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0

每次说到怕鬼这件事,我妈都会怒气冲冲地说起我的姑父,在我还不记事时,曾在姑父姑母家寄宿过几日,姑父便老是扮鬼吓得我哇哇直哭。不过我是对这件事丝毫没有印象了,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都是非常害怕鬼、害怕黑的。

打小是同外公外婆长大,住人的地方是从三楼开始,下面则是一层商铺与两层办公室,这也意味着回家需要绕到商铺一侧走廊,再上一座独立的三层楼梯,才能到住户一楼的坪上。小的时候是没有声控灯的,往往是七八点天黑以后由居委会的大伯手动拉闸楼梯才会有隐隐绰绰的暗黄色的光--灯泡耗电量是要控制的。可这旧城区的居民楼建设采光设计很是糟糕,而这三层楼的楼梯只有一楼有窗,通常整日里楼梯间都是昏暗的。对我来说这回家的必经之路简直变成了一个鬼屋。五点放学,走到楼下告别小伙伴之后,就陷入了极度的煎熬中,我一般会站在商铺侧边走廊的起点处,等待有下班回家的邻居走近,再装作若无其事的跟着上楼便罢了。可常常的,经过漫长的等待,也不见人经过,我还是要独自面对这昏暗可怕的楼梯间。我缓缓的走过还算亮堂的走廊,屏住呼吸,好像楼道里是有能感知人类呼吸的僵尸鬼怪,一旦踏入楼梯间的小门,就开始狂奔,三级台阶一步跨,被追杀似的跑上去,听着自己的极速的心跳和脚步声,又害怕有更快速的脚步声会响起,待快到三楼,有光亮的时候就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心里想着今日逃过一劫,又若无其事的走上去回家了。经常的持续这样的内心作战。后来跟着楼上的小邻居一起上下学,他也是个胆小鬼,或许又比我胆大点,两人默不作声的上楼,一开始还镇静着,只要有一方发出点声响--或者是故意吓唬对方,两人都没命似的狂奔起来,互相扯着书包带子--总带着要死一起死的心态,跑上去之后,两人又开始哧哧耻笑对方的狼狈样。

楼梯间是昏暗的,家里采光也不大好。小时候一个人在家的时--往往只是外婆在坪上和邻居打打牌聊聊天,便觉得房子变得很大很大,我变得很小很小,好像空间变得有了重量,又好像有了形状,这空间是会像鬼一样伸出手抓我的。所以外婆出门了,我也会跟着出门,除非是家里又买了新积木,我开始自个儿搭房子玩,忘记了鬼怪的事,或者坪里的孩子到我家来,一起看动画片儿。而晚上睡觉时,必须先开着灯,我才敢闭上眼睛。起夜的话,也得开着所有的灯,蹑手蹑脚又十分快速的来回于洗手间和卧室。

再后来,鬼怪在我的意识里有了样子。五岁时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鬼追着我跑。有时候是滑稽的鬼,我正和楼上的小邻居们玩着捉迷藏,可突然有着长着机器人的模样,却穿着清兵服装还长着长辫子的鬼,僵尸般一顿一跳的追着我,我很害怕,但是双腿变得很轻很轻,跑着就像可以飞起来似的。也梦到过可怕的鬼,长着獠牙,跑得飞快,又能上天入地,让我无所遁形。但这样的梦境情节我是记不清楚的。梦见可怕的鬼的次数大概比滑稽的鬼要多,因为我经常在半夜被吓醒,忽然坐起身来,一身冷汗,把同睡的外婆吓个半死。在我们这,有种说法是小孩子火眼低,受了惊吓就可能看见、梦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外婆便带着我去请教做水师(湖南一带对于能够用符和一碗清水对病人进行接骨治疗的上医的尊称)又会算命的王爷爷。我一个几岁毛孩,自然是不懂事的,只记得王爷爷打了一卦,嘱咐外婆几句,就回去了。黑黢黢的街上,刚走过草桥,湘江还晃荡着,桥头就瞥见有人在摆灵堂,火光闪闪的,外婆一把蒙住我的眼睛,低声说以后碰到人家办丧事,都不要看。后来才知,王爷爷嘱咐外婆,每日在家门口大声喊我的名字三声,意为喊魂,然后把我妈的内裤折好放在我枕头下面,让我每日睡着,再是不要靠近办白事的地方。这样看起来荒诞的举动,却让我真从那之后没再夜半满身冷汗的惊醒了。

