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闽北霜叶城,沿海环山,月夕花朝。
梁痕录握着他的刀,在城东河边一艘彩船上已躺了三日。
左偏使也有三日未归。
梁痕录大概能猜到些。三日前他和左偏使开始挑战霜叶城四大武林世族,他就有这样不大好的预感。
这直觉自然是准的。早年他身在军营的时候,这种不大好的预感救过他几次。
若左偏使不是临时变了念想,八成就是被抓住关起来了。
梁痕录对自己的功夫很是自信。
只是再自信,这时候单枪匹马独闯武门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了。
2
东南一带倭匪猖獗已有十数年。
倭寇从中土棍术专研出别开生面的一套刀法,又将传统片刀手刃加长锻薄,制成倭刀。战事纷争,若仍是坚持旧时军营兵技,明军必定吃亏。
为求边境安宁,俞将军发明了鸳鸯阵。以三名长枪手两名盾牌手,结合中土原有的兵器,本也可以牵制倭寇。只是如此一来兵将消耗太大,军组溃散。各路环节也不好操控,一步走错,折损也大。为求克敌制胜,戚将军以倭刀为本,上增一掌,刃开五寸,研出抗倭用刀,如此一来,长刀可随身法变短。其刀法也更追本逐缘,是以中原棍法加改造而成。
梁痕录用的刀,与这抗倭刀并无二致。
这样一把倭刀,用着“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由头,在平倭战事里很是受用。尝遍了这刀好处的戚家军,也因而声名远扬。
只是往后,倭寇净除,戚将军仙逝,抗倭治乱的往事也成了禁忌。
倭刀是下劣玩意儿,被称邪道。倭寇用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中原武林。
左偏使也是为着这样一口如鲠在喉的恶气撒不出来,找到了梁痕录。
“你功夫好,又年青。我是想死前再给戚家军留个念想,抗倭刀不是旁门左道,不能断在你我手中啊!”
3
梁痕录面前一直跳舞的姑娘有点闹情绪。
她不是中原人。汉族姑娘不跳舞,个个都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风韵。
姑娘的中原话字正腔不圆,分不清平上去入:“今天无疑巷有比武,我想去看看。”
梁痕录眼睛也没抬一下:“比武有什么好看。”
姑娘道:“城里高手云集,年青男子都出来了,我,我也想见见世面……”
梁痕录还是面无表情:“因何比武。”
姑娘瞪大了眼,像是惊奇:“你不知道?城里进了倭寇,比武胜出者才能与他一搏。”
梁痕录微在腹前趋了一点气力,腰带上那描金错花的锡杯中的酒便被他吸入口中。酒既然喝完了,他便又转了转腕子倒了一杯,仍是放在腰带上:“太高看了这个倭寇。”
姑娘简直气急,眼睛瞪得更圆了:“怎么高看!他们分明就是把倭寇当成彩头,助兴拿来玩的!”
梁痕录终于侧了侧头,对上那异域姑娘圆滚滚的眼睛:“这么玩,也不怕倭寇听到风声逃了。还是说,他们本就是想吓跑倭寇?”
姑娘一愣,垂首站着,语气也愈发软下来:“让我去看看吧。”
梁痕录没有再说话,随手又向地上掷出十两银子。
异域姑娘也不再说话,抓起摇鼓继续跳下去。
4
戚家军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抗倭刀法。
战前兵技演练,戚将军尽数只发长棍,临阵才布下抗倭刀。奇的是就算旁人都瞧得出仓促,戚家军却能在抗倭杀敌中百战不殆。
这套刀法,戚将军总结成四字箴言,唤作“如影如响”。
洞悉其中关窍的人,若不是当世绝顶高手,便只剩当年军中旧人。
霜叶城四大武门掌权人不知道,被当玩物的比武者自然也不知道。若说城中谁还能克住这套如影如响,怕只有隐世十余载的裘冬月了。
梁痕录又筛了一杯酒。
异域姑娘终于爆发了:“你躺在那儿便罢,又是瞧也不瞧我一下的,怎得还要让我跳下去!”
梁痕录缓缓道:“我本不是为了观舞,只是为了试试你。”
姑娘扔了摇鼓,气道:“试我做什么!”
梁痕录笑了笑:“自然是试你的体力。万一你等侵犯大明,我好早些防身。”
“我们这种人有家无国,天晓得你怕什么。” 姑娘累了,干脆席地而坐,抓回摇鼓漫不经心晃一晃,锣叶发出几声脆响,“我委实跳得辛苦。比武想来还没结束,你让我去无疑巷,我不收你银子了。”
梁痕录又笑了一下:“去那里做什么。想看功夫?这儿有。”
他右手突地一握刀鞘,向床一磕,长刀应声而出。梁痕录仍是躺着,左手已转瞬间接过刀柄,飞快向下斩去。
长刀只有刀尖五寸开刃,轻巧锐利,直削向姑娘手握的摇鼓。
鼓周共有十八片双层锣叶,挨挨挤挤。
姑娘长睫微颤,梁痕录左手已收刀入鞘,拈上锡杯送到唇边,缓缓饮酒下去。
摇鼓上一片锣叶忽然掉了下来。
5
异域姑娘当然不能放出去。
梁痕录自己也是不容易出去的。
姑娘似是吓呆了,坐在床下盯着摇鼓,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梁痕录终于起身,招呼她坐在自己身侧。
异域姑娘腰肢如水一样,身上密密匝匝的金银饰也多,晃眼得就像船外波光粼粼的水面。
“告诉我名字,给你讲个秘密。”
姑娘眼睫一闪:“桑兰。”
梁痕录嘴角又翘起来了一点儿:“知不知道打架时用什么可以一招制敌?”
