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罪犯

模拟罪犯_第1张图片

1

我接到陈警官的电话是凌晨一点,当时房间溶溶灯光,我跳进昂贵西装与磨脚皮鞋里。九分钟后,陈警官将一张嫌疑人基本资料记录表递给我,同时从西裤冰丝凉滑的兜里取出一支银色钢笔,“是个小女孩,你进去试试。”

警局夜里的灯光萧索,陈警官的两撇胡须像两条清水里的泥鳅。我的腋窝夹住笔和纸,替他整整偏斜的领子。

他左右眺望,吊起喉头咳了咳,“你现在还在实习,注意点才好。”我像烫了手那样缩回去。

审问室是个十二平米大的冰凉隔间,两张钢板座椅,一张透着白光的铁桌,还有一个鼻子耷拉到胸前的小女孩,记录表上写着,陈秀榕。

我捧着两杯热茶,关上门,房间开始荡起皮鞋跟的哒哒声。在脑里迅速温习了遍嫌疑犯的资料,又迅速提炼几个切中要害的提问。两片屁股触到坚硬的椅面,问话已经开始了。

2

“冷不冷?喝口茶。”

我抿了口茶。她没话,嘴眼没动。神志看似正常。

“现在凌晨一点半了呢,平常是不是很早就睡了?”我松开领子的一个纽扣。陈警官喜欢每个人把领子束得高高的,其实脖子忒受罪。

我重复温柔地问了几句,她大概死了,低着头睁着眼,肩上黑亮的发尾微微卷起,颇有蚕吐丝方尽之态。

半小时后,茶已经被我喝光,体内的热气却早已消耗殆尽。若不是陈警官召我,若不是需要一份及格的实习证明,我的耐心与责任心不会撑持到现在。

“小妞,那你就别说话吧,你的父亲失踪了,你的母亲死了,言语无法表达你的剧烈悲痛,不过我很怀疑你的剧烈是属于悲痛还是属于亢奋。”

我希望冷硬的语气可以刺刺她麻木的表情,但没有用。这在我之前审问过的案子里是没有过的,谁也受不得人身攻击。她做得极好,滴水不漏地保持着麻木,现在那个该感到人身攻击的人是我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查不出什么了吗?现在科技发达到无需依靠语言去逮捕真凶了,你身上的毛发,你生理期排出的卵子,都可以成为案情的一大进展。”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插道,“你是警察,可你却表现得像个恶魔。”

我的眼神因这突然的少女腔调而重新燃烧起来。“我就是恶魔,我杀过人,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也就比你现在大两岁。被我杀的那人是个发育超常的女生,死前她捂住自己的两片乳房,阴毛在晚风里摇晃,浓郁的鲜血爬到我的脚踝,湿软的,像爱情的抚摸——我和你都是恶魔(我紧逼她的眼神),是一样的存在。”

我屏住呼吸,希望编造的故事还不至于太过离谱,但对于十三岁刚刚发育的小女生智商而言,足够了。

3

她的睫毛哆嗦了一下,伸手抓过茶杯,茶水泼了出来,脸上脖颈上淌着茶渍,一直淌到欲张欲合的小乳沟里。

她开始看我了,是要确认这是不是她同类的那样看我。我也在用眼神坚定不移地看她。她的眼神很空,眼睛因了夜间的困倦而缩小了,像处女的阴道,稀疏的睫毛如刚长开的阴毛,一片极致的纯与待开发的污染区域。

一会儿后,她说,“张岚是我用烟灰缸砸死的,你觉得我砸的好吗?”

