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资源分配不均，但对于农村人家孩子，高考，依然真正是过独木桥。
1.一个一百多平的毛坯房里，老两口正为房主装修，乒乒乓乓的忙着。父亲正将一块十几公斤的瓷砖抱起，轻放在切割机上，一道笔直的线将瓷砖割成两块。父亲拿起其中一块，将背面用抹子抹了适量水泥，根据水准仪在墙上投射出的比值红线，把这块根据尺寸划下来的瓷砖对准位置贴了上去。另一间毛坯房间堆满了沙子，母亲将沙子用铁锨巴拉出一小堆，把一袋几十公斤的水泥放到，用铁锨在水泥蛇皮袋子上划了个口子，水泥犹如洪水般涌了出来，将水泥与沙子掺在一起，中间扒了个坑犹如个火山口，在将水倒入这坑中，用铁锨搅拌一起，水泥，沙子，水的比例恰到好处。作为地基再合适不过了。夫妻俩干活的架势很是专业，水准仪，切割机，抹子……这些家伙铑，比例甚好的水泥砂浆，简直比专家还专家！
老两口如今干活很有心劲，女儿如今已经上了大学，即使女儿整天嘟嘟嚷嚷说这个学校不好，不是名校，但这对农村户口的老两口来说已经很满足了：你看，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能有几个考上一本的？再说了，邻近的村庄甚至连一个考上一本的都没有呢！重要的是女儿终于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出死力种地了，以后就是令人羡慕的城里人了啊。
其实不甘心的是高考志愿没有填好，用了一个去名校的分调剂到了一个末尾一本，最初的愿望是想报上海外国语大学，结果在填志愿的前一天，家里的远亲瞎指导。最终不想报的学校没报上，想去的学校能考上却因为只能填一个报考志愿而没能上。是啊，放眼望去，就数山东和河南的考生不易了吧。这两个省都是人口大省，但山东的本省985少的可怜，河南甚至连一个都没能有。既没有北上广那样的教育资源优势，也没有偏远西部地区的国家政策优惠，山东的孩子想要考上北京的大学，很是吃力，往往考过去了才发现，自己拼尽全力考进的那个普通的本科院校，压根就是绝大多数北京孩子都不愿选的学校。就连对本省的孩子也是很不友好。
就说这所我被调剂进来的这个全国末尾的一本院校，连续十年未能收满人，在开学时发现，这个地处三四线城市的学校的学生大半以上都是被调剂过来的，有的人压根都没听说过这个学校就莫名奇妙的被调剂进来了，有的还学了个奇怪的专业。再一问外省的同学，他们高中大都是中下游学生，高考差一点连二本线都没能过，因为本省学校不好报，最终决定包了这个“性价比很高“的院校。我当初听到被这个学校录取时，哭了大约有整整一个月，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停的哭，有时哭的累到睡着，醒了继续哭。一开始家人还劝着，到后来变很生气。家人很是不能理解，有大学上就不错了，还哭，真是不懂事，刚要上高一的弟弟很是不能理解，“哭什么哭，上什么大学不一样么？”这一点我很清楚，是不一样的，在乡镇高中三年，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复读一年，教学质量与先进性是大不相同的。事实证明，同样的努力，在不同的环境下，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是啊，世界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但世界并不会回馈与你同样的回报。因为见识也很重要，见识决定选择，选择影响努力方向。父母及当时的弟弟还有自己对世界的变化所知甚少，现在的大学已不是当时的大学，正如现在的世界已不是当时的世界。普通院校的大量扩招，教学质量的下降，让大学生不在如以前值钱，然而名校依然精英教育，招生人数少的很。通上普通大学来改变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的能力越来越小，很多时候也就是农民身份转化为普通市民而已，想要成为社会中的精英，上名校才能成为大概率事件。
2.
