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

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_第1张图片


Moe Moskowitz先生的Moe’s书店1959年开业,我1971年出生。他1997年去世,我1998年医学院毕业,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美国,第一次到伯克利电报大街2476号的Moe’s书店,第一次买了一本原版英文旧书。一个月后,我看完了这本劳伦斯的《虹》,第一次意识到人性能有多苦。我猜,这个作家能挖出这么多苦,自己很可能活不长。看了看他的小传,他四十四岁的时候死了。我想,如果我不怕早死,我也能用文字做人性的矿工,看看能挖多深。


2014年7月底,我飞旧金山,在伯克利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落脚。和伯克利大学东亚中心教书的好友兰芝吃午饭,兰芝说拐角就是Moe’s,一定要去,我笑说去过多次,是我最喜欢的旧书店,没有之一。这次,买了几乎拎不动的书,感到幸福,恍惚中觉得和周围几公里陌生的天地草木有了亲密联系,心里踏实了。这批书里有一套《劳伦斯全集》,二百美金,二十册,精装,放满一个小纸箱,挺沉,魂魄不散的样子。如果和劳伦斯死前的体重相比,我不知道,哪个更重。


每次去Moe’s,都忍不住想,这真是一家很棒的旧书店。


第一,营业时间长。早上十点开到晚上十点,每天,全年无休,买书人不必担心节假日溜达过去吃闭门羹。


第二,书多。常年保持二十万种新旧书,堆满四层小楼。


第三,常新。买书人常买,常有新货。


第四,价钱公道。Moe’s也卖也买,坚持收旧书的时候比市场其他人多给一点,卖旧书的时候比市场其他人少要一点。Moe’s一直坚持Moskowitz先生定下的独立旧书店买卖原则:每天,我们买几本书,也可以买整个图书馆,每次买卖,我们都比别人少贪一点。


第五,地点方便。Moe’s就在伯克利大学南门往南四条街之外,一路破破烂烂的吃的喝的,从来就是伯克利嬉皮士王国的中心。六十年代言论自由运动的圣地人民公园就在一步之遥,嬉皮士们在阳光下草坪上抽烟、睡眠、饮酒、读书、思考人生,偶尔当街撒尿。


第六,摆放精当。在某些巨大的连锁书店,我常常逛两个小时什么都没买。哪怕只有二十分钟,我也能在Moe’s买到书。我想买的书似乎总在书架或书台某个显眼的位置冲我招手,不知道Moe’s是如何做到的。我怀疑Moskowitz先生总结过一些秘而不宣的规律,然后仔细训练相关人员。如果时间充裕,眼睛自然扫到的陌生书籍,我会拿起来翻翻,看看作者是谁,读读一两页;如果好玩,就买回去细读;读完还觉得好玩,就再到Moe’s买齐这个作者的其他书。我常常想,Moskowitz先生为什么把这些作者的这些书摆在显眼的位置?什么样的文字能穿越时间的流水不停地转世?我已写的那些文字以及要写的那些文字和这些文字比,如何?如今的人的确读书少了,一方面是时间被太多迷人的APP碎片化;另一方面是书太多了,懂得什么是好书的明眼人越来越少,这些越来越少的明眼人里面愿意说实话的更是越来越少。很有可能,Moskowitz先生才是书评大师,用Moe’s书籍摆位表明自己的态度。很遗憾,我生得晚了几年,没机会和他坐下来细聊评价书籍的那条金线是什么。


第七,店员好玩。最近几次去,一楼收银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唇上翘着达利标志性的小胡子。第一次交款,他对我说,你眼镜好看。我说,谢谢,金的。他问,日本的吧?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日本人用金才能不俗气。第二次交款,我问他,为什么四楼的古董书要在四楼单独交款?他说,那个古董部门的负责人觉得在他部门交款形成销售业绩才能让他有特别的荣誉感。我没问四楼的人他说的对不对。我在四楼买过些很冷门的宋瓷书,不便宜,但是很难想像在其他地方能买到。结账的时候,四楼老店员递给我一本李济的英文演讲集《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我翻了翻,买了。我问,这本书和宋瓷什么关系?他说,龙山有黑陶,商有白陶,李济对白陶下了不少功夫,文化期的陶和宋瓷或许有关系,你或许会感兴趣。


去Moe’s的次数多了,我好奇,去Moe’s的网站翻了翻Moskowitz先生的简历。他是个好玩的人:年轻时在纽约卖冰激凌,学艺术,总能在世界里找出坚决反对的东西;参加过共产党青年团,但是因为意见太多、嘴太碎被开除;反对二战,多次抗议,多次入狱;1960年卖黄书被抓过,他说他一点没觉得黄;长期争取吸烟者的权利,一直努力把Moe’s变成一个法规允许随便吸烟的绿洲,一直没得逞。


走在伯克利电报大街上,我想,每个像Moskowitz先生一样牛屄的人,都要有个笃定的核,这样在宇宙间才不容易被风吹散,仿佛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

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_第2张图片


你可能感兴趣的:(每个伟大的街区都要有家旧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