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殿宇虽因昨日斗乱而有所倾颓,但国君的威严却如屹立的宫墙般分毫未损。对阵亡军士家中义利齐下的安抚很快抑制住了怨言,起草好的减税令与罪己诏同出,听信了传言的百姓对国君只有同情而无愤意,只将弄错了月祭仪式的图格大国师骂得狗血淋头。
没有昏君之谈,没有谋逆乱党,没有聂政荆轲,更借此揪出了一群隐匿身边的耳目,试探了一帮文臣武将。若在平时,扎莫罕必将想到他朝暮不忘的雄图,而他此刻只是孤身一人,在万籁微渺里,迎着如霜晨风,眺望那一片水渚苍苍。
扎莫罕已许久未至此地。这是他年少时常常独往的地方,沙土上有他徘徊过的足迹,风曾吹拂了他的苦闷与叹息,水渚清澈如少子的眼眸,而远处丛生的芦苇却如他的目光一样迷茫。
唯有这里没有斗争,没有锋芒,不必压抑,不必伪装。从少年到青年,从无名少子到楼兰的王,这里隐匿了无情岁月里扎莫罕真实的模样。
十六岁的扎莫罕已学会如何将自己置于权力斗争之外。好酒的摩尔那教了他一身武艺,高谈阔论里,每每唠叨男子间是“不打不相识”。扎莫罕虽然并未学得师傅的好斗,但的确在军中打出了一群朋友。斯诺图和阿多贡都是喝酒的好手,三坛烈酒后还可剑指春秋。温徳扎和亚须里最是喜斗好勇,若遇胆怯之人,则白眼也不屑半分。厝木扬喜研战阵,拿诺翰最好兵书。只有雷纳性子沉稳,大家有常笑他皮囊里实是六十老翁。那时掌灯夜谈,讲兵论战,斗武角力,集训试马,逍遥不羁的少年岁月,终其一生也不可忘怀。他们中家世出生各有贵贱,日后或许命运如别天壤,但少年人唯有形于天然的血性,唯有粪土名利的胸怀。军中的时光常常使扎莫罕忘却自己是王权下的困雀。他并非没有防备之心,置身军中,收敛锋芒,便是远离明争暗斗的最好方式。没有其他王子忍得了军中的恶劣,更要为谋权政而忙碌朝堂,扎莫罕很快便淡出权势的视野,在军中自在如同避世隐遁的草野之人。
十六岁的扎莫罕对畋猎仍抱着隐约的逃避和抵触,却再不会有十岁那年的挣扎和纠结,他开弓时不会犹豫,箭也绝不会射偏,他已克制了那毫无用处的善良,而此时他的刀上尚未染血。但就是在这一年的秋猎,一只棕熊扑向楼兰王的坐骑,众人惊慌间,他已发双箭射中熊的双眼,纵马前驱,举刀刺入熊罴的咽喉。这场惊险过后,多颜骨重新审视了已忽视许久的儿子,而引得众人瞩目的扎莫罕也从此诀别了曾经艰辛而安稳的生活。
不久楼兰王亲往阅军,扎莫罕随后被指派了文臣鄂塔班教习政事。扎莫罕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波澜激荡,无处不是含着恶意和探寻的目光,有的来自争权逐利的兄弟,有的来自狡猾附势的朝臣。他仍旧谨守着素来的内敛,然而才华和品质正如花叶深含的露水,只需太阳盼顾,便会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芒。
多颜骨暗中在扎莫罕身边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不时回禀扎莫罕的各方情况。朝前称扬、慷慨赏赐、委以重任,多颜骨的殊遇早已昭然煌煌。身处漩涡深处的扎莫罕不得不时时提防暗箭激流,为求自保也不得不拉拢权势、远虑深谋,却从不敢猜测多颜骨如此行事的意图。
扎莫罕二十岁那年,多颜骨宣布立扎莫罕之母为后,一时朝野无不轰动。扎莫罕的母亲玫婼莎本是妃子的陪嫁婢女,从未受过王特别的恩宠,母亲地位的卑微也使得扎莫罕受尽白眼冷遇。自先王后过世,十五年来内宫无主,楼兰王竟于此时立不受宠幸的旧妃为后,虽还未夺太子之位,而其意之所指,已昭然若日。
消息传来时扎莫罕正在试刀,怔忡间竟将指尖划裂。同日,扎莫罕应召入宫,他仍是一贯而来的谦逊,接受着多颜骨的注视。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继承这楼兰的王位?”
扎莫罕双眉微蹙,并未作答:“儿臣窃以为未可担此重任。”
“依你之见,何人可担此任?”