切割机嗡嗡刺耳地叫着，这时，放在小破木桌上的2005年生产的黑色诺基亚响了起来：是谁在唱歌，温暖我心上，白云悠悠蓝天依旧在漂泊……在2017年，诺基亚早已不在。虽然切割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但两人还是听见了铃声（毕竟老式诺基亚的声音当真不是吃素的）。儿子说过这几日校考成绩就要下来了，出来成绩就给家里打电话。因此即便在干活母亲也会时刻支起耳朵听电话有没有打来，犹如一只警惕的猫。母亲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朝小破木桌跑过去，拿起手机，裂了痕的手机屏幕显示来电“儿子”，她激动的向干活的父亲喊道：“石磊，儿子电话！”母亲将电话颤抖着递过去，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接电话。父亲放下手中的活接过手机。母亲靠着墙边，支起耳朵听着。
“爸，我考上了，中戏第三，不出意外的话文化课稳过！”
“什么学校？”
“中央戏剧学院，其他学校还没成绩还没出呢？”
“好，好，好好学习文化课，不能懈怠。”
父亲心里犯嘀咕，戏剧学院是干什么的，唱戏的么，这小子好好一个美术生学唱戏干啥？不过依然很开心，儿子居然考上了北京的学校，还考了全国第三，好小子，真给我长脸，这书没白供！
父亲挂断电话立刻转过头对靠在墙边支着耳朵的母亲说道：“哲哲中戏考了全国第三！”母亲没有听清什么学校，只清楚的听到全国第三，激动坏了，双腿一软，沿着墙倒了下去，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整个人都蒙掉了。父亲吓得赶紧过去学电视中的急救方法掐母亲的人中，母亲瘫坐在地上，后背紧靠着墙边，约摸半分钟后缓过来。是啊，这是个多么令人振奋人心的消息啊。
母亲对于大字不识几个，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不愿上学了，年轻时在外打工吃了不少没文化的苦，加之岁月的磨砺，深深感到知识的重要性。所以在外打工回来后，母亲发誓怎样都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相比于农村其它一样没有文化的妇女来说，母亲有着自己的见解。很大一方面要归功于母亲年轻时在大城市打工见过了许多世面，在有钱又有教养的人家中做过保姆，也深深地被这家人的生活方式所感动。
在母亲看来，考全国第三，那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她并不知道中戏是个什么样层次的学校，只知道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北京的本科大学。若当时母亲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好大学，她儿子选的专业也是全国排名一二的，她当时非得激动的立马晕过去不可。
想想过去的几年，尤其是去年，他们为儿子借下了两万多的巨款去北京学习美术。作为一个农民，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家庭，父母刚刚进入家装行业，成为两名装修工，还未打出个名声，常接不到活，真的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常常是刚结完一家人的活，那边我和弟弟便打电话过来要生活费或资料费了。父亲后来给我们姐弟俩开玩笑说：“钱刚拿来，还没在我怀里揣热乎呢，第二天就没了。”这期间我知道家里穷，父母挣钱不容易，但玩玩没想到家中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了。父母把钱全给了我们俩，自己也不卖肉和菜，几块钱的几个老咸菜疙瘩便能吃上一阵子了。向远亲叔叔借的破旧的面包车需要加油，这样才能去城里干活，常得向开杂货铺的向长借借上个两三百，等手头有钱了便立刻再还给人家。没钱了，再借；有钱了，再还。父母都是守信的人，再加之向长的两个孩子也再上大学，甚至农村人供孩子上大学的不易。你若问及为什么不向亲戚或邻居去借？手头宽裕的表姐借给了我们一大笔，但哪有那么多肯向你借钱的人呢？
我在三四线城市上大学，学费已经助学贷款，但生活费和资料费即使靠兼职也是远远不够的，在三四线城市兼职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容易，机会和薪资是两大匮乏。作为三四线城市的普通大学，地位犹如全国大学生中的贫下中农。家教、传单、促销……都做过。自己发奋考清华大学，兼职的时间越来越少。
母亲有时会打电话过来“生活费还有么，家里没有钱了，过几日给你打怎么样？”
“妈，我生活费还有呢，等你们干完这趟活再打吧。”打完了自己偷偷抹泪。
我知道弟在北京花销高，各方面都需要钱，我嘴上硬撑着说还够，其实本就不足的生活费已经上交了资料费。我时不时会向最好的朋友借上一阵子钱，等稍一有钱就立马还给朋友。真得感谢当时朋友的拔刀相助，让我走过了那段很难的时光。同室友一共六个人，除了我，其他五个人全是城里的孩子，他们的桌前常是我从未听所过的化妆品，从未听说过的牌子的衣服，在他们聊着淘宝里的哪个东西比较好时，我也会默默的说自己不感兴趣。那段时间我没买过化妆品，也不淘宝，衣服仍是旧的，常没法顾得自己的形象，这也导致了我不会打扮自己，自卑的后果。
父亲不让母亲告诉我们，他们吃糠咽菜的事情。大约一年后，也就是弟弟录取通知书下的那刻我们才知道，当母亲“多嘴”的告诉我时，我鼻头很酸，不知道父母受的苦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的多。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嫌她多嘴，他觉得孩子没必要知道。但父母受过的苦，孩子应该有权知道。
中戏是第一个出成绩的学校，接下来两三天中喜事连连，央美，川美，鲁美……山工艺，报了十二所院校，差一所大满贯，除过央美外，其他学校都是名列前茅，也在他们学校也造成了轰动。他一旁的同桌只过了一个学校，痛苦地说，“你可千万别再过了，你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和老弟在电话里对老爸千叮咛万嘱咐：“爸，咱们千万先什么都不要向村里人说，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你向怎样说便怎样说吧。”我们害怕空欢喜一场，并且都知道老爸是大嘴巴子，一切未尘埃落定前，尽量保持低调。你看，我自己便是个例子啊。成绩出来，老爸向全村人炫耀我的成绩，结果成绩虽好，报的学校却不好。
虽然他那话匣子被我们禁止，但他开心到每天哼小曲，哼小曲还不够过瘾，没两日，他便破费了两三百买了个“专业级别收音机”。每天无论是干活的时候，还是开面包车回家的路上，亦或是在家里吃饭，这个收音机的大喇叭都开的哇哇响。我回家一看，嘿，真是高级，还可以插磁带！母亲不时的在电话那头高兴的向我抱怨到：“可被你爸那个大喇叭收音机给吵死了，天天放的哇哇响，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3.
