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

1895年的昨天,中国现代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国学大师钱穆出生。他一生以教育为业,五代弟子,冠盖云集,却始终保持平常心;他专著等身,极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被学术界尊为“一代宗师”;他爱下围棋,却不喜欢与人对弈,嫌那样费时伤神,所以更喜欢摆棋谱……

人生亦可如摆棋,用不着与人争输赢,也能自得其乐。今天让我们聆听钱老教诲,思索读书、做人道理。


《读书与做人》


节选自《历史与文化论丛》

作者/钱穆


“学到老,做到老”,做人工夫无止境。学生在学校读书,有毕业时期;但做人却永不毕业。

今天的讲题是“读书与做人”,实在对年青人也有关。婴孩一出世,就是一个人,但还不是我们理想中要做的一个人。我们也不能因为日渐长大成人了,就认为满足;人仍该要自己做。所谓做人,是要做一个理想标准高的人。这须自年幼时即学做;即使已届垂暮之年,仍当继续勉学、努力做。所谓“学到老,做到老”,做人工夫无止境。学生在学校读书,有毕业时期;但做人却永不毕业——临终一息尚存,他仍是一人,即仍该做;所以做人须至死才已。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张图片

现在讲到读书。因为只有在书上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去做一个有理想高标准的人;诸位在学校读书,主要就是要学做人;即如做教师的亦然。固然做教师可当是一职业;但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职业仅是为谋生,当知职业也在做人道理中。做人理当有职业,以此贡献于社会。

人生不能无职业,这是从古到今皆然的。但做一职业,并不即是做人之全体,而只是其一部分。学生在校求学,为的是为他将来职业作准备。然而除在课堂以外;如在宿舍中,或是在运动场上,也都是在做人,亦当学。在课堂读书求学,那只是学做人的一部分;将来出了学校,有了职业,还得要做人。

做人圈子大,职业圈子小。做人当有理想,有志愿。这种理想与志愿,藏在各人内心,别人不能见,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因此,读书先要有志;其次,当能养成习惯,离开了学校还能自己不断读书。读书亦就是做人之一部分,因从读书可懂得做人的道理,可使自己人格上进。

读书的两个最大的理想、最共同的目标:一是培养情趣,二是提高境界。


惟在 离开了学校以后的读书,实与在学校里读书有不同。在学校里读书,由学校课程硬性规定,要笔记、要考试,战战兢兢,担心不及格,不能升级、不能毕业,好像在为老师而读书,没有自己的自由;至于离了学校,有了职业,此时再也没有讲堂,也没有老师了,此时再读书,全是自由的,各人尽可读各人自己喜欢的书。当知:在学校中读书,只是为离学校求职业作准备。这种读书并不算真读书。如果想做一位专门学者,这是他想以读书为职业;当知此种读书,亦是做人中一小圈子。我们并不希望,而且亦不大可能要人人尽成为学者。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2张图片

我此所讲,乃指我们离开学校后,不论任何职业、任何环境而读书,这是一种业余读书,这种读书,始是属于人生的大圈子中尽人应有之一事;必需的,但又是自由的。今问此种读书应如何读法?下面我想提出两个最大的理想、最共同的目标来:

一是培养情趣。人生要过得愉快、有趣味,这需用工夫去培养。社会上甚至有很多人怕做人了,他觉得人生乏味,对人生发生厌倦,甚至于感到痛苦。譬如:我们当教师,有人觉得当教师是不得已,只是为谋生,只是枯燥沉闷,挨着过日子。但当知:这非教师做不得,只是他失了人生的情趣了。今试问:要如何才能扭转这心理,使他觉得人生还是有意义有价值?这便得先培养他对人生的情趣;而这一种培养人生情趣的工夫,莫如好读书。

二是提高境界。所谓境界者,例如这讲堂,在调景岭村中,所处地势,既高又宽敞,背山面海;如此刻晴空万里,海面归帆遥驶,或海鸥三五,飞翔碧波之上;如开窗远眺,便觉眼前呈露的,乃是一片优美境界,令人心旷神怡。即或朗日已匿,阴雨晦冥,大雾迷蒙,亦仍别有一番好景。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3张图片

