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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机器的轰鸣,通过一根钢管,棉花被高压打进干瘪的皮囊中,眼前的公仔渐渐鼓胀,一点点露出生气。标牌上显示,这个产品叫“张学友表情包公仔”。
女工们一边充着“张学友”,一边面面相觑。她们大多来自外省农村,都知道张学友,那是她们童年的歌神、天王,但绝不是眼前这个造型夸张的公仔——它来自一部老港片,歌神在里面叫“苍蝇”,那个说着“吃屎啦你”的嚣张表情,是众多年轻人聊天软件里的标配。
这里是佛山南海区的沙溪村。不过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近200家玩具作坊,其上游产业链遍布广西、湖南等广袤地区。放眼全国,只要有娃娃机的地方,就有来自沙溪的毛绒玩具,她们的产品甚至远销日韩。
|佛山沙溪村,一名男子在玩具厂的招工启事下抽烟,身后的女工正在生产玩具。摄影/郑小彬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玩具制造国,中国拥有2万多家玩具企业,超过400万从业人员,其中多数为女工。她们大多出身农村和县城,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夜以继日地缝制,生产出了全球70%的玩具。
若以年销售额计,在这支走遍全球的玩具大军中,广东一省的产量就占了50%以上。而小小的沙溪村,便是这庞大的世界玩具工厂的缩影。
2009年始,“用工荒”便在珠三角等地回荡,劳动密集型产业首当其冲,沙溪的许多毛绒玩具作坊或倒闭,或迁往外省,昔日轰鸣的生产线冷清了,女工规模也大不如前。
但近些年,沙溪又重新热闹起来了。一些造型和图案奇怪的公仔占领了生产线——二次元和表情包周边。女工们又高兴又懵懂,也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起初琢磨:这些订单是哪儿来的?卖得出去吗?
日对夜对后,也觉得蛮逗。面对越发汹涌的订单,她们又犯嘀咕了:现在的后生,玩的都是啥玩意哟!
屁股包
43岁的郭萍(化名)坐在一张矮矮的小凳上,手拿针线,为一个刚刚充棉的玩具封口。四周公仔成山,沉默而可爱。就像许多外省女工一样,她内向腼腆,话很少。
| 一位女工坐在玩具堆中,为充棉后的玩具封口。摄影 / 郑小彬
郭萍正在缝制的是一个柯基屁股形状、鼓鼓囊囊的包。女工们习惯直白地叫它作“屁股包”。
郭萍觉得她已经不懂年轻人了,她的童年可不爱“屁股”。但她也隐约感到,那些端庄规矩的布娃娃,新一代已无感了。人们的审美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越发丰富多元,而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是二次元和表情包的沃土。
郭萍和工友们都不知道,这场车间里的“二次元革命”来自福州的一家淘宝店。2014年,一个叫胡栎伟的90后把他的二次元设计放上淘宝,取了个古灵精怪的名字“歪瓜出品”。很快,它成为淘宝最火的二次元店之一。
既然年轻人都在淘宝,创意就能有更多的出口,例如像玩具、纸巾这样的传统产业带。在官方牵线和推动下,一些二次元IP和表情包,就印上纸巾和公仔,摇身一变,成为“网红”。
郭萍所在的厂就是其中之一。纵使诸多不解,但眼前的境况确实好了。以至于她一做就是4年,每年都有新订单。“老是催货,前年最多,天天要做。”
郭萍早年在老家陪孩子读书,如今孩子考上大学了,她便出来打工了,“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跟爸妈都不怎么亲。”她说,露出不好意思的浅笑。
“像我女儿说的,妈妈你(被)淘汰啦,你落后啦。”另一位年长些的女工附和道。就像她们做的“扔狗抱枕”,在网上热卖,孩子们却懒得告诉她们,抱枕蕴含的意思是“对方并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只狗。”
郭萍和其他女工议论,这些玩具做得这样怪,不知能不能卖出去。但没过多久,胡栎伟又下单了。
|沙溪村的一个小作坊内,一位女工正在为小型“扔狗”公仔进行最后包装。摄影 / 郑小彬
订单频繁的季节里,女工们从早一直干到晚。工作之余,女工们担心着故乡的孩子沉迷网络和游戏。郭萍抱怨,自己的孩子曾在夜里偷偷跑去网吧,她顶着夜色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她不知道,作坊的大客户胡栎伟,也曾是个没日没夜泡在网吧的不良少年。
