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香灰

一地香灰_第1张图片

奶奶的坟坐落在一个坡顶上,去看望她,只能沿着一条小路往坡上走。

这片山坡从上到下种了各种小菜。这块地是四季豆,藤蔓爬满了架子,结了一串串的豆。那块是种了小白菜,快长成大白菜了。旁边的地里种了辣椒,青的红的挂满了细枝。还有的地里种了烟叶,这烟叶收割后晒干,抽的时候把晒得皱折的烟叶抚平,再裹成卷,安放在烟斗上,划了火柴慢慢地点燃,烟杆的另一头,便是烟雾里满足的神情了。爷爷爱抽叶子烟,这几十年,身上早已浸润了叶子烟的味道,初闻呛人,闻惯了却比香烟更舒服。

站在坡顶望去,视野非常开阔,两边是绵延成片的山坡,坡脚则是一排的水田,田里种了稻子,已经抽穗了,穗上挂着些米白的,细碎的花。

我立在奶奶坟前,把香点燃。这坟,没有墓碑,不熟识的人并不知道里面安睡着何人。

奶奶2003年去世,享年72岁,去世时身上没有一寸脂肪,只是一层皮裹了一包骨头。头发灰白,眼窝深陷,高耸的颧骨下是干瘪无色的嘴。

给她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黑色寿衣。

她安静地躺在竹床上,没有一丝痛苦。

川中多竹,竹修长而茂盛,青秀而吉祥,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几乎都有竹林的影子。生活中很多东西用竹做成或者与竹有关。爷爷就是竹蔑匠,终生与竹子打交道,一根竹,到了他手里,半天工夫,便成了蒸笼、撮箕、簸箕、蔑扇或者竹席、箩筐……在农村,竹具是常用的工具,大到农用器具,小到一双筷子,在竹蔑匠的手里,都可以做成一件艺术品。

在家乡,竹蔑匠还有一个重要的活,用竹子和五彩纸给死者做“冥具”,就是“丧罩子”“灵房子”“花圈”之类,丧罩子做好后放在棺木盖上,如果死者是女的,那丧罩子的中间有一个竹丝与纸扎成的白鹤,昂昂而立,十分美丽逼真,喻意乘白鹤而西去。灵房子也是用纸与竹扎成,是做给死者在阴间住的,一般半人来高,为楼房,有阳台,房子的所有门窗子都能打开,与阳间高楼别墅并无二致,这便是竹蔑匠的手巧之处了。

在整个丧葬仪式中,竹蔑匠的工作并不主要,但却非常重要。

一把蔑刀,从十三岁便伴着爷爷行走江湖,爷爷信奉一句话“一技在手,江湖任走”,什么竹蔑活到了爷爷手里,都会做得非常完美,一双巧手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谋生本领。

爷爷二十岁那年,跟着师傅去到奶奶所在的村子给已仙去的长者做“冥具”,认识了奶奶,给了奶奶家一袋米,就把奶奶领走了。在那年代,能嫁给手艺人,表示这辈子便不会再饿饭了,不知道爷爷奶奶当初有没有爱情,但那时候,爱情在温饱面前,其实并没有那重要。

奶奶年轻时很漂亮,个子高挑,一张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说话温柔,难得的是知书达理,虽然她并不认识一个字,包括她的名字。爷爷寡言多疑,性格孤僻,对亲人朋友总是冷冷淡淡,做事情却专注执着,追求完美。

这一辈子,爷爷与奶奶,虽然相守近六十年,但从未见过爷爷与奶奶温馨亲昵过,他们之间的说话永远是简短的,带有些许火药味。

这一生,奶奶孕育了三个子女,大儿子是我的爸爸,二儿子在八岁时,一场大病把他给带走了,三女儿就是我的姑姑,只活到了二十岁,死在广州一家雨衣厂的大火里。一次,跟着奶奶回她的娘家,面对着同样的白发苍苍的少时姐妹,奶奶说:“这辈子,我的娃儿都死了两个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人户都放了(婚都订了),还是走了,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哇,啥子是留得到的?留不到啊……”一双布满厚茧的手捂着老泪纵横的脸“怪不到哪个,只怪我命苦啊。”那应该是奶奶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那两个死去的孩子,至今,我还记得奶奶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早市里,都是卖菜的。天刚麻麻亮,早市里已经有很多人了。离街市远的,甚至是天不亮便打了火把赶来,在这个市场里,他们随便地把背兜放在一处,拿出一张塑料薄膜或者一个尼龙袋子铺在地上,再把菜一把一把码整齐了,用一种乡下人特有的卑微带怯的眼神打量着来买菜的人。慢慢地,天大亮了,突然发现离不远处,居然是认识的人,便把地摊子挪一起,一边卖菜一边拉拉家常。

