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列车》
那些人的牺牲应该被这个社会记住。
——范立欣
他们的生命,就如同黑压压布景下几把彩色的伞,刺眼、无助、又苍凉。
是时间洪流里一颗颗不足道的微尘。
密不透风的人群,是归家背后的惨烈现状。急切的心情,想象中温情脉脉的合家团圆,与混乱无章,毫无秩序,更无尊严的车站现场。
地下通道里的狂奔、匆忙的人群,大袋小袋的行李,五颜六色的混乱,绿皮火车轰隆隆鸣笛。
这是纪录片《归途列车》的开始。
《归途列车》是横扫国际大奖的春运纪录片,不但获得艾美奖最佳纪录片和最佳长篇商业报道两项大奖,还获得了其他多个国际奖项。
《纽约时报》甚至将它评为2010年度,圣丹斯电影节中最杰出作品之一。
在广东东莞一家服装厂里,生活着来自四川的陈素琴夫妇,他们熬夜加班,24小时通宵都是常事,住在破败的房间里,房间简陋到让人心疼。
一到年底,最让人焦心的就是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人人都说票难买,叹完气,只得接着想办法,一次次跑遍不同的售票点,一次次失望而归,又一次次重新来过。
为着一张票,熬夜通宵,苦等五六个小时。
买了一个星期的票都没有买到。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路上还要耽误两三天,孩子在家里喊着让父母早点回来。他们口中天天叨念着:买不到票怎么办?
买不到票就买高价票,过年怎能不回家。
与此同时,远在老家的女儿在田间老作,喂养家中的鸭子。
村上青壮年早已逃离村庄,剩下的便是老人与幼儿。在被遗弃的地方,自顾自地活着。
他们每天携带全部行李去车站买票,一旦买到票就奔进候车处,阀门打开的一霎那,是千人奔涌的场面,人人唯恐不及。
这混乱拥挤不但不让人反感毫无秩序,只让人心疼,悲痛这现状背后惨烈的现实,一票难求,归家心切,思念如山,而生命却如风中芦苇般飘荡。
通往家乡的车上,是疲惫至睡着的身躯。
火车转大巴转轮船再转公交,这是他们与家的距离。
16年前,他们第一年出门,以为远方是实现梦想的地方。
陈素琴的孩子才一岁,她是掉着泪离开故乡。
亲人说:把孩子带大点再出去吧,她一言不发,和丈夫离开故乡。
一言不发是觉得实在是生活毫无办法,身不由己,无从选择。
陈素琴离开家乡后收到故乡的信,一定要吃完饭再看,否则这顿饭就吃不下去了,眼泪一直流。
这一年回家,他们给女儿带了手机。
全家吃饭喜庆团圆时,妈妈说:我就是希望孩子们好好学习,我们在外面再辛苦,都毫无怨言。
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爸爸也添上一句,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做对学习不宜的事情。
但女儿的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感动、心疼,只是反抗,不耐烦。
这一次,矛盾没有爆发,但危机已经埋下。
当父母坐车离开老家再一次去到他乡谋生后,孩子们和奶奶收完玉米,长女丽琴便去爷爷坟头烧香,说出一番让人惊愕的话:
爷爷,我现在过得很好,只是我不想见到我爸妈。
随后,丽琴走了,去广州打工,在父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她说,故乡是个伤心的地方。
丽琴满怀期待地离开故乡,来到广州,她以为广州很好。
在广州的服装厂里,她做着和爸爸妈妈一样的工作,可是生活并非想象中的样子,食堂的饭难以下咽,工作加班加点,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
生活好不好她已说不出来,可是在她心里觉得,自由就是快乐。
