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我在J大读中文系时,有三个好朋友,分别是土包子赵华、大胸妹朱敏以及李欣欣。
之所以李欣欣前面没加定语,是因为她实在太特殊了,极难找到一个标签贴在她身上。记得入学之初开班会,辅导员让每个新生到前面做一番自我介绍,同学们大多讲的是何许人也、请多关照云云,唯有李欣欣大步流星走上讲台,双手插在裤兜里站着,不笑,也不客套,说了句“我叫李欣欣”便又回到了座位上。她肤色雪白,但不似东方人那种白皙,一头卷曲短发,染成火焰般的色彩,鼻子高挺如险峰,一对棕色的眼睛嵌进深深的眼窝里。单看她的脸有点亚欧混血的意思,但远远望去,身材却比江南水乡的姑娘更娇小,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罩在身上,胸前一马平川。
我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任务,大学四年,务必要勤奋搭讪女同学,勤奋恋爱,以此弥补高中时被班主任棒打鸳鸯的遗憾。于是每个女同学上台发言时,我虽摆出一张清心寡欲的脸,心里却是上上下下把她们打量了个遍。我向来自诩是个品位高雅的青年,不屑与凡夫俗子抱持同样的求偶标准,太清纯的姑娘我嫌乏味,太性感的我嫌俗气,太可爱的我又嫌做作,直到李欣欣走过我身边带起一阵风时,那阵裹挟着柠檬香气的清风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我的心脏憧憧直跳,之后班会上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开始制定追求李欣欣的战略计划。既然咱读的是中文系,泡妞也要有点中文系的范儿,思来想去,我打算先写一首匿名情诗投石问路,在正式表白前制造点神秘气氛,撩拨一下美人芳心。说是写诗,其实就是把普希金、聂鲁达和艾吕雅的冷门作品东拼西凑了一番。写好后自己读了几遍,觉得还算情词恳切,便给室友们传阅,表面上是在向他们虚心讨教,实则是跟班里的雄性们率先宣告了我对这个女生的主权,也是牺牲一部分个人隐私换取室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室友们读了后纷纷说好,有后现代风采,唯独睡在我下铺的土包子赵华皱眉道:“诗还算凑合,就是字丑了点。”
土包子赵华是真土,穿的衣服土,戴的酒瓶底眼镜土,讲话时不知哪里来的口音也土。他整天就知道死读书,但死读书也没用,读起英文来还是一股方言味儿。我不服气,想反驳他“诗好就行,字没那么重要”,话还没出口就瞥见赵华的笔记本上是几排清秀小楷,横平竖直,齐齐整整,马哲课件抄下来竟然也像是诗了。我连忙从上铺下来,嬉皮笑脸,毕恭毕敬,以两瓶可乐为代价,换他帮我誊写一首情诗。
诗写好了,接下来就是怎么送出去,最终我选了朱敏作为我的信使。朱敏是李欣欣的室友,发型和穿衣风格走清纯路线,但胸大屁股也大,连军训时松松垮垮的迷彩服都藏不住她的肉感。她说话一直嗲声嗲气,自称是天生的娃娃音。我之前说过,我等文学青年,品味非凡,清纯的嫌乏味,性感的嫌俗气,可爱的嫌做作,而朱敏真是把乏味、俗气和做作给占全了。我把信递给她,再三请她保密,封口费是两杯珍珠奶茶。
向来新生入学,校方都要通过军训给学生一个下马威,文学院学生尤其老实,被新兵蛋子唬得一动不敢动。即使在北方,九月份的太阳也够狠毒泼辣,站了不过五分钟军姿,已是汗流浃背,帽子下的脑袋几乎被晒得沁出油来。我低声唤身边的赵华,“喂,你一会装成中暑晕过去,我就扶你去医务室,咱俩趁此机会歇会儿。”赵华身板挺得笔直,抬起来的那条腿与地面僵成30度角,他头也不敢转一下,压着嗓子道:“为啥是我晕不是你晕。”我说:“我长得比较壮,一眼就能看出是装的,你那么瘦,没人会怀疑。”赵华起初百般推辞,耐不住我软磨硬泡,只好答应配合,于是我们约定,默数到五十后,赵华就地晕倒。
然而我演砸了这出戏。就在赵华轰然倒地的瞬间,我瞥见了站在第一排的李欣欣,她脸颊晒得绯红,上衣口袋里露出了信封的一角——那正是我写给她的情诗。我心里头仿佛有电光闪过,想必情诗措辞凄婉,动人心肠,她爱不释手便当成信物随身携带。我不由得正了正军姿,脑袋里想的全是接下来如何上前暗示身份,而赵华已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肉,被蜂拥上来的热心同学掐人中,敲太阳穴,连灌了两支藿香正气水,直到被呛得满脸通红,他才神色凄然地“苏醒”过来。