是啊，以老弟的现在的文化课保持的势头来说，上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了，但开心归开心，一家人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弟能吃苦。第一年考上了普通本科学校，他不甘心，告诉父母：“爸妈，我不甘心，这个学校和美院只有一墙之隔，我就算去上了看到旁边的美院也不会甘心的。让我复读吧，我去给自己争取免费学习，你们只用给我生活费就行了！”还记得那个刚上高中的小子么，告诉她姐上什么学校不都一样么。随着人的年龄的增长和见识的增减，人的很多想法也都会发生变化。
家人再一次陷入绝望，再复读一年，又得花销不少，但老弟是如此坚定决绝，加之我们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在学习的道路上，他们永远支持我们，只要是读书的事情，我们自己做决定。也幸得老弟能力强，学习好，向老师争取到免费学习的机会。知道去复读的一个月后他才真正进入状态，直到真正错过了大学报道时间不能再去报道。在他发现他一直所在的美术补习学校不能有进一步的成长之后，他毅然决然给自己换了另一个几近免费的美术补习学校去复读，开始继续他的学习生涯，也是这半年，他没有再去煮火锅。当他感到自己所在的宿舍很吵，晚上在宿舍不能静心画画和睡觉，他果断的将铺盖卷搬进了画室，幸而画室一直有暖气。画完了便可以睡觉了，睡醒了便继续画。
校考结束回校学文化课时，宿舍吵到没法学习和睡觉，他自己搬到学校附近的小老头家中居住，顺便又在附近十几元一月租了个自习室。临近高考一个多月时，他身上起满了疹子，我和母亲去给他换床铺盖卷。
一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气息。这大抵是个厨房改造而成的房间，七八平米，四面墙壁，一面墙上高高的挂着个小窗户，小的可怜，打开窗户也没有风进来，因为窗子后面是道墙。没有衣柜，一张床，旁边是一张简单的书桌，书桌的墙上帖子中戏学校的成绩单，上面黑色笔写着几个大字“中戏，加油！”我和母亲去还铺盖，却发现床上的铺盖卷早已湿漉漉，像是被水蒸气泡过。我和母亲早已鼻头很酸，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铺床：“我儿子怎么睡的呀，这么湿。”他当真是为了学习，把其他无关事情自动忽略了。
一个多月后，高考开始了，再经一个多月，弟终于如愿等到了录取通知书。要知道等待录取通知的过程要比等待考试的过程还要煎熬那！
“我偷偷告诉你，你爸有点不开心。” 母亲打电话过来。
“为什么啊？“
”你爸觉得吧，一个美术生应该报川美，不应该是什么唱戏的学校。“她不满的向我抗议者我爸，“反正我是很开心，你弟已经是大学生了。”
我在电话那头苦笑不得：“妈，我弟上的那是名校，虽然不是美院，名字后面也不是XX大学，但这个学校全国数的上的，还在北京，你看到的很多演员都是那个学校毕业的，他的专业也是全国排名一二的，全省只收三个，全国只收二十几个呢！以后肯定能有个好工作。”“那不是唱戏的学校，不比清华北大差的。”我尽力的解释着。
母亲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就更加开心了：“就是，就是，你爸什么都不懂，还在那瞎嚷嚷。”
我妈挂断电话把我的话向我爸复述了一遍。父亲自己又扒拉着上网去查，还去问了邻居家在中学教学的花梅教师。她高兴坏了，开启了他那广播式的大嘴巴，在村里见人就夸他儿子考上了中戏。“啊呀，你孩子不是学美术的么，怎么跑去唱戏一个唱戏的学校学唱戏做什么？“我爸尽可能的解释这老弟的专业。
村里的人只知道清华北大，从不知道中国竟有这么多的大学。这二十多年来，村里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一个手都能数的过来。当年我上大学时，大家也是稀奇的很，问，竟然还有教人种地的学校。
村里人听不懂，不过这学校前面带了中央俩字，又是在北京，想必肯定也是很厉害的，全村的，加上邻村的都还没有听说过考上北京的学校的呢。这样，村里人仍然觉得这孩子是很厉害的。
村里的人知道我家除了两个大学生，开始夸赞：“啊呀，你家老人这箖地（坟地）位置选的好啊，是个风水宝地，你看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
回到家后陪爸妈在镇上早点铺吃早点，，爸去拿煎包，向人家旁边的老板闲聊开了：“哎，你知道中戏么，我儿子今年要在那上大学去了。”
“中戏？做什么的，唱戏的么？”
“不是，……”
没过多久，方圆几百里估计都知道，他——石磊家，出了两个大学生。
在外人眼中，孩子有出息，是祖上庇佑，祖坟位置好。
在我们自己眼中，这切切实实是一家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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