打工生活里,逛街、做头发,是对自己辛苦工作的犒劳。
在夜市摊上,朋友宽慰丽琴:父母不在身边,他们赚钱也是为了养你啊。
丽琴根本听不进去,她只是说:一切都是为了钱嘛,没有钱不行的。
这些言语里,生活怎样刻骨铭心地影响了一个小女孩。
在工厂里,丽琴和室友聊天时,她无意间说:我们去漂泊,去流浪。
是啊,生活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人逼到窒息,去流浪成为心灵的向往,尤其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
不想成为生活的木偶,被指挥着、命令着、捆绑着生活。
知道女儿去打工后父母急坏了,妈妈宁愿自己再辛苦再累供女儿读书,绝不愿意女儿去打工。
父母焦心到睡不着,夜深人静之时,妈妈说我每次脾气不好,爱说她,可是我说过后不知道有多后悔。
父亲更为沉默一些,每次无助之时,他总是用手去使劲搓额头。
父母几番商议之下,决定去看看女儿,劝她回心转意。
当父亲去看女儿时,女儿口中说着“你来看我我还有点奇怪呢,你说你不会下来”。
但脸上分明是难掩的开心与笑容。
女儿是从内心深处渴望,父母会陪伴她,会爱她,而不是只问她学习成绩好坏的机器。
打电话之时,妈妈虽然口上说,她不想和我说话就算了,但是接过电话的妈妈,脸上雀跃的开心是那样醒目。
可接过电话的妈妈,没两句就把话头转向了思想教育工作。
这其实是教育孩子的大忌,但母亲从未意识到。
这一次回家过年的春运,一家三人去挤。
丽琴年纪小,她看着拥挤的人群,陌生的场景,不由得微笑起来。
微笑于生活的多样与新鲜的一切,可妈妈却在旁说她:好笑吗?你还觉得好笑?不好赶车只觉得很可悲,不好笑的。
母亲连女儿的笑都要教育一番,这样时时刻刻、不喘息的说教与压抑,其实只能将女儿越推越远。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是母女争吵:
每次说你,你都要发小脾气。
你们说,你们说的话我都不听。
人群里喧嚷着、躁动着、呼喊着,“不要挤啊”是这场喧闹里最急促的声音。
人们等在火车站买票,从白天到晚上,下起了雨,有伞的人撑着伞,没伞的便生生淋着雨。
站了五个多小时,没有车,开始有人撤退。
但是又无处可去,不知该去往何处。
有人被挤哭了,稍作休息,又一边哭着,一边再次挤入人群,只因不想错过回家的列车。
这一年,2008年,南方大雪,湖南停电,火车迟迟不来。
有人吃住在火车站已达一个星期之久,只为一张回家的票。
丽琴和父母已经等了五天也没有等到火车。
五天之后,人群出现骚乱,警察只得拍拍试图翻越栏杆人的手,让人群稳定下来。
在黑夜里,在喧嚣中,母亲再一次崩溃哭泣,以手掩面。
又过了很久,火车终于来了。
在火车上,人们谈话:我去年坐汽车,做了7天7夜。
为了小孩,为了父母,为了生活,所以背井离乡。如果过春节还不能回去过年,不能团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丽琴妈妈也在火车上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丈夫和弟弟第一年出来的时候,很久都没有找到工作,一天吃一顿饭,丈夫便把自己的饭给弟弟吃。丈夫后来感冒了,一个月都没去看,最后去姐姐那里借钱看病,姐姐没有借给他。
丽琴爸爸接过话,一个大男人,十多年过去了,讲起来还是眼眶微红,半天才讲的下去。
“那个时候真是没有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回到家里,妈妈对小儿子第一句话就是要成绩单,幺儿拿出成绩单,脸上却是一脸不情愿。
妈妈看到成绩单后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不努力?