教官见有人中暑了,队形也乱了套,便顺势下令自由活动,一瞬间所有人都像融化了的橡皮泥,软绵绵地瘫坐在操场上。我跟赵华一叠声地道歉,赵华捂着嘴说不出话,藿香正气水的余味仍惹得他不停干呕。这时李欣欣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气质孤冷,不苟言笑,三十度的天气里,任谁都能被她身上的那股冷傲逼退出几步远。我停止了跟赵华装孙子,急忙摘下迷彩帽理了理被汗水浸透的头发。
“信还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李欣欣在我面前站定,瘦小的身体投下巨大的阴影,白色信封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腿上。我坐在地上仰视她瘦削的下巴,心脏跳得像一只被开水烫了的蛤蟆。“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我支支吾吾地问。
“我给了朱敏三杯奶茶。”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阴影从我面前撤走了,阳光又晒得我睁不开眼来。
“那就做个朋友呗?”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话刚出口,就悔青了肠子,堂堂大丈夫,追女孩不成就赖着要做朋友,呸,简直丢死人了。回头一看,果然身后的几个哥们儿早已笑得像一群傻逼。
至于后来我真的和李欣欣成了朋友,主要得归功于篮球。当时文学院举办了新生篮球友谊赛,中文系对阵新闻系。我系五十八人,男生共十三人,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只有我一人。班长愁眉不展,硬着头皮又挑出四个骨骼看似强健的划入篮球队,剩下的男生全部充当替补。
赛况相当不容乐观。新闻系男生人数稍多,平均身高也大于我系,比赛开始十分钟便势如破竹。而我系一球未进,队员已是气喘吁吁,再回头看替补席上的那群怂包,全都用帽子遮住脸,生怕被点到名字上场救火。正当我系准备放弃抵抗缴械投降时,一个小个子从替补席中走了出来,其细胳膊细腿,似乎稍用力就能掰折,但头却昂得高高的,一脑袋樱木花道一样的红发在阳光下耀武扬威。不是李欣欣还能是谁。裁判傻了眼,伸出胳膊拦她,李欣欣瞪去一眼道:“又没说是男篮。”那眼神自带一股杀气,胡搅蛮缠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真理。裁判似被那眼神击倒,向后踉跄了两步,吹响了哨子。
新闻系男生崇尚绅士风度,见我系换上来的队员是女生,便不好产生肢体接触,唯恐担了吃人豆腐的骂名,整个下半场打得缩手缩脚,胆战心惊,至此防守全线崩溃。李欣欣带球劈开一条血路,一鼓作气,把篮球接二连三地砸进了对方篮筐。我一时间也士气大振,连连得分,终于扭转了战局,反败为胜。
赛后,李欣欣抱着篮球走到我面前,“傻大个,诗虽是抄的,但打球的水平还算真,改天单独较量下?”我被她唤“傻大个”,便真的只会傻呵呵地笑了,再看李欣欣嘴角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笑虽克制,却如澎湃黑夜中的一点萤火,忽地把我心底都照了个透彻。
自从那场友谊赛后,文学院学生会特地增添了一条明文规定:未特别说明性别的比赛均默认为男篮赛,禁止男女混打。李欣欣无法继续比赛,便跑到学校东北角的一个废弃篮球场自娱自乐。该篮球场面积很小,仅有两间教室那么大,篮架皆锈迹斑斑,水泥地裂开的缝隙里有娇花嫩草冒了出来。手指粗细的藤条攀上球场四周的铁栅栏,密密匝匝地绕了一层又一层,栅栏之外生长着一圈高龄柳树,柳条纠缠交错,树冠联袂成荫,篮球场就被这些植物遮掩着,仿佛是时间遗忘掉的角落。李欣欣两手圈成篮球大小,眯着眼望向变了形的篮筐,双腿弯曲,再蓦地弹跳,与此同时双臂向前扔出,待她脚尖重新落回地面时,我仿佛真的听到了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咚咚”声。赵华和朱敏也常来此地喝奶茶纳凉,久而久之,我们四个就做什么都在一起了。
