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滕,为什么?
2013年,我看丁一滕演《我爱XXX》。谢幕轮到他,全场欢呼起哄的音量骤增;
2015年,他端出导演处女作《拥抱麦克白》,让欲望恣意生长,让观众惊愕惊艳;
2017年,《窦娥》成为乌镇戏剧节网络开票后最快售罄的剧目,现场仍旧排着求票长队,连剧场的门都望不见;
2019年,我终于见到丁一滕本人,而他去年已经拿了“壹戏剧大赏·年度新锐导演”,才27岁,确实够新够锐。
关注他的这些年里,每当看到他又有新作品了、又巡演了、又去外国演戏开工作坊了,我心里都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发展势头这么猛?为什么他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什么他始终在用力表达,而不知疲倦?
他回应我这些疑问的时候很坦诚:“我表达欲太强了,我很急迫,每一部戏都是我迫不及待想告诉观众的,我那时正在寻找的答案——对,是‘正在寻找’,是一个进行时。”
在他马上赶赴上海准备新戏《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之前,我们回顾了那些他已经完成的答案。
摄影丨Francesco Gali
和孟京辉撒野
跟巴尔巴修行
“现在让我回想最快乐的日子,肯定是在孟京辉剧团的时候。”
《活着》这部戏是丁一滕职业戏剧演员的起点。他报名参加演员全国海选,“也没多想,能跟专业搞戏剧的人待一待都很高兴。”
他最终能进组,有“看脸”的因素——当时男主人公福贵的儿子有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小孩演,而长了一张娃娃脸的丁一滕因此被选中,在戏里成为黄渤的儿子。
“那时候真入戏,把黄渤当爸,把袁泉当妈。”黄渤很喜欢他这个儿子,对他说“你眼睛里有特别真的东西”;而丁一滕的亲妈在台下看得掉眼泪,也终于改变了不支持他搞戏剧的想法。
《我爱XXX》让丁一滕在戏剧圈红了。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情节戏剧,所有台词都以“我爱”开头。丁一滕参加了2013年复排版,给这部戏增加了一段19年前首演没有的段落,那是他在排练时哼哼的小曲,孟京辉听到后让他加在了戏里。
于是便有了舞台上,丁一滕抱着小小的尤克里里,弹唱这首《惨》:“……想找个对象,别看就我这样,本以为没戏了,女方却要见面。第二天早上,刚准备出门,电线杆倒了,砸着我脚了。伤口流血了,没及时处理啊,病毒它转移了,影响到大脑了,后半生植物人儿,motherfuck,姑娘你别等了,哦你也没等啊……”
摄影丨李晏
《我爱XXX》是演员分小组创作,他和丁博轩、关笑天凑在一组,每天编小段子给孟京辉看,也就有了后来的“二丁一笑”男团,而他们的作品《女仆》,成了丁一滕与顶级戏剧大师尤金尼奥·巴尔巴相识的机缘。
14年乌镇戏剧节,《女仆》即将演出,有人跑过来跟丁一滕说:“巴尔巴来看你们的戏了!”丁一滕说:“哦。”那时,他对这位今后将改变他人生的老师还没什么概念。而巴尔巴也是因为时差没倒过来,才被助理临时拉来看这个于午夜时分开场的小戏。
在《女仆》中,丁一滕呼喊着“谁也不能剥夺我挣扎的权利!”演出完,还没等他们换下衣服,巴尔巴就冲到了后台:“固然这个戏有很多我不满意的地方,但我看到了一种残酷,这些年我已经很少见到的残酷。”
丁一滕这才认出了巴尔巴的脸——这不是戏剧节的荣誉主席、排出黄磊赖声川和他们所有人都震撼不已的《鲸鱼骨骸内》的导演吗!
“我英语很好的,但是当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巴尔巴的翻译的嘴皮子在动,说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转天,巴尔巴把他在亚洲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抓”到乌镇:“必须来看《女仆》!”