若说是风景好,当知亦从境界中得来;若换一境界,此种风景也便不可得。居住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此两种境界并不同。并非住高楼美屋的便一定有高的、好的人生境界,住陋室茅舍的便没有。也许住高楼华屋,居住境界好,但他的人生境界并不好。或许住陋室茅舍,他的居住环境不好,而他的人生境界却尽好。

要知人生境界别有存在。这一层,或许对青年人讲,一时不会领会,要待年纪大了、经验多、读书多才能体会到此。我们不是总喜欢过舒服快乐的日子吗?当知人生有了好的高的境界,他做人自会多情趣,觉得快活舒适。若我们希望能到此境界,便该好好学做人;要学做人,便得要读书。

只要我们肯读书,便可获得一种新情趣,进入一个新境界。


为什么 读书便能学得做一个高境界的人呢?因为在书中可碰到很多人,这些人的人生境界高、情味深,好做你的榜样。我们都是普通人,但在书中遇见的人可不同;他们是由千百万人中选出,又经得起长时间的考验而保留以至于今日,像孔子,距今已有二千六百年,试问中国能有几个孔子呢?又如耶稣,也快达二千年;他如释迦牟尼、穆罕默德等人。为什么我们敬仰崇拜他们呢?便是由于他们的做人。当然,历史上有不少人物,他们都因做人有独到处,所以为后世人所记忆,而流传下来了。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4张图片

世间决没有中了一张马票,成为百万富翁而能流传后世的。即使做大总统或皇帝,亦没有很多人能流传让人记忆,令人向往。中国历代不是有很多皇帝吗?但其中大多数,全不为人所记忆,只是历史上有他一名字而已。哪里有读书专来记人姓名的呢?做皇帝亦尚无价值,其余可知。中马票固是不足道;一心想去外国留学、得学位,那又价值何在、意义何在呀?当知论做人,应别有其重要之所在。

假如我们诚心想做一人,“培养情趣,提髙境界”,只此八个字,便可一生受用不尽;只要我们肯读书,能遵循此八个字来读,便可获得一种新情趣,进入一个新境界。各位如能在各自业余每天不断读书,持之以恒,那么长则十年二十年,短或三年五年,便能培养出人生情趣,提高了人生境界。那即是人生之最大幸福与最高享受了。

业余读书,大致当分为修养类、欣赏类、博闻类、新知类和消遣类。


说到此 ,我们当再进一层来谈一谈读书的选择。究竟当读哪些书好?我认为:业余读书,大致当分下列数类:


一是修养类的书。所谓修养,犹如我们栽种一盆花,需要时常修剪枝叶,又得施肥浇水;如果偶有三五天不当心照顾,便决不会开出好花来,甚至根本不开花,或竟至枯死了。栽花尚然,何况做人!当然更须加倍修养。

中国有关人生修养的几部书是人人必读的。首先是论语。切不可以为我从前读过了,现在毋须再读。正如天天吃饭一样,不能说今天吃了,明天便不吃;好书也该时时读。

再次是孟子。孔孟这两部书,最简单,但也最宝贵。如能把此两书经常放在身边,一天读一二条,不过化上三五分钟,但可得益无穷。此时的读书,是各人自愿的,不必硬求记得,也不为应考试,亦不是为着要做学问专家或是写博士论文;这是极轻松自由的,只如孔子所言“默而识之”便得。

只这样一天天读下,不要以为没有什么用;如像诸位毎天吃下许多食品,不必也不能时时去计算在里面含有多少维他命,多少卡路里,只吃了便有益;读书也是一样。这只是我们一种私生活,同时却是一种高尚享受。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5张图片

孟子曾说过:“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连做皇帝王天下都不算乐事;那么,看电影、中马票,又算得什么?但究竟孟子所说的那三件乐事是什么?我们不妨翻读一下孟子,把他的话仔细想一想,那实在是有意义的。人生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有人以为月入二百元能加至二百五十元就会有快乐;哪知等到你如愿以偿,你始觉得仍然不快乐——即使王天下,也一样会不快乐。我们试读历史,便知很多帝王比普通人活得更不快乐。做人确会有不快乐,但我们不能就此便罢,我们仍想寻求快乐。人生的真快乐,我劝诸位能从书本中去找;只化三两块钱到书店中去,便可买到论语孟子;即使一天读一条,久之也有无上享受。