一旦我认了李欣欣做朋友,就相当于默认放弃了对她的邪念,但当我靠她近一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道时,心又忽然软得没了力气跳动。我涎着脸问她是否还有机会当她的男朋友,她总是斩钉截铁道:“休想。”一双深棕色的眸子里,无情又无义。我只好安慰自己,只有做朋友关系才能长久,只有做朋友我才能永远拥有她。不知道是不是李欣欣的缘故,我从那之后喜欢上的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平胸妹,她竟然把我刻在基因中的偏好都给修改掉了。
李欣欣的侧脸比正脸好看,额头圆润饱满,目光看向任意一处都是确定不移的,仿佛能控制住日月星辰。我看得发呆,说:“你长得有点像混血儿。”她面露得意,说她爸爸是土耳其人,大学毕业后从伊斯坦布尔出发,骑着一辆雅马哈摩托车环游世界,先是去了欧洲,随后到达非洲,最后途径西亚、南亚来到中国,并遇见了她妈妈。她爸爸对她妈妈一见钟情,便终止了游历世界的脚步,落地扎根,结婚生子,于是就有了李欣欣。她向来惜字如金,但唯独说起她爸爸时口若悬河。我们还知道,她爸爸常年穿一件棕色皮夹克,每当倚靠在摩托车上抽烟时,那模样像极了《飞车党》里的马龙·白兰度。朱敏听了心驰神往,从此便将嫁一个外国老公生一堆混血孩子立为人生目标。
J大的学生很多都是本市人,每到周末,这些孩子的父母就开车来到学校探望,送衣服水果的有之,带孩子出去改善伙食的有之,去寝室帮忙换洗床单被罩的有之。李欣欣家也在本市,她妈妈来过几趟学校,但每次只是站在校门口,不曾再往校内踏入一步。李欣欣的妈妈看上去非常年轻,模样与女儿有几分相似,都是身材瘦小,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深深地嵌进眼窝里。有那么几次李欣欣去校门口接她妈妈时,都不许我们跟上前去,更不让我们和她妈妈打招呼。我远远地望见,她两手在胸前激动地挥舞,脖子直直地向前伸着,像是在和对方吵架,等吵完了就把她妈妈送上出租车,再一个人回到校园里。朱敏问:“你的土耳其爸爸怎么不来看你呢?”李欣欣简短答道:“死了。”朱敏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她进而解释她父亲的死亡,声音平静而克制:“那年我六岁,他去津巴布韦看维多利亚瀑布。悬崖边没护栏,他看得太忘我,掉了下去。”
大学四年,我们全仰仗赵华的笔记,才勉强通过了各门考试,毕业时拿着打印出来的成绩单,上面一个接一个的60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散伙饭那晚,我们四人喝了点劣质白酒,拥在一起涕泗横流,说着不想分开想永远在一起的肉麻话,情真意切,肝肠寸断。谁知哭过没几天,便不约而同地拖着行李箱跑去北京找工作了。我在一家创业公司做产品实习生,赵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朱敏成了一名猎头,李欣欣则在报社做实习记者。
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暖气姗姗来迟,我们常被寒冷逼到朱敏家吃火锅。那时只有朱敏住的地方备了锅碗瓢盆,但饭碗只有两个,不够我们使用,于是女生们用碗,男士们就用杯子将就。朱敏家楼下有一个菜市场,每到傍晚蔬菜和肉就打折出售,但我们不爱吃蔬菜,只想吃肉,偏偏肉价又贵得让人心疼。后来还是赵华发现了冻品区在售卖各种速冻丸子,鱼丸,虾丸,牛肉丸,五颜六色,虽然原料来路不明,但胜在便宜,可充当肉食的替代品。我们丢下四十块钱一盒的肥牛卷,称了三斤速冻丸子,总共花了二十块。