“儿臣以为是太子。”
多颜骨忽然冷冷“哧”了一声:“论出生自然是太子,但为王者论的并非出生,而是魄力。阿朗台没有这样的魄力,所以我才要你来做太子。”
扎莫罕讶然抬头,看见父亲的目光竟如少年人一般壮志满怀、不染沧桑。
“阿朗台精通世故权谋,眼睛像鹰一样从不放过任何栽培势力的机会,他知道怎样来顺我的意,也并非不刻苦辛勤。他的确像一个太子,却绝不像一个王!你的兄弟都是一样,他们一旦成了王,只会每日患得患失,打压一切崭露头角的势力,死死捍卫着这一顶王冠。他们只看到自己,只看到自己手里的权力,他们的目光超不出朝堂,他们看不见楼兰,看不见楼兰的军民百姓。这样的人可以玩弄权谋,却不足以统治国家。”
扎莫罕惊讶地望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者,楼兰王素来喜听谄媚奉承的言语,喜在众人的捧畏下高高在上,他的一派糊涂竟是极聪明的伪装,别人皆以为他昏庸碌碌,却不想他因此对一切看得比谁都透彻。这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几十年来积累了无数智慧的明澈。
“可你不一样,”多颜骨说到,“只有你不一样。你十年来尽力远离斗争,没有为这困局所局限,你的目光是自由的,看得到楼兰,看得到更辽阔的地域。我看过你在营中写的军论,和你兄弟写出的事论完全不同。你很明智,你从未追逐过权势,在登上王位前就知道身为王的苦恼不值得任何人羡慕。但你并非没有鸿志雄图,你的才干胜过你兄弟的相加,你虽然无意于此,但王冠不是荣耀而是一国的重担,唯有你才足以担当,唯有你挑得起人民,挑得起社稷。”
多颜骨示意扎莫罕起身。
“以你的才智绝不会料不到今日的情形。我少年时也曾有志摆脱匈奴控制,让楼兰强大到不必对任何国家屈服,我不愿楼兰代代向匈奴送去质子,不愿看西域三十六国饱受欺凌,而今白发已生,而终未如愿。而你此时已胜过了我少年的时候,楼兰值得托付给你,这不是恩赐,而是责任,是要求。”
多颜骨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竟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位父亲,更像一位王。扎莫罕眼中的困惑消退而去,朝着多颜骨下跪行礼:
“儿臣定不辜负父王所望。”
多颜骨威严的脸上似闪过一丝深沉的情绪:“为王者,为仁而不为善。你十岁那年不忍射鹿,王位之上却必定双手染血。身为王者,应以仁义待民,而以刀剑防范群臣和兄弟。阿朗台多年来已有根基,他若不肯将息,后必有乱。为王者不可不果决,不可为情谊牵绊,你的决断里只该有社稷人民的厉害,纵使王座染血,也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
扎莫罕的眼眸从未蓝得这样幽深,内心虽然震荡却不因此泄出一丝波澜,他再次仰头,多颜骨只看见了他深藏了一切复杂的决绝目光。
“谨遵王命。”
数日诏出,列举阿朗台十大罪状,而废阿朗台太子之位,重立扎莫罕为太子。举朝哗然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扎莫罕的势力忽然异军突起,崛地而出。由谦退自保到积极笼络,昔日暗中的势力变为明里的脉络,扎莫罕似在朝政上初出茅庐,股掌间却无不是机变权谋,手段狡诈如同弄权老臣。新太子之势风云突起,竟将并不稳固的势力拉拢而去,而与多年经营的旧太子分庭抗礼。一朝一夕,楼兰已变大局。
不久楼兰王病弱,旧太子伺机散布谣言,而新太子手下势力则初次捍旋舆论。病榻之侧,侍从禀告扎莫罕谣言已散,奉药在旁的扎莫罕看着不久前尚雄姿英发的父亲一夜间苍老数岁,思索再三仍不由相问:“父王行事如此决绝,便不惧旧太子相怨?”
多颜骨的神情里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沧桑:“你曾经告诉我,汉人有句话叫‘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既传位于你,阿朗台必会怨恨。君王虽处万人之上,所受妻子手足的怨恨,却十倍胜于常人。”
这一语之间,道尽无限悲凉,竟引得隐隐窥见了前途的扎莫罕也莫名晦暗了神色。
“我唯独遗憾在此事上犹豫多年,若早下定了决心,亦不会有今日的僵局。”
多颜骨叹息里似欲语还休,那一句话终究被他饮咽下喉,未说出口。
扎莫罕前往内宫拜见时,母亲玫婼莎正在纺线。她已有时日不碰织机,多颜骨病后她日夜服侍,只换得落灰的织机和清减的面容。
“你来了啊。”手中的动作稍稍放缓,不管是身为妃子还是受封为后,玫婼莎的眉宇间始终是那个陪嫁的侍婢。