其次便是欣赏类的书。风景可以欣赏,电影也可以欣赏,甚至品茶喝咖啡,都可有一种欣赏。我们对人生本身也需要欣赏,而且需要能从高处去欣赏。最有效的莫如读文学作品,尤要在读诗。这并非要求大家都做一个文学家;只要能欣赏。谚语有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诗中境界,包罗万象;不论是自然部分,不论是人生部分,中国诗里可谓无所不包;一年四季,天时节令,一切气候景物,乃至飞潜动植,一枝柳,一瓣花,甚至一条村狗或一只令人讨厌的老鼠,都进入诗境,经过诗人笔下晕染,都显出一番甚深情意,趣味无穷;进入人生所遇喜怒哀乐,全在诗家作品中。当我们读诗时,便可培养我们欣赏自然,欣赏人生,把诗中境界成为我们心灵欣赏的境界。如能将我们的人生投放沉浸在诗中,那真趣味无穷。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6张图片

第三是博闻类。这类书也没有硬性规定;只求自己爱读,史传也好,游记也好,科学也好,哲学也好,性之所近,自会乐读不倦,增加学识,广博见闻,年代一久,自不寻常。

第四是新知类。我们生在这时代,应该随时在这时代中求新知。这类知识,可从现代出版的期刊杂志上,乃至报章上找到。这一类更不必详说了。

第五是消遣类。其实广义说来,上面所提,均可作为消遣;因为这根本就是业余读书,也可说即是业余消遣。但就狭义说之,如小说、剧本、传奇等,这些书便属这一类。如诸位读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可作是消遣。





钱穆 · 八十年研究为一念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7张图片


早年求学,转入历史研究


1895年7月30日,钱穆生于江苏无锡。7岁时他就入私塾读书,10岁进入实行新式教学的果育小学读书。当时的体操老师——钱穆的同族钱伯圭,是思想激进的革命党人,对钱穆时有教导,是他政治上的启蒙老师。

在果育小学4 年,钱穆深得众多良师的教诲、指点,既受到了传统国学的熏陶,又得以接触新学,打开视野,为其日后从事学术研究打下良好基础。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8张图片

△江苏无锡,钱穆故居纪念馆

面对亡国的压力,中国知识分子苦思国家前途。1910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力证中国不会亡。这篇文章激发了无数中国青少年的国家民族的情感,也包括15岁的钱穆。

但和大多数青少年读者不同,他读完后没有走上政治救国的道路,而是转入了历史的研究。他深深为梁启超的历史论证所吸引,希望更深入地在中国史上寻找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八十年的历史研究可以说全是为此一念所驱使。

13岁时,钱穆入常州府中学堂,在这里,他遇到了日后成为大历史学家的吕思勉先生,得到了吕先生的欣赏和教诲。


从中学教师到北大教授


因为家贫,钱穆中学没有毕业,就于1912年到一小学任教,从而开始了他漫长的教育生涯。他一直以未能进入大学读书为遗憾,所以一直勤奋自学。

这位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的无锡人,少年时期就在读书上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这股力量首先表现在自我控制上。有一天他在读《后汉书》时突然想起,自己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国藩家书》来做,然而曾国藩教人读书,务必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自己却是随意翻阅。经过这番反省,钱穆此后每看一本书,都要求自己必须通体阅读完毕,一本看完才看另一本,终生恪守。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9张图片
△年轻时的钱穆

1927年秋季,钱穆33岁,转入苏州省立中学任教。在这里,他完成了在无锡三师时的讲义《国学概论》,开始一心一意撰写《先秦诸子系年》一书。历史学家顾颉刚家在苏州,返家小住的时候见到了钱穆,在读过他的《先秦诸子系年》书稿后说:“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教历史。”