奶奶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去早市卖菜,卖菜的钱拿来买烟、给我和弟弟一些零花钱,走亲串友时,买些礼物之类的。一般,头天下午便把菜一棵棵除去黄叶,把泥洗净,用稻草捆成均匀的小把,放在背兜里,码整齐,时不时洒点水在上面,保持新鲜翠绿。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背了菜,带了小板凳,去了镇上菜市,找了位置,坐下来。一般上午九点左右,菜市就散了。奶奶的菜因为洗得干净,卖相好,往往等不到散市便卖完了,去旁边包子铺里,买上两个肉包子或者泡粑,回家去,但她自己从来不吃,是留给我和弟弟的。

奶奶的衣兜里总是有糖,不管是水果糖还是冰糖还是软糖,她的糖除了给我和弟弟吃,绝不会给别的小孩。奶奶自己也吃,一颗糖在她嘴里要吃上好半天,因为她没有牙齿,一颗都没有,四十岁的时候就掉光了。那时候牙疼难忍,又没钱去治,便在牙松动的时候,用手一颗颗地掰下来,一了百了。这三十年来,她用她的牙龈来咀嚼食物,准确地说是磨食物,所以硬的东西对她来说,再好吃也只能望梅止渴。她最爱吃我做的蕃茄煎蛋汤,那些鸡蛋很软,软得不用怎样嚼,可以吃得很舒服。由于没有牙的支撑,奶奶的嘴是瘪的。

奶奶是爱干净的,灶房里从来都是清爽整齐,柴禾立在墙角,锅碗瓢盆分类摆放。如果奶奶要去走亲戚,便会从早上开始忙碌起来,洗了澡,换了内衣外衣,梳洗了头发,戴好了那顶最好看的小绒帽子,穿上了最干净的那双鞋子,吃过午饭,提了去亲戚家要送的礼物,便出了门。

奶奶喜欢坐在侧门的小木椅上抽烟。黄昏时候,太阳已经照不到侧门,旁边的竹林在侧门笼出一片阴影,她便坐在那片凉爽的阴影里,拿出一只烟,放在嘴里,划燃一根火柴,慢慢地点着,轻轻地吸一口。姑姑去世后,奶奶抽得更凶了,一只一只地接连抽,抽烟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嘴里也时常念叨着什么,她会念叨很久,似乎她并在乎别人是否听她说话,或许她只在乎自己是否在听。

无意间,我听到奶奶嘴里念叨的一些片断。

“这些狗日的,烧死我女,女啊,你走了三年了”,她是在想念姑姑了。

“这辈子,你啥时候对我好过?活着还有啥子想头?不如死了算了。”停了一会,又说:“我真的死了,哪个对你好?说话像吃了火药子。”对爷爷,奶奶除了埋怨更多的是牵挂。

“伯成呐,你婆娘凶得很哦”,这应该是在说妈妈。

“我还有两个,我的两个宝儿对我好得很”,这是在说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应该是她活着的希望。

奶奶临走前三天,父亲打来电话:“鹿儿啊,回来看看奶奶,奶奶不行了,她一直不落气,怕是想见你一面”。当晚,我从成都赶回老家。医生说,奶奶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奶奶出院后,被安排在堂屋的竹床上。因为风俗,即将“落气”的人是不能死在床上的,也不能死在外边,便把奶奶安置在堂屋。

听父亲说,奶奶这个星期来一会昏迷,一会清醒,清醒的时候就问“我鹿儿呢,我鹿儿回来没?”。我坐在奶奶身旁,见奶奶双眼微闭,皮肤已呈灰色,看不到一丝生气,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再也说不下去,话哽在喉咙生生地疼。奶奶慢慢地睁开眼,眼睛好像已经不再聚焦,看了好一会,才看到我,抓着我的手,硬梆梆、冰凉凉。