“是,父王身体尚好,母后也该多休养才是。”
玫婼莎莞尔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得面容更加温柔:“我便是侍婢的命,一生都该服侍人,也总有人要我服侍。”
玫婼莎一生独善其身,扎莫罕少年处世,抑或与她素习远离后宫争斗的态度有关,然而为人不察之处,她却似隐忍多于无求。多颜骨于她只是君王而不是丈夫,她于多颜骨也不是妻妾而只是侍婢。
“你可知你父王为何十五年未曾封后吗?”玫婼莎缓缓转着织机,“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先王后才配得上这个称号。”
“我见过先王后,我从没见过比她笑起来更美的人。她原本的家世并不显赫,是入宫之后才显赫起来的。你父王只有在先王后面前才会露出笑意,后宫美人无数,他却只中意她一人,如果他不是王,也只会娶她一人。”
转轮声声,扎莫罕垂首无言。
“所以王就算不中意旧太子,顾着先王后,也不可能不偏袒太子。”
阳光泻入厅房,照得玫婼莎的数根银发闪着金光。她目光柔和的凝视着自己唯一的孩子,那样与世无争的神情,扎莫罕恍惚间看见了那个在入宫之前永不老去的、名叫玫婼莎的少女。
“我是个女人,不懂政事,也不懂朝争,却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纵使有无数利益的阻碍纠葛,你都该如你父王一样与你真心在意之人相守,莫要为此追悔一生。”
扎莫罕不知道母亲入宫前经历了什么,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多颜骨病逝的当晚,玫婼莎如同追随一般,带着永远温柔的微笑,在同一夜安然逝去。驾崩的消息在扎莫罕的示意下当即毫无隐瞒的传出,阿朗台不久果偕同他的一对兄弟和两个舅舅,持着狼头军印,以扎莫罕弑君为名,率领近万人的军队叛乱。
阿朗台当然知道自己的动静逃不过扎莫罕的眼睛,却未料到叛军中的三千人已对扎莫罕暗自归顺。
号称万人的军队实则只有七千,其中一千是凑数的杂员,而扎莫罕在明处还有两千兵力。当军中的三千人顿时换上太子的战旗,阿朗台便知晓自己已经输定。
阿朗台实则输在自己的强大。扎莫罕虽已今非昔比,阿朗台却仍以为自己多年来已将优势占尽,他抱着必胜的念想,却在扎莫罕的股掌之间悉成碎片。
在扎莫罕招降了剩下的两千残兵后,阿朗台忽然意识到他从废位起就已输了,扎莫罕等待的正是一场叛乱,一场能名正言顺将废太子的威胁抹杀的叛乱。
叛乱只持续了三日,夕霞染血的日暮之时,阿朗台等人被属下反缚了双手,掷在扎莫罕面前。火光照亮了阿朗台血土混败的脸,在触到阿朗台满眼恨怒的瞬间,扎莫罕忽然明白了多颜骨没有说出的话。
“若当时早废了阿朗台的太子之位,他或许就可安心做一个郡王,或许便不会有谋逆不成的下场。”
扎莫罕眼中不露丝毫情愫,不动神色地望着他:“太子殿下可有什么遗言?”
阿朗台狠狠的睁大了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比刀剑更冷酷无情的面庞,他竟忽然想起来十六岁那年随父亲秋猎,那个因为心怀不忍而射不中赤鹿的少年。
似被比闸刀更锋利的锐物架住了脖颈,阿朗台的声音冷冽而凄厉:“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杀了父王!”
扎莫罕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情绪,却不为人察觉:“我从未对父王做过不敬之事,你的眼线应当很清楚。还有别的话吗?”
阿朗台的脸庞扭而曲决绝,吼道:“没有了,你动手吧!”
湛蓝的双眼依旧古井无波,扎莫罕缓缓吐出一字:“杀。”
明晃晃一排刀落,溅起五簇鲜血。五具尸体被弃如无头的兽禽,刽子手承上五颗新鲜的首级。五颗人头都被合上了眼睛,却分明将五束目光刺入了扎莫罕的身体——亡魂的幽怨,竟胜过活人的威严。扎莫罕的眼神变得僵硬,却终究压下了言语中难耐的颤抖:
“将首级悬上城门——天亮之前,清洗叛党族眷。”
火焰烧灼着战栗的夜,士兵冲破了深锁的大宅,冷静而残酷的宣读着索命的王诏。夜幕里血洗屠刀,奴仆的鲜血携着妇孺无辜死难的哀嚎,每一片风都染成刺目的猩红,多少年后依旧鲜艳的盘旋在王城上空。
大殿空旷而死寂,扎莫罕耳边却尽是怨诉一般的轰鸣。在那渺不可闻得遥远之处,弯刀劈砍之声却分明嵌入了他的血肉,哀哭嚎啕之鸣分明刺入了他的胸骨。有什么比性命更脆弱之处遍体鳞伤,每一淌血之处尽露着皑皑白骨。剧痛之中,是屠刀一次又一次砍断了项头。由生入死,死而复生,双目已失明,脑浆已爆裂,双目已失明,浑身的骸骨被敲成碎片,苍白的碎片又狞笑着刺入了心房。