丑爆了,也卖爆了
当沙溪的女工们在二次元公仔面前啼笑皆非时,800公里外的福州,28岁的胡栎伟则在挤满货物的出租房内,认真思考着下一个爆款IP。
高中时,胡栎伟对未来的期待,是开一间网吧,天天和朋友们去玩。“我是学校的典型,不良少年。”胡栎伟说。
他就这么一直混到了大学,“以前我看到有人在网吧里看电视剧,觉得这人是个傻X。到了大学的时候,我也成了那样的傻X,因为那时我已把网吧里的游戏都玩遍了。”
直到某一天,胡栎伟在网吧度过了半个月暗无天日的时光,走出网吧时,昏昏沉沉的他突然有所觉悟,担心起了前途。“那时候觉得自己该去做点兼职。”
此后,胡栎伟当过服务员,发过传单,卖过手机,摆过地摊。闲暇之余,他喜欢和朋友去逛逛漫展。
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些在展会上摆摊的朋友,才惊觉二次元的巨大市场潜力。“他们在展会摆摊,卖动漫周边产品,摆3天赚的钱,等于我摆地摊一个月。”
此后,胡栎伟开始去展会上摆摊,后来又发现表情包也很受欢迎,他想着干脆一起开发好了,做周边产品。
2014年1月,胡栎伟的淘宝店上线。与其他装修精致的淘宝店不同,胡栎伟坚持用二次元风格装修自己的店面,他决定亲自动手画……
|胡栎伟的淘宝店上线时的店面,他手画的,朋友都说丑爆了。
胡栎伟把画好的店面发给朋友们看,朋友们都哈哈大笑,他们谁也没料到,恰恰是这个丑出天际的店面,挠到了众多二次元爱好者的痒痒。上线的第四天,店铺的单日访问量就达到了一万多。上线第5天,当日的订单数便突破一千。
很快,春节来临,快递停运,胡栎伟心想,过完年店铺大概就黄了吧。谁知春节过后,胡栎伟的店铺再次窜红,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正在武汉参加漫展,一打开手机,订单声叮叮地响个不停,持续数分钟,他甚至一度以为手机坏了。
胡栎伟至今仍倍感困惑,“不知道这个流量怎么来的。”事实上,这个昔日厌学少年,这次踩对了节奏。他开店主攻二次元时,淘宝也看到了这一产业的巨大潜力,并在国内建立首个二次元跨界平台,让创意IP与其他产业跨界合作,在改造产业集群的同时,也催生更多消费新物种。
许多二次元青年由此感受到平台的力量和连接效应,IP多了实体落地,传统产业也因当红IP获得溢价。众多素未谋面的“胡栎伟”和“郭萍”都忙碌起来,胡栎伟一度忙得通宵发货,与此同时,在这家淘宝店的上游,佛山沙溪村的小作坊里,女工们正为这些突如其来的订单加班加点。
|胡栎伟和他的动漫设计。这个90后上学时“不务正业”,爱玩游戏,也玩到了二次元的风口。采访对象供图
脑洞也是生产力
但当毛绒玩具遇上二次元,双方也不是一拍即合的。当胡栎伟的玩具图纸送到沙溪作坊老板老李的案前时,他和女工们一样充满困惑。老李自认为熟悉毛绒玩具市场,却从没见过这样怪异的玩具,“感觉不到这个货能有市场。”
46岁的老李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第一次接到胡栎伟的订单时,他正准备关掉厂子回老家去。
此前,和沙溪所有的作坊一样,老李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订单量逐年下降,招工也越来越难,工人的工资翻了一番,利润越来越薄。
偏偏此时,老李的一个客户拿了货之后,卷款跑路了。老李一下损失了十几万。每天早上一睁眼,便是几十号人等着吃饭,还有租金、水电费、库存压力。
用老李的话说,“心灰意冷”。
|这些小作坊,忙的时候“老板”也要干上一份,“老板”老李正在为一个张学友表情包抱枕充棉。摄影 / 郑小彬
但生意人,有订单就做。老李满腹狐疑地开始了和二次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但疑惑始终萦绕。
这并不是老李一个人的感觉,每个到老李厂里串门的老板都忍不住对他说:“你这里的货,太丑了。”
委婉一点的,就说“古灵精怪”。在广东话里,这个词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意思。这却是胡栎伟的得意之处,“他们get不到,就觉得我是小孩子嘛。”
|作坊内,一个“屁股包”即将诞生。摄影 / 郑小彬
时间给出了答案,胡栎伟的订单越做越多。在原创稀缺的市场上,脑洞也是生产力,佛山老板眼中的“黄毛小子”,用惊人的想象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爆款。
