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分。

        黯淡的白炽灯光撞入他惺忪的眼睛里,给他一种乌云倒塌下来的压抑感。流浪在野的昆虫从入夜起便开始哀嚎不息。此刻他的心跳和外面的虫鸣声一样杂乱而急速。他半眯着眼从搭在床沿的工装外套中掏出一盒香烟,用手指拎出一根叼在嘴上,摸了摸裤兜,没有找到预想中的小长方体硬盒。于是香烟就那样单调的挂着,白粉墙上的几根裂缝组合成了烟圈的形状,弥补了它的缺席。

        他呆坐了十几分钟后,屋内开始出现拖鞋的吧嗒声。他在一平米的简陋洗手间里对镜子中自己的脸感到惊骇。因为用力搓洗的缘故,原本布满在右眼周遭的鲜红胎记,变得格外诡异,再凑近些看就会发现,上面有着许多团状的小点,像小蜘蛛网和红富士上的霉斑一样白白地绽开。他捣鼓了一会儿,砰的关门声响起后,是灰尘簌簌掉落的细小声音。

        天只亮了一点点,街道没有路灯,他买了两个肉包子,借着小吃店的光行走。在这过程中,他清晰地看到水沟一跃而过的几只黑黝黝的大老鼠。他一边把包子往嘴里塞,一边快步走着。街角处一只蜡黄的流浪狗盯着他的方向不断狂吠。他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脸颊横垂下来的赘肉挤出两道斜杠,在脸上划了一个八字。那只枯瘦的流浪狗松垮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八字符号。丝丝的风从纽扣的缝隙钻进了他的身体,他缩着脖子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房东那只骄傲的藏獒,柔滑的金色毛发,如果撕剥下来,可以裁成一张非常不错的毯子。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能听到断续地犬吠声。随后他的影子被光拉得越来越长,再变淡、消失。

        入夜九点三十二分

        街道车水马龙,他跟着推搡的人群挤上了大巴。

        末班车,车子已经超载了,司机还是不断地往里面塞人,车厢里拥挤得像工厂里一块块摞起的废铁。

        “站进去一点,再腾出几个位置来。”

        这样的时刻总是使他感到格外尴尬和煎熬。他抱紧栏杆,使劲地收缩庞大的身躯,这样的他显得很笨重,像一只呆滞的扒着树干的蛤蟆。他看到司机极为头痛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你,站过去一点。“司机指了指站在他附近的一个衣着靓丽的女生喊道。

        女生一脸不情愿,捂着口鼻挪动,一边喃喃道:“臭死了。“

        他还没听清是臭还是丑,脸就飙得通红,有一种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到脸部血管且即将喷涌而出的感觉。这两个字对他有天然的杀伤力。于是他慌乱地试图用一只手挡住胎记。日间搬运货物时流的汗在太阳的烘烤下析出白色的颗粒,沾满了他整个后背,而此刻的紧张使他身上又沁出一层汗来,颗粒被打湿,一股浓郁的汗臭味。

        车厢里的灯幽幽地亮着,他有点困了,灯在他面前变得忽明忽暗,他脚步虚浮地下了车,走到凌晨同样的角落时被犬吠声吓了一跳,他再次恶狠狠地转过头去,意外地发现还是那一只枯瘦的狗。他又在脑海中迷离地看见房东的藏獒。没有多停留半刻,他便快步回屋搜罗出麻绳和木棍子,把狗捆了回去。畜生发起疯来是癫狂而难以控制的,那条狗被囚在洗手间后还在不停地吠着。他随手拿起夹过烧旺的蜂窝煤的火钳子唬过去,在它的右脸烫出两个白白的洞来。狗很快就怏怏地不再敢张牙舞爪了。


        后来邻里回忆起来时都说,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每天晚上十点邻里的人都能准时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八字在街上游走,伴随着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一双暗淡无神,另一双却异常亮堂。他在楼道间招摇时,连那霸占了整只右眼的令人惊恶的胎记也在他的神气下敛了许多锋芒。后来邻里回忆起来时还说,那条狗真是丑得让人没法不印象深刻。

        他每每遛狗时,都会故意经过房东的铁栏杆门外,随意地向狗踹上一脚,看它发出识相的吼吠。这时他便佝偻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直到听到里面远远地传来依稀的藏獒叫声,他才心满意足地吹着口哨踱步离开。如果当时他能理解到藏獒叫声里的警告意味,也许并不会一步一步踩在命运为他设下的陷阱中。

        这样的时日持续到一个周后的入夜十点。

        此时正他对眼前一个个围成圈的木板似的后背感到不满。

        他背着手把头向人群凑过去,身上的肥肉恰到好处地把周围的人挤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过了胶的乳白色硬纸,上面写有一些数字和生肖名,此外还有一些报纸、书本。他拿起那张东西看了许久,也没明白个中的意味。

        他问房东:“这干嘛呢?“

        是很不纯正的外地口音。

        “押注。一赔五,十二生肖选一个,今晚开。”

        只停顿了几秒,他就扯了扯狗绳子,把狗拉到跟前神气地说:“一百块,押狗。”

