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小小的城,四周静悄悄。
傍晚时候,太阳斜斜照下来,小城的影子拖得长长。小城中有一座小山,着了暮色,青翠上铺了一层暖意;倦飞的归鸟在赤红的霞色中,只有淡淡剪影;小城人家烟囱的炊烟,留下轻轻的痕。街上,胡同里,已经少了许多人——都已经回到家里准备这一天最后一餐,现在还在外头奔跑的,只有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冬冬!回来了!”
听得一家门口的这声喊,孩子群里有一个知觉的——就是他家的大人来唤他,想是家中饭菜已经备好,只等他一个人了。于是孩子群中一个八岁的孩子便转回头,向喊声来处跑去,还不忘回头招呼。
“我娘叫我嘞!樱樱!明儿见!”
听到了,孩子群里头,一个女孩子也笑着招招手——她就是樱樱。
樱樱的名字在这座小城中应当是最好听的。城小,地偏,学校也不过只有一所——现在放了暑假,也没有人了。因此不能够要求一直待在小城里的人有十分宽阔的视野,他们甚至连小城外的世界都没有见到过,他们一生在小城里,祖祖辈辈是这样,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他们没有见识过外人所见得到的,也拥有着外人不能够拥有的——那是小城里所独具的:宁静,安详,质朴,纯净。
樱樱的爹娘,没有见过樱花,却知道樱桃,他们不相信“贱名好养活”,他们自己辛勤些——这是不怕的,也要给闺女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至少是小城里的人都觉得好听的名字。
冬冬和樱樱都在小城那唯一一所学校里上学,两个孩子在一个班,可冬冬要大樱樱半年。听说他们班的老师是从城外来的,一下课,孩子们便围在老师身边,让她讲一讲城外的事。老师笑着看着孩子们,什么城外的事情都没有讲。
“小城外头没有什么事,城外头不如我们的小城好。”
那笑容,总有孩子们读不懂的深意。
“冬冬,慢点吃,还有哩!”
“娘,甜馒头好吃!留几个,我带给樱樱。”
“行,今天还是和樱樱一起玩的?”
“是哩!还有别人,俺们过俳俳儿,我是新郎官,樱樱是新娘!”
冬冬娘笑了,冬冬的脸倒变得通红。
“你们知道新郎新娘是咋回事啊?”
“咋不知道呢!新郎喜欢新娘,新娘喜欢新郎,俩人要拜堂成亲哩!”
“哦?成亲,然后呢?”
“然后……然后……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新郎是丈夫,新娘是媳妇儿,还要……还要生个孩子!”
冬冬站起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说了一件神圣的事儿。
娘摸了摸他的头。
“冬冬说的对。”
“娘,我……我想娶樱樱当媳妇儿!”
娘笑了笑。
“那人家樱樱乐意吗?”
“她乐意嘞!她乐意嘞!今天她是新娘子,她说以后都要让我是新郎哩!本来今天新郎不是我,她一定要是我才玩呢!今天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明天她就是媳妇儿,我就是丈夫啦!”
冬冬像是一位凯旋的将军。
“那冬冬知道丈夫应该做什么吗?”
“丈夫,要保护媳妇儿,要让媳妇儿开心,要和媳妇儿一起洗衣服,做饭,就像……就像爹和娘那样!”
“那你以后可不能忘了,明儿多给樱樱带点甜馒头。”
冬冬乐了。
小城的天暗了,家家户户亮起一盏灯,昏黄灯火,照出一片安详。街上安静下来,天黑了,孩子们也就不出门去了,怕有什么鬼怪出来,把自己抱了去。其实谁也没有见过鬼怪,却总是听家大人提起过,这样的神秘也就更加怕人。
小城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斜阳下的追逐,重现在梦境中。
第二天一早,找不见冬冬了。
是樱樱来敲冬冬家的门,要叫冬冬去玩,昨天说好了,今天,她是媳妇儿,他是丈夫。冬冬娘去喊冬冬,才发觉这小子一早就跑出去了,冬冬娘有些奇怪,孩子跑出去得这么早,竟不是去找樱樱的。
樱樱“哇”一下子哭了。
“婶子,婶子,冬冬是不是晚上叫大妖怪抱走了!我不干!我不干!”
冬冬娘抱住樱樱。
“可不是哩!冬冬是个好孩子,可不会叫大妖怪抱去!樱樱不哭,樱樱不哭,他不一定去哪了,回来一定去找你!你可是他的新娘子哩!”