比恐惧更可怖的绝望中,扎莫罕忽然失声痛哭。这是他在呱呱落地后的第一次痛哭,也是此生最后一次痛哭。父亲去世时他没有流泪,母亲去世时他亦无如此的伤悲,而他此刻竟不知自己为何而哭,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他想要死,他恨不得看着自己在千刀万剐中血肉模糊,他恨不得自己已被砍断了千万次头颅,而那也好过此时十分之一的痛苦。他也曾惧怕过死,却从未感到生胜过了死的可怕、更胜过了死的绝望。
他看见被斩下的五颗头颅逼视着他,无数陌生的头颅用仇怨的目光逼视着他,冲他叫嚷,冲他哭泣,冲他索命。一恍惚里又空无一物,唯有满眼呼啸不止的岑寂,似梦又似醒,似死又似生。鲜血默然滴落,又轰然砸开,掌中四枚新鲜的血洞,恰似刚刚砍下的四颗头颅。为平乱而诛杀血脉相连的兄弟,为绝患而连坐屠戮了无数无辜,阿朗台临死前似是虚伪的真情变成了足赤的黄金,而扎莫罕竟以为自己如谣言中那般手持利刃,谋害了病重的君王。卓绝的恶寒缠绕于心,他在迷狂中看见血流漫过了双膝,映照出他邪魔一般的面容。
他看见了已死的父亲前来向这妄想的凶手索命,却只听见鬼魂凛冽的声音:“为王者不可不果决,不可为情谊牵绊,你的决断里只该有社稷人民的厉害,纵使王座染血,也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
血潮忽然退去,他又独立于寂寥的大殿,蓝色的双眼风浪肆虐的面对填满了虚空的喧嚣。他的苦痛已苦痛到了没有神情。父王,您可知道我宁可和阿朗台交换位置,我宁可被杀的是我,我宁可那是由我的鲜血砌成的王座。
今日的场景已数千次出现在扎莫罕的醒时和梦中,但在真正来临时却比天地的压迫更沉重。王位从来就不是荣誉而是罪孽,每一个踏上王位的王者,都是天地的罪人。
我竟后悔活到今天,但活到今天的我已没有了退路。
扎莫罕眼前逐渐清晰,却在铜镜之中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比石质的面具更无感情。原来这就是王,原来这就是被父王所期望的、被楼兰所期望的王。从此再无人记得扎莫罕,此后的岁月里唯有那以无数鲜血刻就的君王的姓名。
屠杀声尽于子夜,满城的血雨腥风只剩下一股亡魂飘散的飞烟。拂晓之时,王诏复出,除十名主要乱党悉皆正法,其余人等概不追究,归降者既往不咎。午时复出王诏,王因自感继位以来生灵涂炭、人民水火,一年之内农尽免税收。
于是叛乱一夜而平,风雷神速,干净彻底,轰动西国。自此朝堂不敢有异议,诸邻不敢有所图,内政肃整,边防安固。武力平乱后,扎莫罕顺势清理朝堂,各要职皆任以素信之人,无论军政,皆握于股掌之中,而驭国之术,胜于历代。
政治换血后,扎莫罕大兴改革:税制革新,轻徭薄赋,奖励农商;政治清化,举贤推能,不独以出身委任;行强兵利器,防备外敌,镇守国疆。
军中权重者,皆是当日同生共死的旧徒。而曾经共食同塌的挚友如今只剩君臣之义,再无论当年亲疏。而后温徳扎在平乱中战死,厝木扬青年病逝,拿诺翰通敌叛变,岁月绵长里终究零落,各赴生死西东。光阴可叹,王冠何重。
而唯有楼兰一国逐日强盛,焕焕光彩里已然盛世。勤敏俭让,持政为民,治国数年来无有差错,继任的君主果然值得国家庆幸,万民拥戴。然而高耸的王座下堆积的不止敌人的尸骸,更有座上之人自己的血肉。荆冠之下的扎莫罕,无一昼夜不为国事殚精竭虑、为暗敌处处防范,而唯有以虚伪的面具遮掩真实的疲惫苍白。已离世的母亲再不能为之分担丝毫痛苦,梦中唯有屠刀下的亡魂夜夜嚎啕。高高在上的王者,无人可以倾诉,更无人可以全心信任。
郊野之外远离人寰的水渚,唯有飒飒蒹葭迎风起落数只白鸟。绵延的水滨又开满红蓼,像无数的朝霞迤逦弥漫。河水漫溢又干涸,花朵盛开又谢落,这一片水渚千年来却依旧如故,千年后或许依然如斯。然而当时独立于水畔之人,却再不能统领这遍天的霞光。
其实这片水渚并非他们初次相遇之地,而最初的朦胧记忆,早已被轻描淡写的抛却在深沉的光阴里。
那是在一片遗失在记忆的草原,修行四百年的赤狐正在比它还年长的荒野上漫步。它熟悉家乡的每一丛绿草、每一缕清风,还有风里野兔的馨香。午饭的香味诱着它快步前驱,而一阵异常的气味又令它收住了脚步。
赤狐从草丛后偷露出一双好奇的眼,一下子便看见了气味的来源。那是个穿着骑装的少年,而野兔正浑身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在他怀里惴惴不安的颤抖。
被抢先了啊!赤狐撅着嘴,一股扫兴。
少年跪在地上,却没有立即下刀。
他是要烤着吃吗?赤狐想,放不放花椒呢?