那一年,我们消耗的所有东西都是廉价的,丸子、火锅、地铁、外卖、隔断房以及梦想。酒足饭饱时,我们就挤在朱敏家的单人床上聊天,话题大多离不开学生时代。赵华是调剂到J大中文系的,高考时本想报考能赚大钱的金融系,却在汹涌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他说:“假如那时最后一道大题写对了,兴许我现在就是证券公司的白领了。”朱敏顺着他的话说道:“当时要是报考南方的大学就好了,北方气候太干,我皮肤都粗糙了。”我说我当初真应该选理科的,读了文科才发现背书真是太他妈烦了。李欣欣半晌没接话,一抬头眼圈竟微微泛红,她低声道:“如果你们的愿望都实现了,那我岂不是遇不到你们了。”我说:“你相信平行时空理论吗?假设我们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依然能遇见充当我们角色的这些人啊,他们可能叫张三、李四、王五。”李欣欣摇摇头,“我不要假设,假设都是虚无。”
后来我们又一起吃了很多顿火锅,随着薪水的增长,吃火锅的地点也从朱敏家换到了海底捞和东来顺。但李欣欣的生活却始终拮据,她干一行恨一行,两年之内就换了五份工作,就在我们都搬出隔断房住进一居室时,她仍然在和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合租一间三居室。我去她住的地方看过,那里早就被中介改造得面目全非,阳台和客厅都被隔成了住人的卧室,厨房阴暗潮湿,散发一股米饭变质的酸臭味道,水槽里的锅碗腻了一层油,却没人清洗,木筷子泡在水里几乎要发了霉。倒是李欣欣住的那间次卧整洁干净,虽然采光很差,但纯白的床单和窗帘映得房间亮堂了许多。一张单人床贴墙摆放,床头下码放着鞋盒,床尾下是一个大箱子,箱子里塞满了书和唱片。床头的小桌上,立着一幅精心装裱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赤裸上身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头发卷曲,一双蓝色的眼睛半眯着,目光扑朔迷离。“这是我爸爸年轻时照的,帅吧。”李欣欣轻轻擦去相框上的灰尘,手指拂过照片时,整张脸都变得柔和明媚。我用手机拍下这张照片发给朱敏,不大一会,那边就连续发来好几条语音,无一例外都是在惊呼土耳其爸爸好帅。
彼时我凭借着一股小聪明,在公司混得风生水起,职位升了一级,薪水翻了两倍,走在同学当中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和李欣欣说话时,也不知不觉变得有点好为人师。我用拳头敲了敲那面用胶合板隔开的墙,劝她道:“你现在虽然赚的不太多,但换个好点的房子还是可以的。俗话说消费刺激生产嘛,房租虽高了,但也可以促进你好好上班,省得瞎折腾。”李欣欣面露不悦,白了我一眼,“又没折腾你。”我连忙赔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目光又转回到那张照片上,声音如雾中远山,淡而坚定,“我要尽量攒些钱,我想沿着我爸爸走过的路线旅行。”
这几年里唯一让李欣欣感到自豪的是,她为她的土耳其爸爸写了一本传记,约二十万字,讲的无非是爸爸如何骑摩托车游历世界,如何与她妈妈相爱结婚,最后又如何重新踏上旅途却最终落崖摔死的故事。没有刊物愿意给她发表,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但李欣欣并不在意这些,她亲自设计封面,亲自排版,自己掏腰包去打印社印了一本出来,和那张照片一起摆放在案头,爱惜如珍宝。我说:“你如果在里面配些照片会更生动,兴许就有出版社愿意接收了,你爸在路上这么多年,应该留下不少照片吧。”李欣欣脸色沉了下来,眼睛盯着地板道:“你懂什么,配图是对文字无可奈何的弥补。”以我对李欣欣的了解,她向来懒得与人争辩,任由旁人如何误解她都缺乏解释的兴趣,按照常理,刚才的对话本应在“你懂什么”那里就戛然结束,但她目光垂到地上,又多补充了那么一句,明显是有些心虚了。我暗中揣测,也许她爸爸再次踏上旅途不仅仅是因为向往自由,很有可能是出轨了,她妈妈一气之下就烧掉了丈夫的所有照片。而李欣欣和她妈妈关系一直紧张,大概也是因为她们母女对这个土耳其人的态度存在分歧。