1930年,钱穆凭借震动学术界的《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由顾颉刚推荐到燕京大学任教。刚进学校,他就展现出了强烈的“中国意识”。有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新同事,钱穆以初来乍到的身份,向校长进言:“我一向听说,燕京大学是教会大学里中国化程度最高的,现在看来是徒有其名,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到M楼、S楼,所谓的中国化在哪里呢,建议改用中国名字。”

满座为之默然。后来,燕京大学专门召开校务会议讨论这件事,最后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其他建筑以此类推。至于校园里那个景色秀丽的湖应该用哪个名字,大家争论不休,最后钱穆定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学被撤销,北京大学迁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为北大的代称。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0张图片


他以一人之力著通史


当时国民政府令各大学要开设“中国通史”为必修课。北大从北平各校分聘各断代史专家来讲这门课。钱穆批评说,这样人多嘴杂,学术风格、思想多样,不能一气贯通,学生将感到头绪纷繁,不得要领。他自告奋勇,愿以一人之力独任“中国通史”一课。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1张图片

北大还真就在1933年聘他开了这门课。这门课每年一轮,颇受学生好评,堂堂爆满,在北大上了四年,又在西南联大上了两年。

史学家吴相湘在北大读书时上过钱穆的通史课,他回忆,钱穆上这门课时热情饱满,即使是在严寒的冬天,也经常擦拭额头上的汗。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各校南迁。在西南联大,钱穆隐居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在同事的力劝下,他决定根据多年的讲义撰写《国史大纲》。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2张图片

与此同时,他每周还要坐5个半小时的火车,从宜良去昆明,下车后再坐一个小时的人力车赶到西南联大为学生上中国通史课。尽管如此奔波,他从不缺课,极少迟到。有次因为火车晚点一个小时,迟到了20分钟,二百多名学生原地安静等他到来——当时学校的常见情况是,如果铃声响后几分钟内老师还不来,学生就会离开课室。有学生问钱穆为何不提前一天来昆明,这样就不用赶得那么辛苦。钱穆说,写作所需的书籍资料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来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写作。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终将史学巨著《国史大纲》完成。这是钱穆毕生最负盛名的著作,直到今天仍然为人们所追读。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3张图片


他教学生用眼睛照亮社会


后来,钱穆又先后在成都的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嘉定的武汉大学、遵义的浙江大学、重庆的中央大学讲学,又撰《史记地名考》、《清儒学案》、《中国文化史导论》等书。可惜《清儒学案》书稿在送返南京印刷的江轮上堕入江中,未留副本。

抗战胜利后,钱穆并没有收到北大续聘的聘书,这可能和北大代校长傅斯年与钱穆理念不合有关。而钱穆也决意远离大城市,远离政治漩涡和人事纠葛,于是在昆明的五华学院、云南大学呆了一段时间,1948年春,到无锡江南大学任教,作《湖上闲思录》、《庄子纂笺》。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4张图片

1949年春,钱穆到广州华侨大学任教,不久即去了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最先办学条件极其艰苦,经过钱穆和同仁们的努力,获得了数方资助,终于使新亚书院站稳了脚跟,并越办越大,又创办了新亚研究所。新亚书院及研究所培养了众多人才,其中最著名的是余英时,先后任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1957年,钱穆在新亚学生的毕业典礼上致辞说:“我们当抱赤子之心,以迎接一切。我们应该用眼睛照亮这社会,光明是从我们每个人的眼中发出去的。”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5张图片

△香港新亚书院资料图片

1963年,新亚书院与另外两所学院合并,根据钱穆的意见,取名“香港中文大学”。1964年,钱穆辞去新亚院长的职务。1967年迁居台北。他辞职以后开始撰写《朱子新学案》一书。《朱子新学案》是钱穆晚年最重要的著作,是朱熹研究的重大成果。

在80岁之后,钱穆又写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二书。后者尤其重要,实际上相当于钱穆一生为学、工作、交游的简史和总结,极具史料价值。1990年,钱穆以96岁高龄在台北逝世。


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_第16张图片

扫描郎CLUB微信加为好友,及时了解最新点评,点击分享,让更多朋友关注。

广告合作联系微信号:teng48128629

你可能感兴趣的:(耐得住大寂寞,方能凤鸣高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