樱樱哭着回家去了,哭得十分伤心。新娘第二天早上找不到自己的新郎,自然是伤心的。
冬冬娘看着樱樱,有些想笑,却又想了些什么更深刻的东西。她好像有些读懂了,学校老师给孩子们说“城外头不如我们的小城好”时候的笑。又向小城中的那座小山望了望,山上的那些野花应当又开得十分好看了;去年夏天,冬冬爹上山去,采了一小兜的花,给媳妇儿编了个花环。冬冬娘那天特别开心,一连好几天都是带着笑的。山上倒是很安全,山路不崎岖,也没什么毒物野兽,择个日子,可以一家人去游玩一番。
这一整天,冬冬都没有回家。冬冬爹娘是不怎样担心的,他们心里明白,没有什么抱走孩子的大妖怪,小城里的人都是善良的,孩子出去一玩就是一天也不奇怪,到了傍晚,两顿饭没吃,孩子饿了,自然就回到家里来,像赤红霞色中的那抹剪影一样——归鸟倦飞时,就会回巢。
傍晚时分,冬冬娘又做了甜馒头。打开大门,刚要喊一声时,冬冬像一只小狗,“滋溜”一下窜进门来,等娘回过神来,冬冬早钻进自己的小屋里去了,娘只看到,他的胳膊上挽着一个小兜子,像保护宝贝一样护着。
今天冬冬很不寻常,一回家就一直待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娘叫他,他也只是应和着,娘说樱樱来找过他,他只说自己忙完就去找樱樱。究竟在忙些什么,娘没问,冬冬也没说。晚饭时候,大抵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冬冬吞了三个甜馒头,一句话都没说,只管吃馒头,吃菜,匆忙忙喝了一碗粥,又要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临走,想起了什么事。
“娘,甜馒头留几个!”
娘答应着,孩子便匆匆又回到屋子里去。
冬冬爹纳闷得紧。
“孩儿他娘,冬冬今天不大正常啊。”
“别管,别管,孩子嘛,也得有点忙活头。”
这天晚上,冬冬爹娘听见冬冬在梦里笑,笑得十分开心。
公鸡打鸣,又是一个天亮,小城渐渐明快起来。
冬冬还是闷在屋里。
冬冬爹扛着锄头要下地去,临走还挂念。
“孩儿他娘,冬冬别是出啥事了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是了,家里有我呢,中午饭带了吗?”
“带了带了,你等过几天,不忙了,我再给你编个花环来!”
冬冬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就你话多,快下地去吧!”
嘴上埋怨,心里却欢喜得紧。
冬冬在屋子里待了一天,除了中午饭,匆匆忙忙吃完,又回到屋子里。
又快到傍晚时分,太阳将要从小城另一头落下去。
冬冬从屋里冲出来,满脸都是兴奋。
“娘!娘!快帮我把甜馒头带上!”
“快吃饭了,你要到哪去?”
“我去找樱樱!”
冬冬抓过娘递过来的装甜馒头的袋子,三步合两步,冲了出去。
“樱樱!樱樱!”
一边敲大门,一边兴奋地叫喊。
门开了,樱樱娘开的,看见门外是冬冬。
“婶婶,樱樱呢?”
“樱樱!冬冬来找你了!”
“哎!”
屋里传出一声回答,声音里都透着欢喜。
“冬冬你可不知道,樱樱没找见你,哭得可厉害了!”
冬冬低了低头,鼻子有些酸。再抬起头时,站在眼前头的是一个小女孩。
“樱……”
樱樱一下子抱住冬冬,又哭了。
“你到哪去了?你到哪去了?我以为你叫大妖怪抓去了!”
冬冬安慰着樱樱。
“没有,没有,我才不能叫大妖怪抓去哩!”
递过去一个甜馒头。
樱樱接过去,咬了一口。
“甜吗?”
“不甜,苦的!”
“不可能!”
冬冬一把拿过来,咬了一口。
“樱樱瞎说,多甜!”
樱樱抹了抹眼泪,低头笑了笑。
“喏!这些都是给你的!”
樱樱接过去。
“你到哪去了?都找不到你了!没有你……没有你,谁当我的新郎啊?谁当我的丈夫啊?”
冬冬没说话,从怀里要拿出什么东西——一个花环!上头的野花星星点点,颜色交错,多么好看!樱樱看看花环,又看看冬冬,眼里闪着光亮。
冬冬举起花环,樱樱低了低头,他把花环戴在樱樱头顶。
“我好看吗?”
“好看!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编花……”
没等冬冬说完,樱樱又抱住他,这一回,樱樱是笑着的。冬冬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也轻轻抱住了樱樱。
两个孩子并没有相拥很久,连斜阳都没有照到。
他们坐在樱樱家附近的石墩上,樱樱头上戴着好看的花环,干净的脸颊上满都是笑。
“花环真好看!”
“我就知道你会开心!去年夏天,爹送给娘一个,娘开心了好几天哩!”
“你以后不能让我找不见你!”
“嗯。”
冬冬顿了顿。
“樱樱……”
“嗯?”
“你……你乐意给我作媳妇儿吗?”
这回该着樱樱红了脸,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
“嗯……”
樱樱抬起头,悄悄瞄了瞄冬冬,真赶巧,冬冬也在悄悄地看着自己,于是在目光交汇时,倒映出孩童的清澈。
又到了小城的傍晚,又是傍晚下的小城。太阳还是斜斜照下来,小城的影子依旧长长;小山比往常更暖和;今天的归鸟不知为何,在霞色中徘徊;家家户户的炊烟讲述着一份宁静。石墩的影子落在地上,两个孩子的影子落在石墩上。小城安静下来,只有石墩上头的那方天空中,还有声音在盘旋。
“过俳俳儿,过俳俳儿,你洗米儿,我做饭儿,丈夫媳妇儿过一家,咱俩生一个小俊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