北京不是久居之地,总有人来,也总有人要走。我们之中最先离开的是土包子赵华,他收到了深圳一家企业的offer,待遇可观,深圳离他福建老家又近,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此时的土包子赵华早就不土了,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普通话和英语也讲得日渐标准。他在北京的最后一晚,我们去了一家云南火锅店吃饭,李欣欣对着一锅菌菇汤一筹莫展,“这么淡也能叫火锅?”我说:“快三十的人了,学什么都不如学学养生,虽然人总是要死的,但活得长一点就像存款在余额宝里待得久一点一样,总归是比较划算的。”李欣欣抬眼依次望向我们,问道:“如果要死,你们希望怎么死?”
我向来不爱探讨这类虚无的命题,觉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些浪漫主义的事儿想多了就是徒增烦恼,自讨没趣,于是打着哈哈说我当然是希望精尽人亡喽,但看李欣欣神色严肃,便赶忙闭了嘴。赵华认真说道:“我希望像《倚天屠龙记》里的寿南山那样长命百岁,无疾而终,没有什么比这个死法更有福气的了。”朱敏脸颊飞上了一抹红云,“我死的时候,爱人和孩子都在身边我就满足了。”这时她刚交了个男朋友,不是外国人,是苏州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据说在老家那边也算个小小的富二代。
李欣欣伸了个懒腰,目光透过火锅上方蒸腾的水汽,仿佛一直望向了缥缈的未来,“我呀,我想像我爸爸那样,在探索世界的路上死去。我一直幻想,有一天我骑着摩托车上了一条盘山道,这时我已经看厌了世上的风景,累了,不想走了,正好山上的一块巨石滚下来,将我连人带车压在了下面。巨石横躺,把路堵个水泄不通,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上不去。酷吧?”我笑她真够矫情啊。然而没过几天,李欣欣真的去考了摩托车驾照,花了全部积蓄买了一辆黑色的二手摩托车。她穿一件做旧的黑色皮夹克,戴一顶亮黑头盔,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凌晨三点在路灯迷蒙的二环上风驰电掣。
第二个离开北京的是朱敏,她的富二代男朋友想带她回老家发展,朱敏虽对我和李欣欣颇为不舍,但当她男朋友在KTV包间里单膝跪地掏出戒指时,她还是流着泪点头答应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那钻戒可比KTV里廉价的灯光闪耀多了。我始终想不明白女人在被求婚时流的泪有什么含义,那眼泪到底是一种假性感动,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种眼泪呢?但不论是哪一种,当时在场的人都无比动容,唯独李欣欣坐在沙发一角,脸色铁青。
自求婚夜后,李欣欣突然跟我们疏远了很多,叫她吃饭逛街一概拒绝,朱敏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态度更是恶劣。我完全蒙了,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总不能是她一直暗恋朱敏的男朋友吧,但这种斯文白净的娘娘腔从来就不是她的菜。我琢磨了很久,终于战战兢兢地推导出一个结论:李欣欣暗恋的人是朱敏。顺着这个思路再去记忆里搜寻证据,简直就是柳暗花明。首先李欣欣虽然有不少追求者,但她这些年从没交过男朋友,至少我是从未见过;其次她平胸短发又面瘫,爱打篮球,喜欢摩托车,简直跟漫画里的“铁T”形象如出一辙。对了,我还想起来当年朱敏竞选话剧社社长时紧张得发抖,李欣欣还主动握住她的手来着!我一拍大腿,怪自己太后知后觉,但突然也松了口气,觉得她始终不肯接受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够优秀。
我决心好好开导她一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逼出她的心里话,这柜只好我先出为敬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约了出来,语重心长道:“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性取向这件事放在台面上讲也没啥,李安不是还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嘛。你看我这些年交往过的妞儿都没有超过A罩杯的,我猜我心里也可能住着一个gay。而且朱敏这种小甜心儿谁不喜欢啊,你爱上她也正常。”李欣欣眼中迸出火星,“你他妈瞎猜什么呢?”我一愣,“你不会真的暗恋朱敏她男朋友吧?”李欣欣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会喜欢那种娘娘腔?”我这回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那她订婚后你反应那么激动到底是因为啥?”