        他突然的摆阔果然引起的大家的注视,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房东给他写下一张淡紫色的的单子后,他从口袋里艰难地摸索出一百块钱来。

        “可以啊,这只狗。”房东带着揶揄的意味说。

        他的耳朵微乎其微地抖动了一下,头颅高高地昂起来。那些赞美仿佛也间接落到了他身上,所以他笑得丑陋的五官挤成一团,像肉包的表皮,皱巴巴的。

        当房东极不情愿地把五百块递交给他时,他忽而觉得命运好像把财富都摊到了他面前,而他接纳的那条狗是命运向他传输信号的的工具。他有一些难以置信。

        第二次,在狗咬死了一只老鼠后,他再次下了一百块的注,押鼠。

        之后果不其然,他收到了房东递来了第二次五百块,这使他的想法得到印证。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老鼠横死这一事件给他的暗示。

        他只兴奋地感到他是命运选定的富人。

        于是,他的工装裹在了那条狗身上,没有再穿上过。

        第三次,他把十二张写着生肖的纸扔到了那条狗的面前。然而狗的无动于衷惹恼了他。火钳子便再次招呼起来,在它的右脸烫下第三个洞。它发狂地扑腾起来,把写了蛇字的纸挠了个稀巴烂。他捧着那一张破碎不堪的纸片仿若得到了神明热切的暗示,眼中闪耀着明晰的白光,手颤抖不止。

        他翻箱倒柜出所有的积蓄,五千多。


        又是一个凌晨四点。

        他几乎一整夜没睡着,眼中闪着幽幽的光。他觉得屋外的虫鸣异常悦耳,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异常活跃,白炽灯明艳动人,延长了的裂缝也在为他欢呼。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想到明日后就能得翻倍身家、用不了多久他也会拥有房东那样的藏獒,他现在简直想冲到大街上去狂奔。他的脸上有一种醉酒的红,胎记自然加深了一层。掏香烟时,他意外地打碎了一个玻璃杯,闷响声却也格外悦耳。于是他把另外的几个杯子也一并摔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像铃铛在他耳边叮咚响。他仍旧没明白命运给他展现的种种预兆。

        没等房东找上门来,他便亲自到了摊位上守着开奖。那里被许多和他一起翘首以待的人包围着。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有力地在跳动,在胸腔里传出回音。

        “大家再等五分钟就开奖啦。”

        他竖起耳朵,感到头皮发麻和颤栗,脑海里已经在演绎着将要表现出怎样的胜利姿势。房东那大把大把的财富将一点一点在命运的指点下渡到他的手中,他的心像大摆锤一样来回地晃个不停,如被火炉烘烤般躁动。他看到房东牵着藏獒走过来,风吹开它柔滑的毛发。于是,有一只狗也出现在他的心里并发狂似的奔走,毛发的撩动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像预言者,所有人都在被他耍弄,都是他致富的垫脚石。

        “今晚爆冷门,开牛。”

        霎时间他耳朵有轰隆隆的雷鸣声,心中落了一场巨大的冰雪,心中的那条疯狗把他的心撕成血淋淋的几块,并持续地撕咬着,直到他感到的心脏糊成一团。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由胸腔向身体各处蔓延,它们势不可挡地逼向耳朵,雷鸣声变成了诡异的静。那势不可挡的东西又逼到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的帷幕,紧接着一片漆黑中他看到房东的笑脸在晃动,布满牙垢的嘴巴一张一合,越凑越近,似乎要把他吞下去。他挣扎,无助地伸手在空中癫狂地拨动,瞳孔无神,一脸惊惧。他无助的手抓到不知名的物品,把手心弄得有点痒,但此刻来不及多加思索,他用力把那东西向房东的脸挥过去,挥了一下后,却又出现了另一张房东的脸。这让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他一连用力地挥了好几下,连手带脚都挥到那张脸上去,他看着那张脸慢慢下滑,消失,心中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也终于消失了。血液又欢畅地流动起来,他的四肢紧接着感到一阵舒畅,舒畅中他隐约听到细微的犬吠声。

        警察走访完了最后一家出租屋后把收集到的现场人证的话语做好笔录。

        “他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是几个月前从外地搬来的。”

        “那个疯子,把大伙儿都吓坏了。”

      “那条很丑的狗听说是偷回来的。”

      “他甩着那条发疯的狗,一起发疯,狗把房东的脸咬出几个窟窿,露出白森森的颧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白骨。”

      “那条狗已经被剐了。”

        ……

        他在审讯室里,呆滞地点点头后被送回监狱。

        他久久反映不过来,命运猝不及防地给他扇了一个大嘴巴子,他没机会作出应对。他呆滞的双眼随着天渐亮而一点点暗淡下去,手中的香烟越变越短,橙红的一点在昏暗的狱中闪烁。他抖了抖手,香烟的白灰从上面窸窸窣窣地摔下来,像哐当关门时掉落的一串串灰尘。他把香烟摁灭在诡异的红色胎记上,脸上又绽开了一个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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