虽被抢了猎物,赤狐也打算看个热闹。少年半天也没点火,却从衣袖上扯下一条布。赤狐不解的眯了眯眼,看见野兔后腿上有道流血的伤口。
少年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盒黑糊糊的膏药,用手指粘着,涂在野兔的伤口上。就在赤狐眨眼的时候,少年已在野兔的后腿上仔细地缠好了布条。
给食物疗伤吗?震惊之中的赤狐几乎吼了出来。这家伙没有脑子吗?它差点要冲上前教训这个浪费食物的纨绔子弟,但最终也只是躲在草丛里恨恨的磨牙。
只见少年双手一推,被包扎好伤口的野兔便一滚一滚蹦哒哒的向前跑,还不时停下来望一望救命恩人。赤狐望着它笨拙而天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它不止是一道美餐,而是活着的生命。
正这样想着,少年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望着野兔圆滚滚的背影,领悟到“兔子也是同类”的赤狐食欲顿失,恶心得要将自己几百年来吃下去的兔子悉皆吐出。焦躁又无奈的摇乱了颈上的绒毛,赤狐叹了口气:反正兔子也没什么好吃……以后还是吃素好了。
姬丽娜早已淡忘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但她果真从此丢弃了抓野兔的生活爱好,就算把最肥硕的野兔送到她面前也勾不起她肚子里的馋虫。她成精之后早已不需要吃别的食物,因此时常懊恼因为嘴馋而吃掉了太多“同类”。在姬丽娜的影响下,其他的狐狸也意识到自己的食欲着实是一种残忍的屠杀,于是渐渐的,荒野中的野兔比先前多了许多。
一次修行后,一位同族的姐妹前来做客,忽然兴致大发,对接待的主人们提出进城,一群狐狸便在山洞里叽叽喳喳炸开了锅。姬丽娜从没变过人,她觉得四肢着地很舒服好,再漂亮的衣服也比不过她一身火红的皮毛。但她眼前忽飘过一个模糊的人影,想着两脚着地或许也不怎么坏。
什么也拦不住狐狸的好奇心,她们第二天清早就变成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姑娘,欢欢喜喜的进城了。
修行中的日子总像是不够用,追兔子就是她们最快乐的活动,这一群狐狸中没有谁真正接触过人类,最有经验的一位姐姐离上一次进城也已过了数十年。这天并没有过节,却比过节还热闹。街道两旁挤满了人,都冲着路中间伸长了脖子。
狐狸们什么也不知道,幸亏世界上热情而多话的姑娘绝不会少。只听一个扎辫子的姑娘对她们说:“嗨,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国君刚平定了叛乱,今日便要回城,大家一早就都出来挤着等了!听说新任的国君不仅治国有为,还年轻英俊,王城的女子谁不排了队的擦脂抹粉呢!”
经她这么一说,狐狸们都牵衣扯袖的挤进了人群,和旁人一道伸长了脖子。只见远远的尘土飞扬,为首的骑兵扛着猎猎军旗,随后的步兵皆手举长矛,步伐整齐划一。
狐狸们都对着队伍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只听见那辫子姑娘喊到:“王来啦!王来啦!”
骑阵之中,一马高扬,马上是一名黑发蓝眸的青年,姬丽娜嗅到他干净的衣角仍沾染着淡淡血气。青年岩壁般的面孔无喜无怒,却似将所有复杂的思绪藏在渊水一样的眼睛里,沉稳的外表下却并非平静安宁。原来人并不都像辫子姑娘那样宁静而单纯,在如此短暂的岁月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能沉积出这样一双眼睛?
“也不见多一只眼少一张嘴,这不是和其他人长的一样嘛!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围了一街的看?东国的灵狐好歹还有九条尾巴呢!”
“那姑娘不是说他长得英俊么?”
“哎呀呀人的眼光我才不懂呢!但是这么多人拥着他一个,派头真大呢!”
狐狸们叽叽喳喳说着狐狸语,而姬丽娜只是静静望着青年。
扎莫罕忽在人群的重围里感到了一束不同目光,不同于崇敬,不同于艳羡,不同于惊奇,也不同于仇怨。他不动声色地溯着源头望去,却只映入了一双琥珀般明亮而深静的眼睛。
前行的队伍不允许他片刻停留,厚实的人墙遮挡了眼睛的主人,他只是凭直觉猜测那是一位女子,而其容貌性情必异于凡人。
这一次并不特别的重逢在姬丽娜的心上只敲出一个声响,便似淡如一道水波。二十三岁的扎莫罕已记不清平乱的细节和情形,却偶尔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不同于常人的眼神里,究竟带着什么也的情绪?
狐狸的好奇心来的快去的更快,没多久她们便将王城逛便,一番眼花缭乱后便兴味索然。她们很快又开始旷日持久的修行,而将人间的经历作为闲暇时的笑料。但姬丽娜却好奇不减,一行之中竟对两脚行走的方式产生了兴趣,或者不如说是对人突生了好奇。她时常变作人的模样,在人群中偷偷观察他们不同的生活,悄悄品味他们不同的眼睛。
那是在天气微寒的春末,姬丽娜经过一月以来的反复练习,已能长久保持人形而不出差错。姐妹们都发现她身上的变化,她的眼神仍是未被烟尘浸染的澄澈,却在言行举止上逐渐像人了。
那一日将晓,已是王者的扎莫罕忽然心念一动,孤身前往那片在少年时常常藏身的荒芜水渚。他自十六岁后便诀别了安稳的生活,而重压之下的情绪却不可以轻易流露,他便学会在忧虑至极时独往这一片不见人烟的水滨,在无人处爆发出难以消解的阴暗,让满腔的忧愁随风散去。
当他到达时,暮色仍四垂于水滨,而有一个人影立于岑寂。那是一名少女,她身着牧女白色的羊皮短衫和灰色的长裙。她只是眺望一般的静静站立,任由芦苇拂打着长裙,在坐骑的嘶鸣里惊而转身,扎莫罕一刹那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
少女逆着他的眼神满怀疑惑的凝视了他一会儿,茫然看着他的五官,终于在对上他的眼睛时露出一丝了悟:“你是……国君?”