她沉默了片刻,脸庞罩上一层忧郁,“我爱的不是朱敏,不是赵华,不是你,我爱我们四个人的整体。跟你们在一起时,心里踏实,就像桌子的四条腿,特别稳固。”
我心想四角形才不踏实呢,稳固的明明是三角形,但怕她再伤春悲秋便没说出口。我挠挠头,笑道:“你说你不爱我,我怎么还是有点伤心呢。”
朱敏一到苏州就结了婚,举办婚礼时恰逢我公司的旺季,我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无法亲临现场,便支付宝转了一千块钱当礼金。望着她在朋友圈晒出的婚纱照,我这才真正意识到,留在北京的同学,只剩下我和李欣欣了。对于在外漂荡的单身汉来说,友情往往是选择留在一座城市的直接理由,否则车来人往的都市里,竟会空寂得无处取暖。我已经不算年轻,却仍没有成家的欲望,一个人晃晃荡荡不亦乐乎。这些年来我不咸不淡地交往过不少女性,其中一些纯粹是为了给寂寞的身体找一个可以托付的容器,有的则让我动了一点点真心,但每当姑娘暗示我想把关系更进一步时,我都像一只踩进沸水中的青蛙跳出去老远。但凡甩人或者被甩后,我都会找李欣欣喝酒哭诉,我心中清楚自己对这些离去的女孩并不痛惜,但好像只有捶胸顿足一番后,才能觉得那些调情恋爱的日子不算是虚度。李欣欣静静听我说完,依旧惜字如金,直到喝干最后一口啤酒,才说道:“走啊,带你去兜风。”我说:“你这是酒驾,我怕死。”她站起身,拉好皮夹克的拉链,丢下一句“少废话”后,就走出去启动了发动机。
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紧紧搂着她的腰,风从两侧汇聚过来,吹得我睁不开眼。夜幕下的北京光怪陆离,建筑和行人的影子仿佛不是映在地上,而是漂浮在灯光里。我们路过蓝色港湾,路过三里屯,还到长安街上骑了一小段,最后在鼓楼一带停了下来。夜已深,李欣欣去711买了几罐啤酒,我知道她生活拮据,便抢着付了款,“你的钱还是留着交罚单吧。”我们在路边席地而坐,啤酒罐里升浮起绵密的泡沫,像吐泡泡的贝壳。她突然问我:“你说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半天只想到了“特殊”这个词,便一连重复了好几遍。她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坚定不移,而是变得闪烁不定,深棕色的眼睛里似乎包罗万象,又似乎一无所有。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抑郁症,19岁的时候自杀过。”然后她把手腕递给我看,昏黄的灯光下,洁白的腕上蜿蜒着细细浅浅的疤痕。我因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感到尴尬,并不想把话题深入下去,也不知道是在回避她的诚实,还是在回避生死这等沉重命题,或许仅仅是觉得生活艰难,何必聊那些不高兴的,于是喝着啤酒敷衍道:“别想那么多,现在谁还没个心理疾病啊,还不都是凑合活着。”
李欣欣酒喝得有点多,话也比平日多了不少,她没察觉到我的不适,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前段时间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时我在这附近溜达,不知怎么的就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坐在院门口织毛衣。她的红线团掉在了地上,那个线团一直骨碌到我脚边。我捡起了红线团,才发现那条线很细很细,悬在半空中几乎要看不见。老婆婆在线的那一头说,‘小姑娘啊,你神魂游离,气散不聚,恐怕是要早逝。’我在线的另一端站了一会,把线团还给老婆婆后就离开了。走出没几步再回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我说:“你要么是遇到了骗子,要么就是出现幻觉了。首先南锣鼓巷这一带背包客都挤成沙丁鱼了,上哪儿找没人的巷子。而且上来就说人家要早死,别说算命的了,就是阎王爷本人都不敢这么直白吧。”
