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林奕含还给林奕含

把林奕含还给林奕含_第1张图片

2017年2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繁体版正式出版,2017年4月林奕含自杀,证实小说的主人公房思琪的故事正是脱胎于林奕含本人,世人唏嘘。正如韩国电影《熔炉》当年引起的社会效应,《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时之间成为社会讲堂上的培养皿,一个幸存的标本,被曝露于众目之下,反复剖析,被视作一把短刀,刺向社会的病灶,权力关系、升学主义、性。

然而她,被视为受害者的林奕含在生前却一再强调:我要做的不是报导文学,我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的现况,在这边,在外面的套子里,我想要叩问的是:身为一个书写者,我这种变态的、写作的,艺术的欲望是什么?这个称之为艺术的欲望到底是什么?

与众多媒体所说她将书写视作一种救赎不同,林奕含将自己的书写视作一种怀有恶意的,堕落的,不同于波德莱尔之恶之花的书写。

我要做的不是救赎谁,更不是救赎我自己,写作中我没有抱着我写完就可以好起来,越写越升华的动机。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书写完成、来回校稿的后来是抱着不怀好意与恶意在写。

在小说中,压在房思琪身上的不仅是李国华的身体重量,还有以他为代表的,房思琪自小浸淫的五千年文学传统。而对于林奕含来说,压在她笔上的重量则要更甚。如果说林奕含的写作过程是一次有意识的坠崖,文学便如同那根不足以救她上来的绳子,但仍被她握在手中,被她珍重。

我看了林奕含生前的一篇访谈记录后,我希望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重置于文学的视角下,把林奕含还给林奕含,在此基础上,再来沈思林奕含所反复诘问的是不是辜负她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文学本身?也许是对作为创作者、作为个体生命的林奕含更为真诚的尊重。

很多人看完这个书都会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或是被强暴的故事,然而,当然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书不是很正当的,但硬要我去改变这句话的话,我会把它改成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可以说,思琪她注定会终将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正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所以这绝对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一本控诉的书。我觉得她没有要谈所谓的诱奸跟强暴,因为任何人看了这个书,然后看不到诱奸和强暴的话,他们一定是在装聋作哑。

她生前这么说,当你在阅读中遇到痛苦,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幸好是小说而放下它,我希望你与思琪同情共感。此刻,女人迷想做得更多,也希望与读者一起把情绪化成行动,想想我们能如何共同织起一张保护网,温柔承接不断下坠的性暴力幸存者。怪医千金,漂亮宝贝,这名号何许人也,见面她说,我是废物,我是痛苦的神童,别向我要答案,我只是名精神病患者。

2017 年,林奕含是文坛迸发的一株彼岸花,彼岸花要去地狱,魔不收,徘徊在黄泉,魔不忍,于是让她生根,成了死亡的接引之花。彼岸花有错过惋惜之美,花叶长在不同时候,似林奕含永别人生长大的那一段。人都说这花像是魔有温柔,让人在归途回眸,看见她艳红如泪的瓣。

走进约访的咖啡店,林奕含戴起耳机看来好遥远,她细读访纲,专访记者轻声打扰震起她闪烁的睫毛,这见面生疏得很,她急忙收拾水杯移动,边帮专访记者添了水,一声不好意思经常挂嘴上。

我一直不明白她这歉意何来,我看完这段专访时才想,或许这抱歉是代替世人说吧。

她说,我是个恶意的作者,写作是不抱期望的,这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知道的,听起来很煽情,但它影响了,改变了我的一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变态骇栗,读文学的老师诱奸了读文学的女孩,发生在文明的大厦、升学主义的补习班。

林奕含谈过这本书的问世,写一个女孩被诱奸的故事,特别在书页最前写刻上真人真事改编,她不要人们以虚构的侥幸去阅读那恐怖,当你在阅读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幸好是一本小说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与思琪同情共感。

近乎无力地看完这段专访,难以想像:如果我爱老师,老师说爱我的方式是将阳具塞进十三岁的我嘴里,老师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礼物,却残酷撕裂地折着我的身体。

林奕含说写是欲望,这个故事必定得让人知道。但那欲望不像吃饱睡饱能满足,写了更不舒服,但还想持续写的欲望。有人问她对这本小说有没有任何期待?