“鹿儿啊,回来啦……”声音嘶哑干涉,在喉咙里出不来。

“嗯,奶,我回来了。”

“奶活不了几天了,奶保佑你,有吃有穿,长命百岁”,奶奶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爸爸把熬好的米粥端到我手上,我会意地接过。

“奶奶,来,我喂你吃点粥”

“好,要得”。妈妈扶奶奶坐起来,她的头歪在一旁,没一丝力气。

我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奶奶乖乖地吃,却吞咽地很艰难,时不时地看看我,浑浊的眼里,仍是笑意。不知不觉,奶奶吃了小半碗。父亲说,奶奶这一周还没今天吃得多。

我扶奶奶躺下,她轻飘飘的,我为她掖掖被角,拉拉衣领,我清楚地看到衣领下面奶奶凸露的骨头。我捂住奶奶的手,却怎么也捂不暖和。父亲说,奶奶今天精神好,怕是回光返照。心里一酸,背过脸不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

半夜,奶奶闭着眼,嘴里嗫嚅着,我凑近,“俊儿——俊儿——”,俊是我姑姑的名字,我想奶奶是看到姑姑了吧,或者是姑姑来接奶奶了。凌晨时分,奶奶走了,走得平静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棺木是十年前就备好的,姑姑去世后,奶奶仿佛是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三天后骨瘦如柴,爷爷和父亲以为奶奶挺不过那个坎,便用上好的柏树,做了两口棺木,一口奶奶的,一口爷爷的。父亲亲自做的,父亲是木匠,做得非常漂亮,远近的乡亲都来看,赞叹做得好。

奶奶走后,爷爷要亲自给奶奶做“冥具”,爷爷拿出好些年不用的蔑刀,就在屋侧的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剔去竹叶竹枝,把竹劈成两公分宽的竹条,再把竹条用蔑刀分成青蔑和黄蔑。青蔑就是接近竹皮的那一层,而黄蔑则是接近竹心的那一层。做“冥具”主要用青蔑,青蔑韧性好,适合做精巧的器具,黄蔑没有多少韧性,容易折断,一般适合做大型的农用器具。

爷爷用蔑刀把青蔑竹条分成细细的竹丝,做得很慢,很仔细,一边做一边自言自语:“我给你做灵房子,好看得很——你在那边噻,好好过哦——我现在是一个人了,没得哪个给我做饭了,不怕得,没得几年活头了——你莫气哦,等到我来找你,还有那两个小的”,爷爷的嘴唇几乎在颤抖。

休息的时候,爷爷便坐在阶沿的石头上,拿出长烟杆,把烟叶裹成卷,放进烟斗里,吧了半天才发现并没有点燃,颓然地把烟杆扔一旁,用双手使劲揉搓一阵脸,起身拿了蔑刀继续做“冥具”。

爷爷给奶奶做了很漂亮的灵房子、丧罩子、漂亮的衣服鞋子、十个花圈……,三天时间,爷爷不怎么说话,除了晚上睡觉,他都一直在院坝里做这些“冥具”,他用五颜六色的纸剪成花样,一朵一朵粘在花圈上,直到最后一个花圈完成。

三天后,奶奶上山。

上山那天早上,天气阴沉,下起了濛濛细雨,树叶、草叶、菜叶上都挂满了雨珠。道士说,这是吉兆。

爸爸捧了奶奶的遗像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妈妈、我还有弟弟,加上族里的亲戚,包了孝帕,跟在爸爸身后,三步一磕,七步一拜,送奶奶上山。一路抛洒的纸钱,一路敲响的锣鼓锁呐,还有那只雪白的仙鹤单脚站在棺木上,半张双翅,摇头晃脑,带着奶奶西去。

奶奶坐在侧门边抽烟的样子几番入梦,在梦里,她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那是奶奶想我了。每次回到老家,总抽上半天时间,去奶奶的坟上坐坐,让她看看我,让她放心。

时间一晃,奶奶离开我已经十年了。

思绪被泪水淋散,不觉坟前的香已燃尽,落了一地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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