李欣欣不理会我的质疑,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问题:“你说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灯光把她圈成小小的一团,火红色的头发变成了柔和的橘黄色,她的模样让我有点心疼,便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她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如蝴蝶落于花瓣。我胸口热热的,心中仿佛有豆荚绽裂的声音。
我说我能亲你一下吗。她说滚。我说你不会真的喜欢女的吧。她说滚。
那晚之后李欣欣就变得愈发不对劲儿,经常半夜给我发微信说些莫名奇怪的话,“早逝”“红线”“我是谁”之类的字眼充斥其中。当时我升了部门经理,事务缠身,实在不耐烦听她讲这些有的没的,起初还硬着头皮安慰她,后来干脆给她发了一句:“你得赶紧找个男朋友照顾你了。”信息刚刚发出,便意识到已酿祸端,但已经来不及撤回了。果然从那之后,李欣欣就不再找我聊天了,偶尔互相问候一下,字里行间的客套让人心寒。我有点担心她,但马上又安慰自己,这么大的人能出什么事啊。
这一年冬天,北京开始整顿租房市场,很多住在违章建筑里的租户被要求短期内搬离。李欣欣自发地跑去拍照采访,晚上回家时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也被邻居举报了,那张限期清退的公告贴在门上,白纸黑字,鲜红的盖章触目惊心。她联系了我,用摩托车载着大包小包投奔到了我的住处。
许久不见,她变得更瘦了,窄窄的肩缩着,像一只收了翅膀的麻雀。她洗了个澡,换了件睡衣,那睡衣大概是很久以前买的,如今套在她身上未免过于宽大。她半个肩膀都露在了外面,脖子下的一小截锁骨上,尚存几滴没擦干净的水,灯光一照,那一颗颗水珠莹润晶亮如珍珠。我盯着那几颗珍珠出了神,空气里蠕动着她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道,那味道钻进我身体里,搅动得我心慌气短。欲望似不倒翁,按下去又立了起来,越是拼命压住它,它就越是要在眼前晃个不停。我大脑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钳住她的肩膀,把她用力往床上推。李欣欣拼命地挣脱出来,反手甩了我一个巴掌。她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冲我吼道:“你是不是有病!”那耳光打得真他妈疼啊,我的欲望和自尊霎时就像漏气的轮胎,一点点瘪了下去。我捂着脸,心头蹿起一阵怒火,也冲她吼道:“你他妈才有病!”李欣欣嘴巴抿成一条线,双眼蒙上了雾气,那层雾气越来越厚,最终变成一层水帘,随后一连串泪珠落下来,砸到地板上碎成亮闪闪的一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李欣欣走了,我透过窗子往楼下望,她把行李重新绑在摩托车后座上,戴好头盔,翻身上了车。右脚猛蹬几下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发动机声,随后车子载着她箭一般冲了出去,一头撞进浓郁的夜幕里。
