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笑傲”第三十一回“绣花”。
这一回气氛很诡异，有两个只出场一次的小配角：杨莲亭和童百熊。
他们和东方不败构成了很有意思的三角关系。
杨莲亭没本事，却是日月教总管、晚年东方不败最宠信的人，在日月教说一不二；童百熊是日月教风雷堂堂主、十长老之一、早年东方不败最依仗的人，是带他出道、救他性命、扶他上位的元老，有功劳有苦劳。
1
童百熊出场时戴着手铐脚镣，被杨莲亭抓了。
即使身为阶下囚，他对杨莲亭也一百个看不起，口口声声说：“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童百熊始终不相信，东方不败真要抓他、杀他。他一直以为，是杨莲亭小人弄权，把东方不败蒙在鼓里。他问东方不败：“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
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甚么不让他杀了？”
童百熊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
童百熊“悲愤”，不是东方不败要杀他，而是“我不知道”、但也要杀。一起“出生入死，共历患难”的交情，连“乳臭小子”的一句话都比不上。
2
当年我看这一段，跟童百熊一样不解，为什么“莲弟要杀”，问都不问就让他杀？
书中写，因为东方不败练了“葵花宝典”，变得不男不女，喜欢上杨莲亭，自居妾妇，所以对杨言听计从。
这明显不合理嘛，自宫割掉的是小弟弟，又不是那条Y染色体！
当然，后来我明白了，这只是金老隐喻，想登上权力宝座，要先从精神上阉割自己，自居妾妇之位。（详见“穷则独骟其身，达则兼妓天下”）
即使这样，杨莲亭要杀就不问理由地让他杀，仍然不合理。东方不败虽然坐上了最高宝座，难道只需要杨莲亭就够了吗？他不知道杨是个草包？他靠这个草包来“一统江湖”吗？
当然不是。东方不败是天下枭雄，从来没糊涂过。
童百熊们不明白，东方不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其实，东方不败们本来就是这样子。
他用杨莲亭，因为杨莲亭可以做他的一只手，比情人都听话；而童百熊、向问天只能做他的一把刀，可能比情人都要命。
童百熊固然与东方不败是生死之交，但忠诚是会变的，他有能力，谁知道他的意图？
就在死前四分之一炷香时间，童百熊还说，“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
什么意思？你跟教主平起平坐？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就因为你“平起平坐”，所以你才要死！
相反，能力不会变，即使杨莲亭有谋 反的意图，东方教主也可以用一根小指头就打倒他。
3
两千年来，君 权不断扩张，相 权不断萎缩，臣权不断瓦解。
君 主只需要助手，不需要副手，特别是不需要唯一的副手。副手是危险的，即使太子也不行。
所以，大帮派很少有副手。老大越厉害、帮派越厉害，越不需要副手。
萧峰年代的丐帮有副帮主，往后就没有了，只剩下四大长老。
少林寺没有副方丈，只有达摩堂、戒律院、罗汉堂首座。
神龙教没有副教主，只有五龙令使。
明教没有副教主，只有光明左右使和四大法王。
日月神教没有副教主，只有光明左右使和十长老。（任我行给令狐冲开出副教主的offer，但人家闺女都给出去了，一个副教主算什么？）
4
没有副手，可保“一统江湖”，但保不住“千秋万载”。
君 王防得住权 臣，防得住外戚，防得住强藩，防得住宦官，但防不住岁月。
再强的人，也有累的时候、也有老的时候。
君 王，是没法退休的工作。他累了、老了，就需要一个人扮演他的角色，做他的代言人。
这个人，只能是杨莲亭这样的人：不够强，没能力反叛；不够老，没资格反叛；绝对忠诚，没意图反叛。
所以，杨莲亭的职位是总管，不是光明左右使，更不是副教主。他只是东方不败的管家和代言人，而不是副手和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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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东方不败这样做，在他位置上的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当年任我行当教主，没有用他的死忠向问天做副手，而是连年破格提拔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的东方不败，指定他做接班人。
换句话说，任我行是老大时，东方不败大约只是副厅 局级。两者差别直如云泥。
东方不败要自己躲起来“绣花”，用了杨莲亭；任我行的心思都放在化解吸星大法的副作用上，用了东方不败。
教中上下都不明白东方不败为什么要用杨莲亭，正如当年向问天们不明白任我行为什么要用东方不败。
因为那时的东方不败和今天的杨莲亭看起来都不太危险。
6
童百熊年近八十，东方不败与他八拜之交，少说也有六十多岁。而杨莲亭只有三十岁不到年纪。
乾隆六十二岁时，发现并重用了二十三岁的和珅。
上官云提出要见东方不败，拿出十八颗珍珠来孝敬杨莲亭；每个人都知道，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今天只有一半和府的恭王府仍然规模可观。
杨莲亭与和珅，对东方不败和乾隆来说，虽然卑微又贪财，但也亲切而易于控制。
只有这样的人选，才能让已过了人生顶峰的强悍君 王安心让他行使权力。
不仅东方不败、乾隆爷这样，甚至唐玄宗与李林甫、洪安通与洪夫人、黄蓉与鲁有脚，都有类似之处。
7
和我的“困境”系列其它篇不同，这一篇叫“杨莲亭困境”，而不是“杨莲亭的困境”。
因为它不是杨莲亭本人的困境，仍是东方不败的困境，也是任我行的困境，和“东方不败的困境”、“任我行的困境”正好结合起来看。
8
以文章而论，以上已很完整。但不写下一段，这篇文章的意义就打了折扣。
“绣花”一章透着诡异的味道，任我行、东方不败、杨莲亭和童百熊们，都逃不过命运。这是他们的困境，也是人性的困境。
但这一章并没就此结束，而是结束在下面一段：
盈盈和令狐冲分手时说：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阿弥陀佛！能不被江湖污染的人，尽管稀有，毕竟还有。
我们努力不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永远就像今天这样，还是有可能的。
金庸揭开了江湖的残酷，但毕竟留下了Silver lining，真是高明！
（公号：行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