扎莫罕轻点一下头,以非常肯定的口气说:“一月之前,我在回城那天见过你。”
姬丽娜露出满脸惊诧,正猜疑他是否具有对千万人一眼不忘的神奇之力,却听见他问道:“你那时在想什么?”
被询问的对象不由“哎”了一声,似一面惊讶一面追溯当日的情形。“我在想?”她蹙着眉思虑记忆和措辞,“我在想万人敬仰的楼兰王未必有同样的自得吧。”
扎莫罕心中一颤,逆着光双眉微锁:“为何这么想?”
姬丽娜似迎风望向更辽阔的地方:“因为那时你的眼睛里混杂了许多东西,就算是一千双眼睛也未必会有那样的复杂。就如水唯有是水时才清澈,而一旦混入了他物,就不全然为水了。”她将目光一点点聚集汇到扎莫罕的身上:“但为何,为何竟会那样的繁杂呢?”
扎莫罕的眼里划过一丝无痕的叹息:“因为一旦身为王者,便不全然为人。”
姬丽娜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却感受到他语气里透出的无限悲哀。面前王者无上的权势下,或许正是不可言说的无尽血泪。
“这样也无妨吧,”一阵晨风吹过芦苇的梢尖,她忽然说道,“但凡草原必有牧者,但凡国家必有君王,总有人活着就要承担胜过别人的重量。虽然要遭受艰辛的痛苦,却因此更为荣耀,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肩负这般荣耀。牧人的辛苦或许会被遗忘,但他的功绩却真真实实的存在于草原。而对于牧人来说,这才是一切辛苦都不足以使其退却的幸福吧!”
扎莫罕不由一怔,这一刻旭日恰从水渚的尽头升起,漫天的曙色明亮了夹杂在芦苇之中的红蓼,如同摇荡着无数绚丽的霞光。立于天地的少女是何等的真诚和强大,她纯然天造的眼中没有丝毫夜色的阴霾。她并不是站立在晨曦里,而竟像是她携来了晓旭,召唤了光明。
少女琥珀色的眼中含藏着何其强大的力量,如同初升的旭日般夺目辉煌,她深深映入扎莫罕的瞳孔,竟令他移不开目光。有什么在深处崩解离析,有什么在暗中燃烧着冲天而起。他在短短的岁月里历经了多少跌宕起伏,却第一次想到了所谓的命运。
他终于从那样的震撼炫目里收回情绪,轻声而认真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丽娜,”少女想想又加上姊妹中通用的姓氏,“姬丽娜-塔尔加。”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姬丽娜偏了偏头:“楼兰的王,不就叫做‘王’么?”
扎莫罕不由好笑的摇摇头:“我指的不是通用的称呼。我名叫扎莫罕,扎莫罕-图勒安。”
姬丽娜为掩饰惊讶一般眨了眨眼,她的心中被晓风吹拂出一股异样的情愫,像是欣喜、像是苦涩,像要飞扬而起,又像是深陷焦忧。她从未体会过如此复杂难解的心情,只是按捺着徒做镇定,似希冀又似惶恐的望向那双海一般的瞳眸。
扎莫罕凝视着面前那对溢彩的眼瞳,他未想过一双眼睛可以如此明亮深邃,似览尽万物却无有瑕疵,像是光一般只照亮黑暗却不因此染上阴霾。她本有绝世凌尘的风姿,却无显于那双眼眸中的明媚与刚强。
朦朦的晨雾渐渐消散,两人的面容不约而同的附上白昼初醒的柔和光芒。不同于那些他早已习惯的仰慕的疏远的含恨的目光,那双眼睛如此平静的望着他,他在这一瞬间似乎并非那个可慕、可怖、可怨的王,晨风吹拂的水滨之上,他如他自述一般,仅仅是扎莫罕-图勒安。
旭日已经完全升起来,开始了一天新的光明。临别之际,扎莫罕的言语泄露了他近乎留恋的不舍之情:“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晨光的红晕轻轻落在少女的面庞,风里传来琉璃相碰般的嗓音:“能的,一定还能。”
那一日他归来要比平日迟只了片刻,而那双琥珀般的眸子不时在他梦中一闪而逝。苦乐交加的困扰里,他却从不敢将徘徊不去的直觉细思,他已无力怀揣这一份太过微茫的希望。
扎莫罕虽已二十有三,却至今未曾婚娶。贵胄的联姻素来等同于利益,扎莫罕因此未敢轻许。自继位以来,一国权贵皆有联姻攀附之意,扎莫罕虽不至于受此相逼,但此事在一月之中已被群臣提出数次,近日又闻西邻姑师已派出使者前来联姻,令扎莫罕不得不慎重考虑此事。扎莫罕深知执政两年还未立后着实不妥,而利弊一析很快就能得出最佳人选,但一思虑至此,本以为压制殆尽的感情却强烈抗拒着理性,他忽然看见母亲在尘埃散落的阳光里纺着线,耳畔是她执着而温柔的声音:
“我是个女人,不懂政事,也不懂朝争,却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纵使有无数利益的阻碍纠葛,你都该如你父王一样与你真心在意之人相守,莫要为此追悔一生。”
他顿时明悟了这才是他一直介怀的原因,其余种种都不过是推脱的借口。他总以为母亲的这番话毫无道理,就像他从不愿承认自己还保留着身为人的真情。