桑兰摇了摇头。
“两个字,咿嚯。”
“咿嚯?”
“这是校场训兵时的口号,外人不知道。你念出来,便是我保护在你身侧。”
桑兰照着学了两次,只觉索然无趣:“我很累了,只想去彩船外看看。”
梁痕录又道:“你若还有余力,该继续跳舞才是。”
桑兰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细白的手指抓住他双肩,奋力摇了摇:“我是有气力,可想拿它做点别的!”
梁痕录却突然一使劲儿,把她摁进了怀里。
他手臂苍莽有力,还有淡淡一层的酒香,她的脸蹭在他微微敞露的胸膛前,突然火烧火燎得燥。
“那你就用这余力,为我做件事。”
桑兰猛然抬起头:“你要走了?”
梁痕录灼灼地双眼正倒映出她的眉目:“自然。但走之前,我会教你个打人一打一个准的法子。想不想学?”
6
裘冬月在西山上呆了十多年,还是头一遭照镜子。
霜叶城倭寇横行,郄蔡王陆招架不住,他是当世第一高手,做不到袖手旁观。
若是他再年青三五岁,下山就更名正言顺了。
裘冬月看着镜中自己的苍颜白发,竟生不出一丝归隐后的禅意,只有厌恶。
他研了墨,用笔蘸着墨汁,仔仔细细把面上须发染黑了。
梁痕录从彩船边潜到西岸,先去了一趟桑兰所说的无疑巷。比武早就结束,巷子里还剩下零星几个观武者,一个模样俏嫩的女子正坐在一把高椅上,身边站着个侍卫穿戴的年青男子,手中一柄寒铁长斧。
那青年男子脚力虚浮,似乎站了很久。功力练不到位的人,站久了腿怕是会废。
男子微抬了抬头,冲着高椅上的女子轻道:“小姐,比武散了,城中戒严捉倭,我们还是回去罢。”
高椅上的女子瞥了他一眼,宽袖一振,落到了地上。
梁痕录在巷口暗处又站了一会儿,眼看着这二人走远了,才转身去了护城河边。
裘冬月下山的时候,天色还很早。
西山口人少田多,路过一处农户,裘冬月忽然停了下来。
“老弟,讨口水喝。”
出来迎他的还是十几年前看他归隐的那个农夫:“老兄,怎么山上不当神仙了,要下山受气去。”
裘冬月笑笑:“城里出了事,没有我怕是不行。”
农夫舀了水端来:“早年你上山我就猜到几分,你怕就是第一高手裘冬月吧!看你山中十余年,怎么越活越年青了似的。”
裘冬月喝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一掩面,放下银两起身道:“不打扰了。我再见见您女儿。”
农夫看着长凳上锃亮的一锭银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裘冬月已是转身进了后院。院中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俏丽女子,怀中抱着不到两岁的小孩,并没有抬眼看他。
女人似乎结了婚,腰身总是更细一些的。早些年他原配去世,关中佘家二小姐刚嫁进门的时候,她的腰身是那样一种圆润平滑,脂玉一般。他年事已高,房事不便,过了不到一岁,却诧然看到她弱柳扶风一般的腰肢,心里还是通透的。
而眼前这女子,虽是做足了农活家务,腰身也还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细。
她抬起脸,裘冬月忽然有点晃神儿。
7
出了农户家,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裘冬月有点站不稳,又走了两里地,前面有一片收割后的麦田。大约太久无人打理,只剩下光秃秃一片干裂的秸秆。他走过去,忽觉两脚间力拔地起,螺旋摇摆直达两手,又散到全身。当下便甩了包袱,使出一套金鸡抖翎。
金鸡抖翎是内家拳内外兼修的理想状态,混元力与反应机制的最佳制衡。
他虽是年老,这拳却动撤利落,携风带雨。
裘冬月拾了包袱,在心里笑了一声,继续赶路。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到城中的时候,已是山映斜阳。
城中百姓传得邪性,吉卜赛舞女的彩船上来了倭寇,已把城中四大武门出类拔萃的弟子打伤大半。
裘冬月当然是不信的,却也还是加快脚步去了河边。赶巧看到郄佬的秘传弟子被船舱里伸出来的一根长棍打倒。
他知道这是戚家军的不传之秘,如影如响。
如是坐了一会儿,又看了几个弟子被伤,裘冬月忽然开口:“佘小姐在什么地方。”
郄佬把眼珠往他身边转了一圈:“嫂子我让回了,总不至随时丢了脸面。”
裘冬月不再说话。
梁痕录趁着他们谈话的档口,从偏巷走远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