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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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年，番禺，石基，在一个工棚里携着水泥屑，或是在沙滩上裹着带腥味的沙子，你儿子在这个世界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你二十五，胡子的硬度跟我现在差不多，刚下工，啃着馒头，迎着工地上打桩机砰砰的撞击声，踹得自行车的脚踏板嘎嘎响，提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鸡汤，去给你怀孕的老婆送饭。

94年，你老爹在村口接你的大包小包，在灶膛前给你生了一团柴火，他说今年天干，家里粮食没屯够，你问今年谷子咋卖，你爹说四毛，你拿出一沓票子，诺，八百斤谷子，连着这个孙子，这两年就全在这里了。你爹接过钱，湿着眼看着吃奶孩子说，这孙子就叫广东。

95年春，村支书领着十几号小伙子拿着旱烟、米酒往你家门槛一坐，死活让你带着他们一起下南洋，你说在外面活着比不上堂屋里的那条狗，村支书大声喊：古话说：生死由命，狗有天佑，对不对？小伙子齐声大喝一声对！不会抽烟的你卷了一根烟。

96年，你带出来的小伙子们，马虎的学会了在工地上的活计，你说砌砖不描线就赶紧回家种地去，你说发工资了别去巷子里逛，得病了祸害媳妇，小伙子觉得你说得对，老板也觉得你实在。你高兴地买了人生第一件衬衫，28块，你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高鼻子，高颧骨，三七分，工地上发的工装裤，你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手里拿着报纸，叉着腰，背景是五羊石像。相片和买衬衣的收据寄到村里时，相片被水冲花了，你老婆哭了一天半。

97年除夕，房子建好了，你老板摊手说刚跟他老婆离婚没钱发工资。夜里，小伙子们就着啤酒炖了小区老大爷家里病死后被扔出来的狗，不敢吃病死狗肉的小罗喝了两瓶酒后，拿着绳子说豁了命要去绑老板，在这城市里，随便系上一块石头，扔进一个荷花池子，谁他娘的知道。没有人责怪做大哥的你，你半夜叫起老吴去城里搞二十几斤硝石，放在老板门口。隔日，你拿着钱，都寄回了家，你老婆拿着换了三头猪仔。

98年，你年初七才回家，家里为你放了开年第一封炮仗，还未进门，你就把蛇皮袋甩手扔下，鞭炮声中，你把儿子举过头顶笑着让吓到哭得不成声的儿子叫爸爸。晚上，你老婆在枕边笑着说，你儿子老问她你是谁，那年的洪灾没有经过你的家乡，你的心却像刚被洪水冲过。

99年，你在门槛上像教鹦鹉一样教你儿子叫了一年的爸。开春，你在村头送别了那群小伙子，你拍着小罗的肩膀把工头的位子交给了他，你说你要在家种一年的地，你当时可是连犁地都不会。儿子读书的时候，要取个学名，你跟你爹吵起来了，你否决了家里族谱建议的平贵、平康、平老九等等，你说就叫穗涛，广州的那个穗，穗里面遮天蔽日的那个涛，你爹反对，你向来不敢大声说话的老婆，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