一年后,在巴尔巴的邀请下,丁一滕来到丹麦,成为欧丁剧团唯一的亚洲演员,拜巴尔巴为师。“其实,我觉得巴尔巴和我,更像爷孙关系吧——他八十多,我才二十多,说他是我老师,感觉我还不够格。”
和在国内的学习演出气氛完全不同,丁一滕概括在欧丁剧团的经历,就是一个字:苦。
海外修习的经历在国内的媒体报道中总被一带而过,但这段日子却是彻底改变丁一滕戏剧观以至于人生观的一次修行。
丹麦欧丁剧团在国际戏剧界是出名的“苦行僧”,他们的戏剧工作方法有点像中国的戏班,师傅带徒弟,对每一个动作的要求都极其严苛。“巴尔巴会要求我一个动作不断地重复,直到做出来是完全精准的。”
有一次,为了让一个从台上摔下来的动作既自然又准确摔到固定的位置,巴尔巴亲自做示范。“八十多岁的老头,从台上至少往下摔了20次,就为了告诉我什么是这个动作的动力,什么是能量。”
整个欧丁剧团都奉行着极度严苛的标准。“在国内我当演员,只要演戏就行了,可我在欧丁演《慢性人生》,我一个大老爷们,要负责缝道具,戏里有一面要被撕裂的旗子,我得负责把它缝好;还要熨桌布,不能有一点点褶皱……”
《慢性人生》这部戏需要丁一滕全程蒙上双眼表演,因此,他需要完全记住在舞台上向前是几步,向后是几步,对精确度的苛求又增加了一层难度。
“我不止一次在排练室里大哭。我真的很疑惑:有必要这么准确吗?难道戏剧不应该是为所欲为的自由吗?”
直到这部戏在捷克演出完,谢幕的时候,丁一滕恍然顿悟。巴尔巴欣慰地说:“祝贺你,你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中国人。”
“我突然懂了。演员用来创造的材料就是自己的身体,不断追求精确的过程就是对身心的锻造;而只有当你摆脱了外在的顾虑,当舞台动作变成下意识,你的内心才能无限接近自由。”
戏剧如游戏,让人快乐;戏剧如信仰,让人敬畏。在国内外收获两种截然不同的戏剧体验之后,丁一滕开始自己做戏了。
他把戏剧这场游戏玩得很认真,几近虔诚。
你爱皮娜鲍什现代舞
我教外国姑娘丁字步
丁一滕的导演作品中,《窦娥》人气最盛,也在去年受邀在伦敦南岸中心进行了演出。在极度冤屈之中,窦娥发出那三声誓愿,她要让“血飞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一位伦敦观众这样评价:“这是来自东方的安提戈涅式的呐喊。”
丁一滕喜欢这个说法,因为他正是在探索一种融合中西的戏剧“新程式”。
摄影丨田鹏
丁一滕小时候在国外生活过,又有在欧洲学习演出的经历,对他而言,东方对他来说反而更具神秘感和吸引力:“当我看到那些戏曲大师的表演,我发现有好多东西正是现在西方戏剧遵守和追求的!当年布莱希特看完梅兰芳的表演也是这样惊叹的。”
其实国人对传统戏曲或多或少抱有敬畏之心,但绝大多数人都在给它冠以“国粹”之名后敬而远之。丁一滕不一样,他表达敬畏的方式是走近,琢磨,把玩,创造。
他敢“动”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什么是程式?咱们中国戏曲里有丁字步、云手这些身体程式,但是太刻板、太陈旧了。我在丹麦学习表演的时候,发现戏曲和西方戏剧的某些身体原则本质上是相通的,我就试着用西方的训练方法把东方戏曲程式转化得更当代一些,变成‘新程式’。”
摄影丨张道涵
“为什么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皮娜·鲍什,但不爱看京剧?因为西方现代舞者的身体表达,看起来是那么自由。”
“我的‘新程式’,就要打破戏曲里‘一挥旗就是千军万马’这种固定程式的束缚。每个动作不再是固定的含义,每个欣赏者能够拥有自己的理解。”
摄影丨田鹏
中国没有从古希腊到莎士比亚的戏剧传统,但丁一滕从戏曲中找到了中国戏剧的推动力。“我不是做新编戏曲,而是做实验戏剧。”《窦娥》是“新程式”在戏剧中的实验,《醉梦诗仙》是“新程式”和职业戏曲演员的相互作用,而如今,丁一滕带着中国戏剧“新程式”到欧洲开设工作坊,又是和外国创作者的一种碰撞。
“别人看我们开工作坊,问我学什么呢,我告诉他们,不是我学,是我在教他们来自中国的东西,那时候我真挺自豪的。”