之后我和她再没了联系,给她发微信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她都不曾回复;嘱咐她冬天骑摩托车太冷,小心感冒,她也仿佛没看到似的。我蓦然发觉,和李欣欣疏远的这一年,我和朱敏、赵华的联系也在渐渐缩水,偶尔打电话聊起各自的近况,话题也像浮在水上的一层油,肤浅又轻薄,最后只好客气地说“改天聚聚”便挂断了电话。青春年少的岁月,早已像草尖上的露珠,蒸发得没了踪影,唯有李欣欣突兀地撞进我们的生活,把我们四人紧紧联结在一起。然而我喜欢了她这么多年,却对她全然缺乏了解,我不知道她是喜欢狄更斯还是村上春树,也不知道她爱喝的啤酒是喜力还是燕京。或许我爱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种我永远抵达不了的生活罢了。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朱敏的电话,她在那头已是泣不成声,“你知道吗?李欣欣出事了,正在北大一院抢救。”我听见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嘴上一直说你别着急,手心却早已被冷汗浸透。朱敏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话讲清楚,原来李欣欣跟她说要一路骑着摩托车去苏州看她,结果刚出市区就遇到一辆逆行的货车,她闪避不及,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警察根据她最近的通话记录联系上了朱敏,朱敏这才找到了我。
我急忙去了北大一院,到了傍晚,朱敏和赵华也相继赶到了。赵华是和女友一起来的,此时的他已经比上次见面时胖了不止一圈。朱敏的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已怀孕四五个月了。然而他的恋爱和她的身孕,竟然从未和我提起过。
李欣欣的妈妈一直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她看上去老了不少,但一双棕色大眼睛里尚存万种风情。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拉着她的手陪在身侧,应该就是她的男友了。她克制住悲痛,感谢我们来看望欣欣,我忙说应该的,然后陪她讲了一些有关李欣欣的故事,谈及李欣欣的土耳其爸爸时,她妈妈一脸错愕,“什么土耳其爸爸?”我说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啊。她双眼圆睁,不得要领,过了半天才语无伦次道:“欣欣是个意外,连我都不确定谁是她爸爸。我当时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当妈,苦了欣欣了……”这下轮到我们呆住了,我想起曾用手机拍过李欣欣房间里的那张半身照,便试着用搜索引擎的识图功能搜了一下,这才发现,照片上的“土耳其爸爸”,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西亚模特。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心乱如麻,想起李欣欣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知道她是真出了事故还是在故意寻死。我说我不能待在这了,我得出去走走,赵华和朱敏也跟我一起走了出去。我们在街上沉默地散步,脚步沉重得似乎能捻灭投在地上的灯光。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转到了南锣鼓巷,一群游客从胡同里忽地涌出来,把我们几个挤散了,我给朱敏和赵华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再回头,发现身后的游人不知何时消失了,四周一片静谧,巷子深处的老房子前,正坐着一位打毛衣的老婆婆。她年纪太大了,手一抖,红色的线团就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蹲下身子,握着那枚线团泣不成声。老婆婆问:“小伙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说我想起来我在J大读中文系时,有三个好朋友,分别是土包子赵华、大胸妹朱敏以及生死未卜的李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