希望的火苗来了。“砸的不够好,换了是我,我会先用灼灼的烟头按摩一下她的太阳穴再使用烟灰缸。”

“噢。”她表示失落,像个成绩明明不错却受了一顿批的小学生,“我当时没想到这点,我只是拿烟头塞进了她的喉道,张岚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她和文鸿做爱时也是这么叫的,这叫声欢乐到使我痛苦。我从桌上抓起烟灰缸用力往她的牙骨敲去。她痛苦地呜咽一声,我才快乐地放下烟灰缸。”

“你一定很恨张岚,她抢了你的文鸿。文鸿是不是你学校里的同桌,人都犯过错,都被距离欺骗过,喜欢过同桌。”

小女孩朝天花板觑了一眼,鲜红的下唇歪了,道,“文鸿是我的爸爸。”

我的胃口抽了抽,仿佛看见了一条手臂般长的冰丝黑袜,一只长满褶子、做过厉害事情的桃色大手,还有一条抽打地砖如同冰裂脆响的皮鞭。我追问道,“他现在在哪?”

她迅速缩起了一切,含羞草被外界碰一下那样。一句追问又把我从她的世界赶了出来。

我只好继续杜撰故事,“你知道我杀了那个女生之后,我是怎么做的吗?我先对她打飞机,事后把床单套出来,将她藏进去,床单很快被血染湿。少女的血是最美丽的颜色。我用了一坨旧黄棉被再裹了一层。

“我的房间在一楼,我的父母当时正在二楼的房间里做爱——偶尔我会上去偷听,也会偷偷看几眼——我将那坨肥大的棉被拖出房间,棉被的一角猛烈磕到了楼梯角,估计是撞到头颅了,血又排山倒海而来。我兴奋地从洗手间拎出拖把,血很快被吸干。(说着我感到筋疲力尽,编不下去了)总之,最后我将她埋在家里小院的一棵槐树旁边,谁也没发现,就这么过去了十三年。”

“你今年二十八岁。”我很高兴小女孩重又开口,虽然话不着边际。

“是的。”读书读到二十八岁,为了陈警官口中的硕士学位,我比常人接触社会要晚。

二十八岁已经是个黄昏,许多事情都隔了一层,常年教育累积的书本知识将我保护起来,宛如蚕蛹,密麻厚实,蛹外是飞速变化的人情世故,书本里的怎么跟得上,所以我这一套人际关系早就钝化了。难怪陈警官说我缺了点什么,我缺了点世事洞明的清醒。可要是拥有这份清醒,陈警官对于我就只能是警官了。

陈秀榕揉了揉眼睛,细细道,“真好,你能多活十三年。”

“你也可以的,只要你找到你的爸爸文鸿,他不会让你吃苦的。”

“你说得对,可是我爱他,我吃苦不要紧,他吃苦是万万不能够的。”

这么说叫文鸿的男人只是失踪了,性命依旧是安全的。我舒了口气,又重新聚敛精神。

“他爱你吗?”我问。

“当然!”她骄傲地绽开脖子,遇见天花板的白炽灯又缩了回去,“我不确定......”

“不确定的爱也是一种爱。”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他不愿对待我像对待张岚那样呢?我也想要张岚那样快活地呻吟,躺在他的床上,陪他数漆黑里的尘粒。”

“对张岚,只是他的责任,尽一位丈夫该有的责任。爱不是责任。”

“那爱是什么?”

“爱是谁都不必对谁负责,却又希望把对方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谈话进行到这里,气氛变得相当古怪,一位过了青春懵懂时期、长满胡须的男性和一位青春期还没到、乳房扁扁的小女生谈“爱”这个话题,在警察局,又是双方对峙的场合,真是奇怪。

可更奇怪的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合理,犯罪的祸端都是情感生发的,多少对老夫老妻通过日常厨房里剁肉的姿势拿捏出了日后亲仇的概念,多少对青年男女在温柔的拥抱中有一刻想把对方吻到窒息而死。爱,即是罪,即是孽。

4

审讯室的门被撕出一道光,我被传唤出去,小女孩依旧缩在椅子上。

警方对这起家庭凶杀案有了最新进展,在少女陈秀榕闺阁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名四岁大的小男孩。昏迷状态,现在已经急救醒来,医院那边得到的信息是男孩肛门严重破损,体内残留精液,院方经过一番盘问后,又发现男孩是天生的哑巴,不识字。而我目前的任务是需要从小女孩的口中得出这男孩身上的因因果果。