扎莫罕第一次选择不去抗拒自己的真心,他在烛光里看见了姬丽娜,连眼睫唇角都清晰,在怒风高嚎的黑暗之夜,月亮一般照亮了冰冷的灵魂。
黑色的骏马闪电般踏向拂晓,一声嘶鸣惊破残夜的水滨。他像被附身一般朝着那片水渚奔去,而他于她的联系不过是数日之前一次短暂的相遇,他的全部所知也不过是她的姓名。
但命运再一次毫不计较因果的降临,他竟真的看见了日夜思念的少女,她亦如当日身着白色短衫和灰色长裙,亦如当日般静立风里。少女闻声转过,目光相对里,两人皆以为自己仍在那一日的梦中。
“扎莫罕?”惊异而试探的声音打破了幻梦般的沉默。
“姬丽娜,”他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毫不犹豫的快步走近,“虽然很唐突,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扎莫罕的面容在未褪的暮色中直如梦境一般,然而每一个字都似日月的起落那般真实。她迟迟才从震惊的凝固里脱出,声音和心跳一般的颤抖:“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只可以是你。”青年露出比决断更严肃的神情。“我原以为我的人性早已丧失殆尽,但我在这件事上仍有着叛逆的执着。自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知晓你会是我此生的宿命。虽然是鲁莽无礼的请求,但如果你也有丝毫如此的心情,你也一定能够原谅。”
何止只是丝毫。她每日清晨都徘徊于相遇的水渚,因为莫名的思念而时时失神。正如扎莫罕日夜的辗转反侧,灯下的悲喜交加,他没有说,她亦没有说。是他们驱使着命运造就了此刻的相逢,此中的深意早已不必诉诸言语,他们所怀的是同样沉重而热烈的真情。
扎莫罕唯一一次遵照性情,却也是深思熟虑的决断;而姬丽娜想同素日那般轻易的顺从心意,却不得不盘桓犹豫。这在梦中也不敢思量的请求,她千万次想要开口答应,却又千万次被残存的理智封缄于沉默。
“可是我……”接下去的话竟说不出口。但扎莫罕没有追问,只是耐心的注视着她,等待着那个在冥冥中或许等待了无数日夜的回答。
心力缭乱里,她推出了那个最顽固而又最虚弱的问询:“可是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你却是楼兰的君王。”
“如果你只是顾虑此事,我现在便可给你答复。”耳边传来扎莫罕沉静的嗓音,“我可以足够的强大,不需要以婚姻去换取利益。我是楼兰的王,在此之前却是扎莫罕-图勒安,除了你,我无法认同任何人与我终身为伴。”
她所顾虑的当然不仅如此。扎莫罕早已将深谋远虑刻进髓骨,他必已为此设好了环环谋划。此刻的姬丽娜在心中纠结、矛盾、挣扎,几乎被斗争的感情击垮。心头的火焰是那样炽热的燃烧,但这一段感情是否值得她舍弃天性里的自由,从此在人间遮掩怯懦?自古人妖殊途,有违天道,一切人狐相恋的故事,终要成为无尽岁月里独嚼记忆的哀伤。然而深种的情根,如何能在一转身里无情割舍?若就此割舍,必转身之时顿生悔意,然后将这一份遗恨的苦涩品味永生。
她茫然间忽对上扎莫罕的双眼,那连黑暗也不可阻拦的执着光一般射入她的眼中。姬丽娜忽然明白了他是抱着何等的勇毅与信念,他是举步三顾的王者,却已为了这份心意不顾一切;她是天地间逍遥自在的灵物,却为此患得患失疑虑踟蹰。
只一瞬间,她的心中散去了一切纷扰动摇,那个意念已拔地而起,无可撼动。她注视着面前的青年,露出了此生最勇敢的神情。
“我答应你。”
鼠目寸光又如何,孤注一掷又如何,太远的岁月只是未知的幻梦,我此刻的真情虽九死而犹未悔。纵有一日遍体鳞伤、生死异命,我此刻亦没有丝毫退缩。
扎莫罕荡漾出柔和的神情,从没有哪一场等待这般纷乱过他的心绪,而此时终于不必再为此焦忧。这一刻,他踏破那段天河般横绝的咫尺,朝着对岸的少女走来。晨光拂掠里,姬丽娜第一次看到了他发自真心的柔和笑意。
他的心此时像有鸟雀飞腾,他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用手指将她波涛般的长发触碰,但他只是停在她面前,隔着一个亲近而不失礼的距离,更深的凝望。破晓的光芒中,她的双颊已被漫溢的朝霞染得绯红。
“我并非善于言辞之人,我能给你的承诺,仅仅是丈夫能对妻子所能有的最多的承诺。”
姬丽娜含着笑意,如同立于风中的一株红蓼花。“这样的承诺,就已经足够了。”
使者前来宣诏时,天边不过刚刚褪去了黯淡的残霞。蓝袍的巫师匆忙驱车入宫,他已跟随国君四年之久,直觉告诉他国君此时召见定为大谋。
“我有一事欲请国师相助。”将殿中余者悉皆屏退,扎莫罕示意图格就座。“近日朝臣屡屡上谏,不知国师可有耳闻吗?”