幺儿脱口而出:我就不想努力。
在妈妈的追问下,幺儿不再说话,可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话,他很有可能和姐姐一样,不想上学,出去打工。
那父母在外所有的辛苦与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所有心血,化为泡影。
母亲又是苦口婆心的劝教,可是幺儿和姐姐一样,头扭向别处,根本不想听。
随后,妈妈的一句话无意间将矛盾激化:我不准备出去打工,准备回来带你。
丽琴随之反驳:张洋你放心,她肯定不会回来带你的。
丽琴控诉:”你们根本就是无心地,却有心地说“。
可以想象,无数次妈妈说回来带她,她以为是真的,就热切地盼着妈妈回来,可是并没有,母亲只给了一句话,并没有给行动。
一次次的期盼与失望,最终成了绝望。
后来又有一次,爸爸问及让妈妈回来带她,她便自然回答:不要。其实心里是渴望的,但已不再相信。
后来,父母却把这句”不要“当了真。
姐姐17岁,幺儿13岁,父母缺席了他们最珍贵的成长期,早已无法弥补。
一番争吵之下,父亲说出”你只认得钱,不认得人“。可叹这样的认识却也是因为父母对她的影响。
“那你给我出去。”
“老子就出去。”
这一句老子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竟将女儿打翻在地。接着扇女儿巴掌。
躺在地上的丽琴是无助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不仅有缺失了爱的童年,还有着暴怒的父亲。
盛怒的爸爸也是无助的,他不明白自己辛苦一生为什么会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儿。
黑夜笼罩这片大地,微弱的灯光更显孤单薄弱。
第二日,奶奶起来喂鸡,家门口贴着的对联与刺骨的现实对比,让人不忍。
妈妈去向菩萨求愿:菩萨保佑我的女儿,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请你保佑她改邪归正。
是啊,爸爸和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出去打工是为了孩子,问孩子学习成绩也是为了孩子。
可是打工让自己背井离乡,更让孩子缺失了亲情,这一份缺失与苦难让父母期盼孩子读好书的心念更为强烈,以至于开口必然是成绩。
可是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拉开父母与子女的距离,以至于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年后,丽琴拥挤在火车甬道上,风将她的衣服吹拂,衣领翻飞似被时间遗弃般。
她坐着火车再一次离开风景如画又一贫如洗的家乡。
家乡的风景是那样自然优美。
可那优美的自然环境是被遗弃的,不被珍重,不被感谢。就如同他们被时代抛弃的人生,苍凉悲壮而无助。
这一次,丽琴去到深圳,在深圳的夜总会里上班。
喧嚣的音乐,疲惫的现实。
奶奶和小弟在家中水稻田里忙碌。爸爸和妈妈离开家乡回到广州。
丽琴和同事们一起看着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人群激动,丽琴的脸上却很平静,奥运会似乎离她很遥远。
当丽琴在夜总会狂欢劲舞之后,收纳她的是无尽的暗夜,与未卜的前方。
她不知道回到广东的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茶饭不思。
母亲说出一直没回家的原因:回家了怕丈夫一人做活累垮,不回家又担心孩子,两难之间。
2008年,亦是世界经济危机的一年。父母打工地东莞很多厂子都空了。
丽琴的未来是微茫困惑的,父母的未来是无望疲惫的。
他们都是时代滚滚前行中落下的人,被时代抛弃,惊退维谷,无处容身。
影片最后,母亲终于踏上回家的列车,回家去陪孩子成长,补上拖欠多年的亲情。
可一家五口的生计就只能靠父亲一人在东莞拼命维持。
丽琴一家未来会变好吗?
无人得知。
影片中,自始至终,父母与子女之间从未真正理解彼此。
父母将在外面辛苦生活的惟一目的都化为希望儿女读书有成,生活越痛苦,他们对子女的希冀越热切。
可是对于子女来说,自小亲情的缺失,惟一回来的一次便是苦口婆心的教导与要求,他们根本听不进去父母的话。他们甚至讨厌父母的话,你从来都不在我身边,又凭什么要求我。
一年一次与父母交流的都是学习,稍微退步一点,父母便焦急的不得了,而这一分急切,恰恰适得其反。
父母的辛苦与拼命不被子女理解,父母急切的愿望更被不屑与反抗。
子女对爱的渴望不被理解,对自由宽容的渴望更被视为不听话和不懂事。
互相伤害,两败俱伤。却谁也怪不得。
这是时代发展里惨烈的代价,父母有苦难言,子女有伤难愈。
这是中国6000多万留守儿童的缺失,他们成为时代发展的牺牲。
知乎上有人说:
而我们这些从小和父亲分离的小孩,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生命中有一部分缺失了,而且是无法改变得缺失了。
和异性的交往,对生活的安全感,都比别人脆弱很多很多。我看到所有安安稳稳地长大的同龄人,我都特别特别羡慕,止不住的那种。
导演说,拍这部纪录片的初衷是:那些人的牺牲应该被这个社会记住。
是啊,这个社会不仅有光鲜亮丽、迅猛发展的一面,也有着两难之间,无处容身的叹息。
记住发展的同时,也应记住为了这一份发展做出牺牲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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