十五分钟后,我回到审讯室,小女孩正在低头玩指甲。

我拉开椅子,飞快思索,道,“你没涂蔻丹,我涂过。紫色指甲油,涂上去十根手指像紫罗兰仙子,就是气味不好闻。”

“文鸿不喜欢我涂那个,他讨厌一切伪装起来的东西。所以张岚和他在一起后不穿胸罩和内裤,他很高兴。我也没穿,我这样告诉他他却微微有点恼火,他说我还小。可我不小了呀,那时我已经八岁,我懂什么是爱。张岚那个婊子在外面勾三搭四,她不爱他,因为她没有把他当成唯一。

“而文鸿是榕榕唯一的爸爸,他要与张岚做爱,是为了保护榕榕,让我拥有一个圆满的家。所以在一个张岚加班的夜晚,我溜进他的卧室,呼吸他脱在地上的衣服,身子紧贴着地板蠕动到他的床上。

“被单枕头都很香,因为有一半气味是文鸿的。他当时鼻息声很沉,我吻了下他的额头——以前他也经常吻榕榕的额头,可是这几年他硬是要与我保持距离——他裸露的上身摇曳着漆黑的胸毛,我的舌头兴奋地弄湿了一块。他醒了。接下来,事情并没有我预料中的美好。我被赶出了房间。那一整夜,我就在地砖上坐着,与街边的流浪汉无异。

“早上我是在他的触摸中睁开眼的,他说‘傻孩子’,我撇开了他的手,恶狠狠地盯住他道,‘别叫我孩子,请叫我女人!’。”

我竟眼角带泪花,问道,“那你衣柜里的小男孩是谁?”

她露出甜蜜的白牙齿,黄黄的食指团起发尾,颤颤地笑,“是我和文鸿的爱情果实。”

“可那孩子是假的,是个酷似真人的玩具。”

“不,你在骗我,你们这些警察道貌岸然,没一句真话。”

“难道你还把我归类到‘那些警察’当中?我告诉过你,我的童年也杀过人,分过尸。难道我还不够资格进入你的世界?”

她敞开衣领,从胸口抽出一个吊坠,一枚普通的戒指。

“这是文鸿送给我的订婚礼物,这是他爱我的证据,这也证明了故事的真实性,而你呢,你有这样的证据证明你开头那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是真的吗?”藏在深色长发的嘴角勾出晶亮一笑,很成熟的笑,“人的记忆是一条无消防通道、无尽头的走廊,这一生只能这么无尽头地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痛楚,思念,忍耐,伴随着冰凉的脚步声,从来没有消失过,它变成回声,响彻你往后的人生。而你这位二十八岁的警察根本不懂,无论是你的故事还是描述故事的语气,都没有爱,连恨都没有。你不过是在说谎。”

为了掩饰手上涌出的汗,我把手放在了桌底下。

“你紧张吗?Sir?”

“就算被你戳穿了也不代表你高明,毕竟你还是说出了真话。你会受到法律制裁的,小妹妹!”

她咬着指甲,牙齿撕开手指边的一层死皮,嚼得有滋有味。

“sir,你应该感到害怕,而不是愤怒,你还记得在十三年前被你杀害的女人吗?我就是她的女儿。

“当年她怀了你的孩子,可是你却因不想负责把她杀害了,而且你是为了一个男人把她杀害的!你以为她堕胎了?七个月的身孕她做不到。我在一家孤儿院被人领养后,记事起就打听我生身父母的下落。

“那个男人用权利帮你掩盖了罪行,你在大学修犯罪学,心理学,人类行为学,可是这些书我在十岁那年就已经读完了。领养我的那个家庭关系混乱,丈夫妻子都与外面男人女人偷腥,他们只是把我当作其中的一个性欲发泄对象。我在这么些年苟且偷生地活着,就是为了等今天。收拾你。”

