”张权低下头,一拳砸在草坪上。
“原来你都知道。”我沉默良久,说。
“呵呵,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怎么样。”她回答。
“那你能阻止我吗?”我问,“用你以前对付我的方法把我压制住。”
“此消彼长,我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再说,我也不想。”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对自己的生死这样无动于衷。
“你少装地藏菩萨那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打起精神来!”
“谁活不是活。”她用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你也是魏淹然啊。”
我被她气死也就罢了。
后来的日子,魏淹然真的越来越少露面。我被夹在奔走于教室间的人流里向东向西,突如其来的茫然无措让我迷失方向。我尽量躲着张权,不知道怎样在他面前用她的声音张口说:“魏淹然不在。”张权也仿佛消失了一般,连室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魏淹然拨打他的电话永远是忙音。挂掉电话时,她的表情无限落寞。
我说:“我明天去教室堵他。”
她摇摇头,“算了。难得我醒,出去玩吧。”
然后我们就到了艺术楼顶,魏淹然从书包里掏出一盏孔明灯,红色的。“你这个幼稚的家伙,还玩这种小东西。”魏淹然对我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兴致勃勃地把灯装好,点燃。
“魏淹然,”她突然正色,“我在叫你。”
“……这么多年你从没这么称呼过我。”我说。
“自己叫自己不习惯嘛。”她轻轻一笑,又严肃起来,“这么好的夜色,许个愿吧。”
“好吧,今天听你的。”我说,然后默默地许了个愿,“你不许偷窥。”
“谁稀罕!”
孔明灯缓缓地升了起来。我们一直看着,直到它成为微小的一点,再也不见。
我只想她活下去。
江安大学的第一个冬天格外寒冷潮湿,但魏淹然说这里很好,因为南方的树木经冬不凋,翠绿常在。就像北方的松柏。
若人能如松柏,多好。
北方的冬天是魏淹然的最爱。她举着糖葫芦笑得像个小孩。
“就知道吃。你的牙又不疼了?”我说。
“疼死我也愿意。”她得意洋洋地一口咬下一个豆沙馅的山楂。
这几天魏淹然即使醒着也迷迷糊糊,一有空就站在教室门前等张权。张权依旧不露面。终于有一天,她接到他的短信:放学时分基础教学楼六层见。
魏淹然如约而至,却不见人影。正在焦急,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块沾有乙醚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躺在实验台上,身体被带子固定,动弹不得。
“张权,”我开口,“是你。”
张权从我身后绕出来。他低着头,我看不到表情。
“你果然已经掌握了主导权。”他说着皱了下眉。
“淹然睡了还没醒,乙醚的浓度太高了。”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药物刺激了充斥着原始生存欲望的外来细胞,它们疯狂地填补着魏淹然受损细胞的空间。我真怕这一次她再也醒不来了。
“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呢。”看他的表情阴沉,我笑了,“把我绑在这里,必然是已经想到怎样对付我了。”
“也将是最后一次见面。”张权转身拿起一支注射器,对我说,“这里的药能麻痹掉你的细胞,你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神经活动和代谢。这样淹然就能回来。”
“不怕淹然为我陪葬?”我存心激他。这是魏淹然要托付终身的男人,我不能轻易放过他。我想知道他的底线、他的能力,以及他是不是能让我毫无牵挂地安然离去。
“你少激我,我做过多次模拟,还拿自己做过试验。”他说着,挽起衣袖给我看注射过药物的手臂,“只要我够冷静,她就不会有事。”他看着我,“等淹然的细胞慢慢增多,总能把你的代替掉。那时她就自由了。”
我面沉如水,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一种轻松的释然充斥心间。我舒了一口气,“那还等什么,来吧。”
趁还来得及。
张权走近,就在他将针头刺入我头皮的瞬间,一个细小的声音说:“权,住手。”
淹然醒了。她的声音十分苍白。我们同时喊道:“淹然!”
“放开我,”魏淹然试图挣脱一寸来宽的带子,“你不能这样做!”“淹然,你听我说……”张权试图解释。“你听我说!他也是我,他就是我!你不能这样杀掉他,没有他就没有我!”淹然急切地喊道,“我要送他回去,他一个人孤独得太久了。他给了我几年最美好的时光。我欠他……”
我苦笑,“何苦呢,我们两个,谁还得清谁……”
淹然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权,你听我说。就算你杀了他也来不及了。你以为药物真的能像导弹那样精确制导吗?残存的我已经无法承受你的药物,你这样做,只能加速……”
魏淹然没有说完,就被张权堵住了嘴。她温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看滚烫的眼泪顺着颤动的睫毛流下,沾湿了她的脸庞……
“我亲爱的魏淹然,”良久,她自言自语般说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她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等到你回家的那天。不过至少,我还能帮你。”
我沉默不语。墨蓝的天空渐渐升起星斗,不问人间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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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张权和淹然形影不离。他陪她走过江安大学的每一寸土地。淹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会给我讲她十岁前的事,那些记忆瞬间就奇迹般地鲜活了起来。她说得对,我们一直都是一体。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白天、夜里,醒着、醒着。我每一分钟都期待魏淹然会在下一秒悠悠醒转,伸着懒腰问我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个早上,睡到自然醒的我慢慢睁眼,看见阳光下金色的尘埃翩跹飞舞——是江安难见的晴天。寝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出奇地安静。我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终于轻轻地呼唤:“淹然。”
没有回应,耳边空旷的安静轰鸣着排山倒海而来。
我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人:还是那样的斜刘海儿,只是头发又长了,大姑娘了呢。
前尘种种,梦一般。是梦醒了,还是我又睡了?
我顺着人流走在基础教学楼绵长的过道里,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神色憔悴的张权。他其实很高,被阳光照得肤色通透,就像那个手持玫瑰的男孩。他看着我,在离我两米的地方停下,犹疑地问:“淹然?”
看着他,我轻轻地微笑,然后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