“臣略知一二,诸位大臣都在忧虑陛下宫内无人。”
“我欲烦劳国师之事,乃是请国师助我立一介平民为后。”
四年的磨难早已练就了图格不动于生死的波澜不惊,但他此时却迸出了久违的惊讶。他隐约猜到了扎莫罕的意图,却因为与他素日的行为相背而不敢确定。他望着扎莫罕,等待他作出解释。
“我不欲将此事作为朝政的筹码,这项决定并非出于利害的考虑。”
扎莫罕的话语证实了图格的猜测,他不由望向这个以威严和理智塑成的君王。那双隐蔽了一切情绪的瞳孔下,竟还封存着出于天性的感情。
图格眼中已褪去了震惊,露出了然的神情:“若是楼兰之内尚可捍旋,但姑师派来的联姻使者今日便会到达,不知陛下将如何应对?”
扎莫罕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我已命人沿途设置了阻碍,姑师的使者三天内到不了王城。”
扎莫罕的速度和手段再一次令图格暗自吃惊,他此刻已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要借由我以巫师的身份传达上天的旨意?”只见他眉间对蹙,嘴角微抿,露出坚守原则时的神态:“陛下应对清楚,巫师的口中不可有半句虚言。”
扎莫罕轻轻摇头:“我自然不敢要国师伪造神意,国师只需做出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辞,以封众人之口。”
图格眼中闪过一道了悟,便对着扎莫罕颔首领旨。
次日百官晨集,仍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正僵持中,侍卫忽报国师请见。西国之人敬畏天神胜于恐惧帝王,当殿内现出图格蓝色的巫师长袍,纷纭的争执便如雨中之火般渐渐熄灭。
胡杨长杖在落地时轻敲出一声金玉之响,图格对扎莫罕行礼毕,而后参与议论此事,向众臣抛出一篇难寻瑕疵、似是而非的虚言妄语,唯说者知其晦涩真言,而听者所闻皆是习惯性得出的假话。
“此女乃是陛下命中注定之人,无需神明下示,便凭我这双凡眼都能辨别。”
朝堂只上过顿时一片冷肃。群臣王贵皆为自己的计划落空而郁郁不乐,却无人对国师所言的任何一字生出质疑,更无人能想到“无需神明下示”实则是并无神明的指示。因为无人相信侍奉神明的国师会承担可能作假的风险,更无人相信铁血威赫的楼兰王还保留着赤子的真情。
姑师的使者果然被拖延了三日,在赶到王城前就已听闻楼兰的王后已加上冠冕,本为联姻而来的使者只来得及道贺了。
初升的春阳照耀在金色的草原,迎亲的队伍缓缓行向高坡。姬丽娜迎风而立,身旁是相伴了数百年的姐妹。她们今日一律变作人形,将草原的鲜花插满发间。这是她们第一次分别,或许也会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在姬丽娜说出决定后,她们便知道她飞走的心已无法返回,她们所能做的,唯有此时的祝福与送别。从来只知嬉笑打闹的狐狸们哭做一团,姬丽娜将脸蹭过她们每一个的颈窝,似乎已看见未来的自己向故乡的草原远眺着思念。
太阳的金光照耀得姬丽娜的紫衣仿佛天际的云霞。在看到扎莫罕的那一刻,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与不舍。他朝她伸出手,她望见了他身后清澈无际的蓝天,和同样辽阔光明的将来。
姬丽娜当即面临的是比往昔艰辛百倍的修行。她在原野中生活了数百年,本就不熟悉人类的生活,此时却要在一夜之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王后。一切都从零开始,但她却以比芦苇抽芽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而终于能与身边之人并肩而立,令所有疑惑怨恨者甘服于图格那日所言。唯有扎莫罕知晓她如何嚼书深夜,银质的衣针如何扎破她莹白的指尖。她为他的付出,他倾尽一切无以回报。他唯有比从前更坚韧、更强大,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她,绝不让她后悔分毫。
我立下的誓言从未背弃,而我对你却终究食言。
金乌已袅袅高飞,照得扎莫罕的双眼有如刀割,深蓝色的眼睛流血一般,渗透出一股湿润的苦涩。
他看见了那双比琥珀更美的双眼,在洪流般的风中化为晶莹的碎片。你未竟的言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亲人皆是玉容的少女,对饮食行止全然不适,每个季节总有数日要返回故乡的草原,还有那从未消散的灵动和神秘……那般美丽的琥珀之瞳,从来都不可能属于人类的少女。
而你最终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不曾存在一般的,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你为我放弃了一切,而我终究辜负了你的真心。
下一次风起,何处再有那朝霞一般的蓼花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