我抹抹额头,撮撮鼻翼,捏捏大腿,墙角有录音器,于是压低声音道,“没有证据的话都是假话。”

“你以为那男人还会继续包庇纵容你吗?看你现在两眼发黑不能睡觉要审问我就知道你过得有多惨。”

我望进她发黑的瞳仁,顺她的逻辑说道,“你说得对,还有谁比我更惨呢,我的存在是那么轻,他说爱我,可他也只是把我当作玩具,玩心起了我就得到珍惜,厌倦了就被搁置在一边,玩具的存在就是用来抵消人类的寂寞的,他要是觉得我有血肉,也就不会这样待我——而你才十三岁,你不必这样,你还能忘记文鸿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忘记?要否认这种感觉的存在?我不允许我忘记,而且他现在在我的身体里,他在我的身体里......”陈秀榕重复呢喃这句话,直到泪水堵住了喉咙晕了过去。

案情的疑点我想已经了然于胸了。我深呼吸打开门,门口遇见一束光和一群人,泪水倒流在体内。我在记录表上填满本案件之前未解开而现在已有答案的疑点,递给犯罪调查组的伙计。

5

这是一桩并不复杂的凶杀案:凶手陈秀榕因从小在家庭里受到忽视产生了扭曲幻想心理,其母张岚在其女极强的嫉妒心下死亡,其父陈文鸿在其女多次诱惑下不屈不挠,最终遇害。又根据医院对陈秀榕的排泄物进行分析检测,表明陈秀榕将其父切割,分成若干块煮熟,两天之内吃完了,形成失踪的假象。至于她衣柜中的小男孩是邻居家的孩子,邻居口述平日里小男孩与陈秀榕关系甚好,直至前日小孩父母出差将孩子托给了陈秀榕照顾,现已与其邻居取得联系。而小男孩的肛门受损为陈秀榕一人所为,精液是她平日在父母房里收集到的安全套保鲜下来的。

陈词结案那日,陈警官过来找我,说我实习期可以结束,成为一名正式警员。

“你信吗?”我和他站在走廊,外面变了天,一半浅蓝一半深灰。

“世间事都是说不通的,所以才需要找证据。而你表现得很出色,代入罪犯内心,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那女孩只有十三岁,竟然懂得什么是爱。”我望着他,他望着别处,他的脸皮因寒气起了一圈深深的褶子,我凑过去,被拦住了,“这是警局,要吻回家再吻。”

警局的走廊长而灰暗,我记起女孩说,记忆是一条无消防通道、无尽头的走廊,这一生只能这么无尽头地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痛楚,思念,忍耐,伴随着冰凉的脚步声,从来没有消失过,它变成回声,响彻你往后的人生。我冷,就算此刻他在,一起走过十三年的这个人,我也只能独自呵手取暖。

从十五岁遇见他,我就全心爱他一个人,他有个不务正业的合法妻子,后来有个合法领养的乖巧小孩,有一栋洁净宽敞的漂亮居室,还有越渐卓著的社会地位。而我只有他。

他的车子刚洗了一遍,绕满香气,我索求一支烟。他巴巴瞟一眼我。我重复一遍,他把车子停下了,打开车门。他说,要抽就一起抽,就在车外抽。

我速度抽了一口,山顶的冷空气比烟要暖,到底我不如他的车。

6

在车子驶向他口中“我家”的路上,我迫切渴望告诉他,我不会像陈秀榕那样把最爱的人杀了吃掉,不至于处于十三岁的未发育完全的智商中,但我要就此打住,为了他那拥有法律保护的家人,为了法律世界之外的我。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爱,这一切,荒诞而危险。

车子抵达后,他送我到家门口,抖下披风盖到我身上,“刚局里发短信过来,我就不进去了,今晚好好休息,别看书了,你需要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郊外逛逛。”说完,赐了一个吻,嘴唇不干了。

我对迅速移动的大黑车招起手,那番酝酿着诀别的话还是扼杀在喉。就算明知他回的并非警局而是家。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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