稍微长大点了,大约小学二三年级,才开始问自己,鬼,有谁真的见过呢?这世上究竟有吗?虽然不知道答案,可我就从此开始想到了生死的事了。就在一个很温和的夜晚,夜宿亲戚家,陌生又客套的气氛,我小心翼翼的缩睡在亲戚的床上,倏然的开始想起外公外婆,如果说外公外婆去世了,我该怎么办呢?不知道,未知的恐惧和孤寂突然笼罩下来,我觉得后背发凉,又发痒。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强烈的悲伤占领,哽咽起来,又害怕吵醒亲戚,压低声音哭了大半夜。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原来这种无力改变的悲伤在成人世界是那么常见。可是儿童又是健忘的,是注意力涣散的。第二天我完全又忘记了这件事,甚至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大人提问。就好像突然又相信外公外婆是会长生不老似的,像逢年过节饭桌上的祝愿都会成真似的。

去扫墓,要对着坟墓说话,七月半,要烧着钱纸碎碎念,遥寄相思又不知相思要到何处去。这时的鬼突然就变得亲切起来。谈起过世之人的事,人们好像也变得宽容点了。你也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故事走掉了,又留下多少突然的痛苦,和那些难以和解的事情。有一次在小学老师家补课,突然老师说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眼眶立刻红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事情,那时的我很震动,不知道这是什么,能让在当时我觉得无所不能的班主任变得如此脆弱。我的爷爷我是没有见过的,在我父亲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脑溢血突然走了。走之前的中午还在和做生意失败的儿子喝酒,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就走了,父亲在酒后说起那顿午饭,一字一顿的说。还有很多关系是让人难以挣扎的,不清不楚的,无法权衡的,到头来,和死人怎么何解呢,不知道;又或是说,有很多时候,和死去的人才能和解吧。

后来进入了莽撞的青春期,似乎就没有再生出对死亡更深的恐惧,越大,又越觉得这件事变得遥远了,好像年轻总有用不完的时间和生命力,明天的事,那就等下个明天再谈。

总之,我还是害怕黑暗害怕鬼怪的长大了,而且长大了之后,害怕的东西变得更多,那些东西之中也有很多变得比鬼怪更让我觉得可怕了。已经离开外公外婆很久,探望的机会也渐渐少了起来。前几日去到他们那儿,外公已经不怎么认得我,变得更像一个小孩子,只记得老伴,还有年轻时候抗战的故事。外婆说,前几日,外公半夜十二点闹着要出门,她问,这么晚了,出门干什么?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你要去哪里?外公大叫,外面那么多人,我就不能出去吗?听完这个我发怵得很。我不知道,也不想深想。转头继续问,外公胃口可好?外婆答说这个还不错,吃的挺多的。我坐在这个夏日阵雨的下午有些昏暗的客厅,黏人的湿气缠着我,风扇也吹不散。走进老人的时间维度,突然变得慢下来,我看着外公,他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太认识坐在跟前这个年轻人是谁,露出了微笑,回看着我,叫我吃水果。偶然低下头瞥见自己的裤子皮带还没系好,他又开始不急不慢的整理皮带和裤子。手指不太灵活了,干瘪着又长着很多皱纹,拨弄着皮带的扣子,一点一点的移到正确的孔位再扣上,然后抬头又望着我笑。没人说话的时候,客厅挂钟秒针的滴答声和门外的雨声清晰的和在一起。

这个让年幼的我觉得变得很大很大的客厅,忽然变得很小,不再是要抓住我,而是轻轻包裹住变得很大的我。

突然想起,少年的时候,我其实是可以在这里踏实的没有梦的睡掉一整个夏日午后的。

你可能感兴趣的:(2017-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