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评《成事》：曾国藩、冯唐和机场书店

曾国藩是成功学的鼻祖。十多年前，机场书店还无甚书可看，清一色教你如何当个好企业家。后来又多了国学，依然是教你管理、御人、治术。再后来又多了些“佛系”，要修心，“外息诸缘，内心无喘”。然后是中信出版社来接管，大量的翻译过来的著作，新观念层出不穷。开会时不抛出几个误人子弟的、哗众取宠的新说法，就显得不那么高级。

好在机场书店终于不播放成功学传销的电视了。有一阵，马云也在上头唾沫横飞。老天待他有厚有薄，给了他旺盛的求胜欲望和惨不忍睹的嘴脸。大大小小的教主，在机场书店传教。思想一斤，方法二两，格局五钱，风度若干，另外还可以丰俭由人，扫码立付。

有两个我不烦的人在机场书店立住了：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冯唐。曾国藩实现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论功，晚清中兴之臣；论言，深得儒家精义；论德，没像袁世凯那样把持不住要坐皇帝。要说冯唐骨子里全然没有三不朽的圣贤之念，我不信。他几乎也是按这个模式走的：论功，开医院；论言，写黄书白话短诗小说若干；论德，救过窦唯、帮过罗永浩、挺过高晓松、捐过抗战老兵。

曾国藩上学孔孟、下学王阳明。冯唐上学达摩、下学某个长得跟他眉眼接近的无名罗汉。十多年前，冯唐对机场书店要多恨有多恨，放眼望去，无书可读。除了曾国藩，差几可读。抽出一本，带上飞机，对天心扬言：要改变书店生态。十多年后，机场书店把冯唐和曾国藩摆在一起，发死人财和活人财。

也有人认为冯唐无趣，这个观点蛮新颖。首先，他的有趣，全搁在文字中了。生活中，工作中，他大概是金牛座的特性。一桌子人吃饭，他要面面俱到，每个人都不冷落，这般周到的确是李嘉诚式的无趣。然而这种无趣，岂非正是“成事”的第一要义？

他搞写作，也是这般无趣。比如说要写黄书，他就把天下排名前十的黄书看过十遍，再揣摩三年，动笔三年，修身忍性三年。十年有成。曾经请教过他学英文的方法，也是无趣的紧：把一本词典背诵十遍；把海明威读十遍。要想成事，要和专业的、业余的都拉开距离，要想在“金线”之上，除了笨功夫，哪有捷径可言？除了枯燥枯寂枯心，何来有趣可言？

因此冯唐吹牛逼是一种策略。因为他隐隐知道：庸众需要蜜和刀子——好听的锋利的话。

办事，当然四平八稳者好，牢靠。曾国藩吃落败仗，几欲投水。但终于铁定决心：什么汤也要固若金汤。因此发明六字真言战法：“结硬寨、打呆仗。”用现在的话说叫吃相难看。没有故事，也不励志，不好读，没营养。然而管用。真是管用。你学不学？若学，枯燥无味，坚持得下来否？成事是对人性的考验。人性善变、趋利、不稳定。因而，人心多惶惑，六神无主。今天想做多，明天想做空；想语出惊人，又怕惹人非议；亦不免该谈感情时谈钱，该谈钱时谈感情。人的脑子和浆糊，也都有碳水化合物的功劳，有时难免混作一团。如何成事？冯唐言：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读曾国藩，重要的是读出他的“笨”。他的某个前辈大师，妇科医生傅青主论书法有二十字真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然而当代某些书家写字，可谓“丑媚”，成了“宁丑务媚”。书家亦是兵家，你是信“兵不厌诈”的教条，还是“守正出奇”的守则？人生智慧太多，怎么说都有道理，庸众见猎心喜，免不了给自己安装上各种插件，号称“艺多不压身”。

笨者，本也。自己的老本不能折，自己的根本不能忘。西方心理学家实验发现，40%的工程师认为自己的能力在公司能排到前5%。人对自我的乐观估计，真是喜气洋洋啊。小聪明的人，走捷径；大聪明者，则选择笨方法，把棋做厚。

冯唐善使笨招。碾压式通过，降维打击，这些方法他都用过。甚而挑衅专业规矩，写书法，不局法度；搞翻译，不局法度；成事，也不局法度，他的事业，跨界跨得厉害。使人另眼相看，无从置喙。

然而仔细想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更大事者，视法度如小节。因此冯唐不可学，我也不建议学。学冯唐者，肖冯唐者，皆死。

私下中，冯唐强调执行力，看中贯彻战略战术的人。但他不讲麦肯锡，而讲曾国藩，是国情使然，还是他认为曾国藩才是祖师爷？麦肯锡以三分法取胜，重逻辑条理，而曾氏讲学则天命第一、人力第二、慎独第三。人的经历越丰富，越不敢据成功为己有，多言侥幸、万幸、承让。天道好还，足可敬畏。

冯唐注解点评曾国藩，实乃探囊取物小儿科之事。这件事由他做，太有说服力。而且这个念头他挥之不去，已有经年，终于草蛇灰线，落实文字。我是认真捧读，厕上床头桌边，窥其心迹，辨其谋略，想其情态。天下事知易行难，欲成事者，知得行得，久久必中。

曾爷不朽，冯爷不朽，法脉如天理，周流不息。智慧广大悉备，徒子徒孙，如何起落于机场书店，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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