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残梦

“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许是这秦淮的风月，实难辜负，许是这金陵的风物，太难割舍，在南京的这几日，居然撩起了我屡屡情思，恍然回到了那六朝的兴衰之中，王榭的风流，秦淮的艳迹，太祖的功绩，还有81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这一切都让这座城市如此的充满传奇和故事。如果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那么一座城市的气质里，藏得是便是那千年的历史，文华的积淀，无论时光打磨出的是传世瑰宝，还是累累伤痕，这都造就了一个城市独一无二的味道。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南京，我要说——风华绝代。

南京古有王气的说法，传说楚王埋金以镇之，固有金陵之称，我不懂风水，也不知道这个说法靠不靠谱，但南京据长江之天险，城内既有平原，又有山脉，还背靠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进可攻，退可守，在冷兵器时代，这样天然的地理条件实在优越，后来才有了历朝建都的历史。从中古时代至近世，这里曾先后十次为都城：三国孙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南唐、明、太平天国，以及中华民国南京政府的所在。在中国历史上，能够被认为是正统的王朝或政权的大约有三四十个，这其中能有近三分之一在南京建都，实乃中华历代古都之罕有。看来所谓王气，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这么多朝代，能够真正让金陵成为金陵的，真正形成独一无二味道的，我觉得还是东晋南朝的这段历史：“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台城六代竞豪华，结倚临春事最奢”，说的便是这段故事。想当初，秦淮河两岸该是多么繁华的景象，市井酒坊，勾栏瓦肆，多少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文人墨客，流连于此，在秦淮河边纵情人生，歌舞生平，江南佳丽们笙歌曼舞，又留下了多少才子佳人的风流往事。可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最容易消逝的，而失去后带给人的惆怅和感伤也是最痛苦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后主的一首《虞美人》又让多少人心酸，让多少人落泪。

让人欣慰的是，明代沿袭了秦淮的文化和风光，在秦淮河边扩建了夫子庙和江南贡院，大兴教育和科举，唐伯虎，吴承恩，郑板桥，吴敬梓等江南才子皆出于江南贡院，随着明朝的繁盛，秦淮河两岸的繁华也到顶峰，同时，在明代出现了官妓制度，建十六楼，设教仿从小培养，这些官妓无不色艺双全，出现了著名的秦淮八艳：风骨嶒峻柳如是，倾国倾城陈圆圆，艳艳风尘董小宛，侠肝义胆李香君，侠骨芳心顾横波，长斋绣佛卞玉京，风流女侠寇白门，灵秀多才马湘兰。这八个女子虽出身于青楼，但出淤泥而不染，不仅各具个性和才华，更难能可贵的是，对爱情和国家都有异常的坚贞和忠诚，在大是大非的选择面前，有些比男子更勇敢，更有气节，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捍卫自己的信仰。最让我钦佩的便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奇女子柳如是，她嫁给了东林领袖钱谦益，清兵兵临金陵城下时，柳如是本约好了和钱谦益一起投水殉国，谁知钱谦益推脱水冷，柳如是只好自己投水，却被钱谦益阻拦了，后来，清兵入关，作为东林领袖，钱谦益还投降了清兵，柳如是却拒绝北上，留在了南京，继续支持抗清，最后还为保护钱氏家产，悬梁自尽，如此才貌俱佳的女子，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人唏嘘。

旖旎的自然风光，加上风雅的历史，这里也成了历代凭吊怀古的必游之所，近代朱自清和俞平伯相约游秦淮河，分别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留下了传世佳作，还入选了小学课文。那日，我也尝试了一下夜游秦淮的感觉，夫子庙前，现代化动力的仿古画舫，虽无浆声悠悠的雅韵，可船缓慢行于这流淌了千年的河水中，月夜幽静，岸边的灯光暖暖的照着，柔和的月光，懒懒的洒落在船舷和船尾上，这里和那里，一片一片的。夏夜的清风轻抚面颊，就像情人的手拂过，有丝丝缕缕的芳香飘散在空气中，远远地有丝竹之乐，你细听时，觉得它很远，你不听时，又觉得它很近，就这样若即若离，撩动着你的心房。岸边随处可遇旧时的故居，可早已物是人非。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望着头上的那轮明月，仿佛把我带入了那千年的梦境中，在那个梦里，我也仿佛成了秦淮河边的一个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从悠悠的古巷中走来，在寻觅着什么，在盼望着什么，喔，终于看到了，那位着白长衫的少年，剑眉星目，自信洒脱，似乎刚结束贡院的考试，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也注意到我了，我们相视，那一刻，时光静止了，我们好像认识了好久，也好像等了好久，我们在一起结伴去夫子庙祈求功名，去乌衣巷玩耍嬉戏，去十六楼听最好听的昆曲，我们还一起吟诗作对，此唱彼和，你陪我读书，我为你磨墨，你为我梳妆，我为你画眉……夜色朦胧中，天水一色，水波声潺潺，梦耶非耶？我已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这一刻，我只想长醉不醒…….

如果一座城市只有繁华壮丽，而从没有被摧毁重建过，这个城市是没有灵魂的，如同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经历过挫折伤痛，他终将流于肤浅，轻狂而不自知。81年前的那个冬天，是这个城市的悲剧，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一个如此美丽富饶的城市，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万人坑，那些风情万种的江南女人，也顷刻变成了禽兽泄欲的工具，被侮辱还要被摧残。在南京的日子，我看完了《金陵十三钗》，那一个个妖娆妩媚，会说英语，会吹丝弄弦的美丽女子，她们不仅继承了秦淮八艳的美艳才华，还继承了她们的高贵情操，为了十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尊严。在一个国家/城市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它拥有的财富，珍宝只会给它带来巨大的灾祸。在这些没有人性的禽兽面前，那些凝结了无数能工巧匠辛勤汗水的历史遗迹只需要一把火就烧掉了，那些巧夺天空的古玩珍品只需要一锥子就砸掉了，那些富有学识的江南才子只是他们杀戮的靶子，而那些美丽聪慧的江南女子，更是让人沉重叹息。南京，用自己的耻辱换来了中华民族的警醒，唤起了无数英雄志士的奋发之心。

今日之南京，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更有了现代化的气息，只是这繁华中有沧桑的味道，“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的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那些旧房子，老街坊，有时候没那么规整的街道，没有我所在的上海节奏这么快，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就让时光慢一些吧，南京已经繁盛了千年，不需要那么着急追赶来证明自己，六朝古都的积淀，江南崇文重礼之风，云锦、金箔、绘画、戏曲等文化遗产，南京应该为我们留下些什么，我喜欢更有中国味道的金陵，喜欢那个秦淮河边烟波画舫，英才汇聚，品茗作画，歌曲唱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