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

黑子是我家养过的一条狗,眼神清亮。如果与它对望的时间长那么一点,你会感觉好像看到的是一对人眼。你把狗当人对待,狗的灵性也会引导它待你如人。一直到黑子离开,我都觉得是失去了一个见证过我生活的故人,而不仅仅是丧失了一只宠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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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是一条血统纯正高贵的狗,它在城里的一个亲戚家长大。第一次见到它,正是女主人给它泡了澡,用电吹风给它吹干狗毛。它慵懒地转身,避免热风烫到自己。可能它没想到,那是它最后一次享受带着香味的沐浴。当天它就被带到了我家,因为女主人觉得每天上班,还要精心伺候它太辛苦了。再说黑子满月了,送出去也能放心一点。

刚开始,它还享受过淋浴。我和姐姐给它洗澡吹风,后来事情一多,也就顾不上了。我怜惜它,坚持给它喂旺仔牛奶,因为它实在小,吃不了别的东西。每天午后醒来,看到地上拉得一片狼藉,我什么也没说就去打扫。黑子是有灵性的,对我特别亲。家里的外甥外孙女一点儿都不怕它,骑着它走,用手戳它的眼睛。黑子只是躲着,偶尔叫一声,把顽皮的孩子们甩开,从不记仇。我感叹黑子的宽厚,心里疼惜它,尤其在它受伤后。

那一天小外孙女阳阳兴致来了,非要捉迷藏,把黑子关在门外。黑子一次次进门,阳阳一次次赶它,半开着门不让它进来。就这么推搡着,直到黑子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僵局。我跑过去一看,黑子的一只右后腿有一大块的血肉模糊。我跑过去抱起它,疯了似地找药。农村没有兽医,只能用酒精给它简单消毒,擦了点软膏对付过去。我轻抚它,看它受伤的眼神越发清亮,盈盈似有泪珠溢出,好生无辜。我能做的,不过就是问候它,每天多喂它骨头。恢复的时间很漫长,黑子终究变成了小瘸腿。每次看到它三只腿跑步,我的心都疼得一颤一抖的。

我那时上中学,一回来它不管多远都会赶来,往我身上一扑,欢快地叫着。然后,家里人就会告诉我,它有多聪明。它跟着我奶奶去赶集,碰到外婆和舅舅们,它就跟过去。过了几天,又跟着我爸从舅舅家回来。二舅特别爱狗,他们那边伙食也好过我家。我妈像对我一样对黑子没耐心,还不如姑爷家的孙女瑶瑶呢。

侄女瑶瑶是堂哥的独生女,每年正月我们能见上一面。瑶瑶黏我,因为我老带着她玩,捉青蛙数鸭子,这些事让城里的她觉得新奇。她最喜欢的还是黑子,把小瘸腿抱在怀里怎么也爱不够。她跟她妈妈说要把黑子带回家,她妈妈说狗身上长虱子的,再说黑子在城里太孤单,不好玩。瑶瑶懂事地点点头,眼神有一霎那的失神,有一点点委屈,就像无辜受伤的黑子。我宽慰她,等你回来我就把黑子带来陪你,好不好?她兴奋地点点头,又笑起来了。

意外的是,我竟然食言了。上大学后,黑子已经成了二舅家的常驻居民。都不用想,我知道是黑子无奈的选择。我妈连自己吃饭都特别潦草对付,她怎么顾念到黑子?不管我多喜欢黑子,多想把它留在家里,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这个家里,我基本上没什么话语权。即便如此,寒假里在二舅家见到黑子,看到它长得健壮,我还是很开心。黑子亲热地舔舔我的脚,抱着我的腿。看得出二舅疼惜它,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我才是它的旧主人,也只有我和黑子还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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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对瑶瑶的承诺以及放完这几天假就要走,我就跟二舅提出来要带它回去住几天。久别重逢,它真是我心底的一点牵挂。二舅笑着不说话,我就恳求他,说带回去过个年,正月初二就带过来。论感情,二舅跟它应该很深了,毕竟我回家像客串。可终究是我带它回来,给它喂过旺仔牛奶的。我已经不是那么小的孩子了,大学在读,这要求也算合理。看得出来,二舅已经有所动摇。可一旁的姐姐非但没帮着我,还竭力拉开我:“有什么好带的?你带回来能玩几天,到时候还不是二舅他们的事?”

听上去有道理,可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生在一个语言暴力和冷暴力频频出现的家庭,我对温情的渴望十分强烈。在强势的家人面前,年幼的我压抑得如黑子一般温顺,口不能言的黑子能带给我心灵慰籍,也是我假期里为数不多的安慰。即便如此,把它接回家住几天仍困难重重。我再次辩解:“有什么关系,只是带回家几天,反正要来二舅家拜年的。”我抱着黑子一边笑,一边倒着往回走。

可姐姐不由分说,非把黑子抢过去放在地上,她还下命令式地说:“我们要回去了。”我真痛恨她的态度和语气,也只得不情愿地跟她走了。回去路上我甚至想,要是她摔一跤就好了,我就趁机跑回去把黑子接过来。然而并没有,我跟她提出抗议,说她不该反对我抱黑子回家。她毫无愧疚之心,说别啰嗦了,赶紧走。我知道自己絮絮叨叨没抓住重点,可就是舍不得黑子,想它。哪怕我再三强调黑子是我带回来的,没满月时我照顾的它,也于事无补。

我想着,二舅的感受对姐姐来说这么重要吗,比我还重要?将来各自成家立业,未必与舅舅还能亲密交往,远甚于我?这本是一件小事,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情感上的打击。原来,我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不过如此,立场和感受一向被忽略惯了。我不但失去了和黑子共处一室的机会,终究也对瑶瑶食言了。再次相逢,我特别不好意思,感觉没脸见她。好在她忘记了这回事,依旧欢快地来陪我玩。为了补偿她,第二天我给舅舅拜年后把黑子带来了,瑶瑶欢喜地蹦出来,抱着黑子亲嘴。

只是我跟她都没料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跟黑子玩闹。半年后,黑子误食了舅舅邻居家的老鼠药不治而亡。我心痛难忍,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黑子无辜的清亮眼神。因为姐姐的干涉,我错失了与黑子重处的机会,那种怨怼和哀伤也再次涌动。

我跟舅舅一家亲密,仿佛是一家人。无论何时,只要去了总会好好接待,就像他们有这个义务。只是,农村的广阔天地养出来的男人大多粗犷,哪里会洞察和体谅小孩的内心呢?我也是因黑子的死,才有了这沉痛的领悟:成人的世界是以实力论成败和话语权的。如果你实力不够姿态挺低,那么连和自己心爱的宠物相处几天的机会都无法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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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痛和打击并举,从此我再也没养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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