她说: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我要做的不是救赎谁,更不是救赎我自己,写作中我没有抱着我写完就可以好起来,越写越升华的动机。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书写完成、来回校稿的后来是抱着不怀好意与恶意在写。

我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个恶意的作者。房思琪发生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个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给地球上每一个人所受的苦,每一个人都会无法承受。

写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掀起许多议论,一个没有拿过文学奖的作者,张亦绚论掷地有声、骆以军形容像纳博可夫和安洁拉・卡特的混生女儿。林奕含没有与谁讨教或讨论过文字,她用完美主义教育自己,写两千字文章,每隔两三个月就再回头检视,发现不满意可以修改的就会去修改或扩写,她从未想过读者是谁,只写给自己看,锻炼书写的音乐性与操作字汇的克制,终于愿意写下这个搁浅在生命长久的故事。

像是义务一般地把故事写出来了,她说:一直以来都不想写,因为一直以来我会做的事只有写文章,这件事不是简单可以用文字概括的,我觉得用一些很雕梁画栋的东西去把它写出来,是很徒劳的,我也在不可自拔地写文章时,会有点恨自己,没有起到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包括对我自己,为什么我自己写,老实说我并不知道。

书写于她是没有成就感的,林奕含嗔恨自己只会写:写作是一件很没用的事,我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废物。

写作前半年,她酝酿着同时陷入胶着:精神病发作很严重那段时间,我有半年无法识字,打开书字就像蚂蚁一样,我看不懂,很痛苦。失语,没有办法讲话。我在思考读文学的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吗?他误读了吗?他读错了吗?他没有读到心里?我终究必须相信,文学让我幻灭。我长年以来用来锻造我的尊严、我引以为傲的、让人赞叹的,我自己会有些得意、自己以为有点思想的那个东西,竟然,会变成这样子,我真的非常痛苦。

林奕含热爱文学,那程度好比:如果有人骂托尔斯泰或是费兹杰罗,我会很生气。她的愤怒坦白地像双手掐住的那只水杯,透明坚毅。

林奕含高中读的是数理班,当大家都会比谁的数理好、谁可以用最帅的算式解难题,她静定阅读,说自己一直被看做那种会写作文、有点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人。她声称自己高二那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让她停滞,一是房思琪的故事,二是精神病。

我开始厌食,不想吃饭睡觉上学,什么事都不想做,看小说对我来说很像私奔,因为大家都在准备大考,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不停地看小说,高中毕业到现在失学,看小说是我自我教育的方式,对我来说很珍贵。

说起文学,像莒哈丝谈她的情人,痴狂迷恋。失学后林奕含开始长年窝在书房:精神病真的是,很荒芜。生病的期间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对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亲情爱情友情,一无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覆自杀很多次。她声量渐弱,如气如丝,再直定地说:真的是只剩下文学了,我书架上的这些人很珍贵很珍贵,当我准备要写小说时一边构思,一段时间精神病又发作得更厉害,我开始思考李国华身为一个学文学的人,文学对他与对我的意义,我一直相信读李杜诗的人,一定会是好人。

每讲到一个趋近天真的地步,她脑袋一转又耻笑自己:好傻喔。说起自己对善美的偏执她感觉世界不敢置信:我知道这听来煽情、迂腐,但确实是这样。我不禁想,她直视过的地狱长什么模样,让活着的一切,肮脏才理所当然。

林奕含嘲讽自己的精神病,高中得重郁症,后来又加上很多哩哩抠抠的精神病。话说到着,林奕含有点好笑的笑出来,彷佛那病淘气可恨。成年之后,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做任何社交活动,我所有的活动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就是建立在思索这个肮脏的事情上。

她与思琪的生命经验交错,思索一个人的人生,怎么就停在那里了?林奕含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化,没有长大过,人经历过的大学社交、社团活动、恋爱,她都没有。

我比较亲密的朋友大概三四个,我最常讲话的就是我先生,第二个最常讲话的是全联的店员。

过去社会的经验让林奕含恐惧:我之前有上大学两年,会莫名其妙跟老师乱吵架,周围同学的反应就是,你应该要吞忍,我会觉得,这个是不正常的,很明显是老师在欺侮我。我少有跟外面的人相处的机会,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相处我就会搞砸,尤其是在面对上下关系阶层关系时。

林奕含说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生存,因为上对下的权力关系、别人替他人打分数等等社会活动使她厌恶。

人生很多成长,都发生在大家刚上大学的那个黄金时期,我可能永远错过了,错过就没有办法了。

她形容人类是外面的人,很好奇林奕含如何看待活着?她说,老实说可能有点悲观也像假的,但是真的,我没有活着的实感,有时候我会觉得,在很久以前第一次自杀时,我就死掉了,我知道这听来很虚假,我也常跟我的医生说。

林奕含这一口气叹的好深邃,才像从悬崖回来说:真正的我,在过另外一个比较幸福快乐的人生。

林奕含专访一出,林奕含彷佛成了精神疾病的导师,许多人投信巨细靡遗写出痛苦,林奕含说:我真的哑口无言,因为我不是专家,我没办法介入谁的人生,我不是心理医生,就算我是心理医生,我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不能对你的状况下任何判断,或是对你的人生下指导棋,我只是个病人,我不能因为生病就在这方面有任何专业,所以就,有点尴尬这样子。