工作坊最有意思的一点是,想教他们新程式,还得先从程式教起。“我带他们站丁字步,我把这种动作叫作‘Ding’,因为我姓丁,他们还以为是我发明的,我赶紧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中国老祖宗发明的,哈哈。”
“外国人身体和意识都太自由了,他们哪见过师傅带徒弟这种教法?一个丁字步我让他们耗五分钟,他们就要崩溃了。”
当年他在欧丁剧团被巴尔巴“虐”哭,现在轮到他把其他外国演员“虐”哭了。“我在这里延续了欧丁剧团的戏剧方法,而在国际剧团里,是必然会存在矛盾、碰撞和痛苦的。”
当工作坊里的演员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丁一滕就会对他们说一句话:“Open the door”——
“戏剧和人生,不都是打开一扇扇门的过程吗?你只有打开你自己,去和环境,和空间,和外物,和他人产生连结,才能让自己越来越完整。”
后来,那些演员自愿追随丁一滕从法国到波兰,继续参加他的工作坊。在波兰,他们共同打开了一扇门:“Open the door”剧团正式成立,中文名为“启”。
“我迷恋生活里的无聊”
“启”剧团的新戏《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在波兰首演后,有观众对丁一滕说,在他的戏里看到了大卫·林奇的影子。
“他这么说我很开心,因为我特喜欢大卫·林奇,我要跟你们的读者推荐《穆赫兰道》!我喜欢那种模糊现实与梦境的感觉——你说是不是创作者都对现实不满意啊?我的创作也经常表现梦境。”
《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讲了这样一个亦真亦梦的故事:在原生家庭屡屡遭遇创痛的薇朵遇到她的男友,重燃生活希望。但男友意外死去,希望又瞬间化为虚妄。深受打击的薇朵开始幻想男友死而复生,坠入颠倒错乱的梦境……
“原著那个著名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跟我的戏讲的完全不是一个事。但是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了人性善恶的两极,如同冰火两极。没有谁的善恶是绝对的,比如说:实施侵害的人,是否本身也曾是受害者?”
丁一滕把过往的作品总结为对个人内心的表达,而这部新戏,他把视野扩大到一个群体,他自己也不再自导自演,而是纯粹当一个导演。
“这次的戏会关注被性侵的孩子这个群体,一方面看被性侵者的身心会如何发展,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关注性侵者的成长背景和心理。这里运用了弗洛伊德的一些精神分析方法——这个戏会像是一个心理研究项目。”
为了让内容和形式都更丰满,他从《浮士德》《堂吉诃德》还有夏目漱石的《心》和大卫·林奇的《双峰》中选取了文本做蒙太奇式拼贴;他说在创作的时候听到了印度西塔琴的音乐很喜欢,“西塔琴的声音真有种撩拨心弦的感觉”,于是他的戏里也会出现一把西塔琴。
“我这样是不是挺无聊的?说什么最后都会说回戏上。”每当丁一滕看到喜欢的文学电影和音乐,就自然地想“能不能把它加到我戏里”,对他而言,生活里除了戏剧,别的部分基本是空白的。
“可能很多人在业余时间喜欢探索新奇的东西,培养各种爱好,我就并不想去做这些……无聊不正是生活的常态吗?我一直觉得人生本应如此。我甚至迷恋生活里这种无聊和虚无感。”
“因为戏剧已经带走了我所有的能量、感受和热情,而我愿意赤身裸体用骨血献祭。”
摄影丨Francesco Gali
丁一滕导演作品
《弗兰肯斯坦的冰与火》
04/29 - 05/01 19:30
05/01 14:30
上海 光影车间·静剧场
100-300元
购票:大麦网
记者丨方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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