胡栎伟发现,在淘宝上,二次元的衍生品具备强大的爆款潜力。去年双12,淘宝二次元市场的增长达到惊人的90%。
这背后是中国二次元产业的爆发。2017年,中国泛二次元用户规模已达到3.4亿,核心二次元用户9100万。2015年,淘宝也助力这股洪流,构建了从设计、授权到生产的完整产业链,让二次元IP与更多商家对接,持续孵化衍生品,IP落地,产品溢价,也满足了粉丝胃口,最终实现规模化和良性循环。
“今年传统货生意下滑很多,老的那套不好做了,但是二次元那边空间要大得多,订单都很稳定。”一位沙溪村的老板说。
平行世界的交点
充棉之前,没人知道这个玩具到底好不好看,所以充棉的时候,女工们会很期待。
郭萍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次元”这个词,也不知道什么是“肥宅”。有人问她,她就想一会,再看了一眼手里的肥宅抱枕,上面印着张学友浮夸的表情,“就是很肥嘛。”
邱伟健大概是这里为数不多知道“肥宅”含义的工人。他今年只有23岁,充棉是个体力活,通常由他这样的男工来做。
|充棉是体力活,往往需要男工来承担。摄影 / 郑小彬
工作之后,邱伟健依旧会给自己买玩具。家境贫寒的他,小时候几乎没接触过毛绒玩具,“玩的也是别的小朋友不要的,脏的那种,我捡过来。”
和作坊里年长的女工不同,邱伟健懂事时,张学友已经不那么红了。他知道张学友,是通过周星驰的电影《破坏之王》。
在那部老电影里,周星驰饰演的“外卖仔”何金银,为了和女神阿丽去听张学友的演唱会,通宵排队,却因为善良把位置让给了一位老太太。没买到票的何金银在售票处外抱头悔恨,最后,天降张学友,送给他两张票。
邱伟健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在他眼里,张学友象征着发生在小人物身上的奇迹。
充棉的时候,他看着张学友干瘪的脸逐渐丰满,嘴里叼着的烟,也随着棉花的充入,慢慢翘起。那种兴奋感,宛如等待一个新生儿的诞生。
|送货归来,邱伟健开着电动三轮车,穿行在沙溪村的作坊间。摄影 / 郑小彬
在这一切的源头福州,胡栎伟乐于自嘲自己是个肥宅,尽管他并不胖。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身份认同,是那些迷茫的年轻人的共同标签,无论是好学生,还是像他这样的前“不良少年”。
“二次元是拉近人之间距离的媒介。”胡栎伟相信,二次元可以穿透圈层,让不同年龄,不同出身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标签。在二次元的世界里,时代和城乡的隔阂,似乎也不再如此界线分明。
在经营淘宝二次元店的日子里,胡栎伟明显感觉到,二次元的受众越来越广,“我觉得二次元会慢慢变成大众文化。”
在整个毛绒玩具市场日渐萧条的当下,胡栎伟的二次元玩具却逆流而上,他的淘宝店在2018年已突破3500万销售额。同时,表情包等创意IP也正在覆盖更多产业集群。就连日常最普通的纸巾,经过二次元的创意改造后,单款产品一个月的销量能超百万包。
连接起二次元和公仔纸巾的淘宝,已汇集过亿泛二次元人群,其中超过五成是95后乃至00后。他们是个性化的一代,代表了新的文化潮流和消费风向,并孕育了庞大的商机。
这个未来,从越发繁忙的胡栎伟身上就体现出来。618临近,许多新款玩具正准备上架,他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更多的二次元店铺也参与进来,将新生代的创意输往与父母年龄相仿的车间女工手中。
而这近似平行宇宙的两个群体,共同创造的二次元玩具,最后将走出城中村里低矮的作坊,随着消费者的点击和便捷的物流,抵达无数青年和孩子手中,为他们彰显个性,带去欢乐。
|工作间隙,一位女工在看手机。日子忙了,收入多了,她想着过段时间把老家的孩子也接过来。摄影 / 郑小彬
如今,郭萍的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她说,孩子长大了,懂事一点了。有时,她会从次品中挑些“怪怪的玩具”带回家。孩子最喜欢的是“滑稽”抱枕,还带到学校去了。
“我还是不知道表情包是干嘛用的。”她说。
在沙溪村的这些年里,郭萍看腻了金馆长和张学友的脸。或许,等她的孩子再长大一些,会乐于向母亲解释:什么是肥宅。
作者 | 邢吟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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