她很喜欢在语述最后加上这样子,念起来很快就变酱子,有女孩的可爱。那她是如何与精神病相处呢?她头看来很疼,谈人们有个误解,就是精神病要靠意志力痊愈,林奕含说精神病与心脏病一样都是医学上的疾病,真的来的时候还是需要去急诊、吃很多药看医生。我也没有靠意志力,就是回诊比较频繁、哭比较大声。老实说我自己都完全不会跟痛苦共处,我自己的方法就是定期回诊,每天吃很多药,听起来很孬,但就是这样子。我也觉得,如果你痛苦到某个地步,唯一的方法就是要看医生,要回诊。

林奕含在受苦方面,读张亦绚《永别书》,一句话就像她人生的写照:我是痛苦的神童。

我是痛苦的神童,我的问题是,人类需要这样的知识吗?需要了解,那么极端的痛苦与真相吗?

面对苦难她觉得最糟的就是即便写了这样的小说,残忍的事实仍会继续发生。人们可以报复邪恶的方法几乎没有,甚至,市面上心灵鸡汤宣导着和解、多少创作声扬原谅:我讨厌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解,我很讨厌原谅,非常。之前有关于慰安妇阿嬷的《芦苇之歌》,或是很多电影都会在结尾放上一个新生婴儿,象征新生,我看了就很生气,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到新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

林奕含太气愤时,眉心皱成漩涡,窝藏伤心的黑洞。她是如何看待以结构出发去解决现状?我知道站在长远的历史来讲,确实会新生,我这本书可能有人可以得到警惕,有人也许得到安慰,但我所知的经验,就是他们没有了,永远不敢出门,他发疯了,如何跟我说有新生?如何告诫世人房思琪成了一个教训?这样太残忍了,我不能和解。

林奕含特别说,不希望这本书与结构产生关系。别轻易以体制去解构它,因为一旦如此,就如同视房思琪为个案,当作无数个被害者中的分母。我不太愿意站在那个观照长远、历史的角度去思考。我知道这样子很政治正确,我也有能力如此思考,但我不愿意。

这时代流行大格局的思考,林奕含却说,我不同意站在父权的正对面去抗争。当我们说出父权强暴女权、体制强暴知识,是很轻松的,太习惯讲这句话,他们不知道强暴这个词的重量,他们不知道有人听到这个词就会昏厥,痛苦不已、不舒服到耳聋半天,这是很危险的。我觉得没有受暴经验的人,或许能,可是你要作者我,或是思琪,说出我小时候爱上强暴我的老师,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林奕含再提出,她更害怕一些所谓比较进步的人,修了性别学社会学后彷佛能轻易去解构痛痒:让我害怕的是,很聪明、进步、政治正确的人,这些人是有理想抱负的,他们在谈结构时,一个一个的房思琪,是不是就从大网子漏下去了?所以为什么我要写思琪的事,甚至细到有点恶心、情色变态。我要用非常细的工笔,去刻画他们之间很恶心色情很不伦的。大家都看到统计数字,所以我不想谈结构,大家都忘了,那是一个一个人。

她不忍心,一个个房思琪,从那结构的网掉了下去,林奕含谈起这个小女生:就像思琪从未能够进入结构,她宁愿可以进入结构,宁愿当一个无知到进入结构的人。她宁愿没有读过书,没有读过《第二性》、《性别打结》,她宁愿让男人养她、买名牌包包,她宁愿做这样的人。但不是,她读过,她了解一切,她还是只能从另一个角度让男人养着她。她的快乐是带有引号的快乐,她知道那不是快乐,可是若她不把那当作快乐的话,她一定会活不下去,这也是我觉得很惨痛的一件事。

不要跟我讲你要看远一点,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点看。我是很苟且的人,从长远历史来看,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气,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起令人心碎的事实,林奕含也是。她多么心疼地说,是房思琪过了一个没有人该过的人生,林奕含也是。

房思琪在自己的日记写下: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林奕含常挂在嘴上的道歉,是不是也近似这样,伤痛让人忘了事实,抱歉了,无用的自尊。专访结束,林奕含走出咖啡店,她原来要去书店,走到一半又孩子气地说好懒啊回家好了。她轻盈的脚步,白皙的手指,如何徒步下这样沈重的事实。

她是徘徊在黄泉的彼岸花,魔不忍收她,又不舍让她走,林奕含是魔在人间种下的温柔,她身上背负地狱加诸的恶,花心里有纯挚善美。

你可能感兴趣的:(把林奕含还给林奕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