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文学道路上绕不过的山峰,解读这样一位伟人,一位没有参照物的空前绝后的人物,一定是颇费周折的——因其个性的豪放,因其经历的坎坷,因其时空的久远。生在唐朝李白还是幸运的,酒在口,笔在手,诗在心,仿佛流水线似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一)
流云隐月奈何天,静夜愁思风卷帘。若得梅雪幽梦时,煮酒为诗醉千年。
文人通常在邦有道之时,扛起济世天下之大旗;邦无道之期,苦寻精神求索之道路。李白是一个跨越时代的精神符号,让人们苦闷压抑之时,用诗、酒、月来挣脱心灵的束缚,寻求心灵之出口,追求物质的人是难以为伍的。
纵观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为官文人,几乎都有被贬的“前科”,甚至一贬再贬,落落如丧家之犬。他们从来不缺少才气,灵气,名气,唯独少了几分游刃于官场的霸气。没有官职,没有官场,就失去了兼济天下的舞台,所能做的只有独善其身了。官场磨灭了意志,滋长的唯有野心与浮躁。他们不愿同流合污,不屑与之为伍,昏君在位,小人得志,那么文人刚直之士要么因冒犯朝庭被贬、入狱尽在预料之中了。但正是荒蛮偏僻之地,让他们成为文化的传播者,文明的火炬手,擎起一片精神圣域,教化至今。获罪、流放、贫困、衰老,这些都阻挡不了他们在逆境中能乐观存活,甚至活得有滋有味,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风骨!而李白将此推向了极致。
自古诗文多簿命,自古才子多落难,再有文采又怎样,诗仙诗圣况且如此,难怪白居易在太白坟前感叹“就中沦落不过君”了。权贵琢磨的是人,结党营私的“人情味”特浓;诗人琢磨的是文字,把智慧都消耗在了写诗吟赋上,如贾岛之“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即使有个别实践者,也不过是给掌握兵权的人打下手,或者给那些想图谋篡位的人当谋士。这样怎么能号令天下呢?一旦烙上“文人”的印迹,胸中便装下以文化成天下的博爱,结局注定带有几份悲壮。即使人生洒脱,诗文飘逸的诗仙而逃不出宿命。所以李白晚年的起伏不定,说到底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说到底还是被文人情结牵着鼻子走。琢磨文字,他们能说得头头是道,入木三分;说到做人,往往由着性子,越简单越好。自古以来很少有书生当君王的,就因为他们不知道掌握军队,不懂得结党营私。
如果用一字概括人生,杜甫为“忧”,李白当“愁”。杜甫忧国忧民而成诗圣,李白是愁中寻乐,安贫乐道而成诗仙。杜甫的忧源于儒家修齐治平的思想,而李白的愁是介于儒道之间的摇摆。胸中始终存在着退隐与济世两种矛盾的思想。
李白的浪漫源于精神的自由豪放。乐时喜作诗赋文,愁时入酒入诗。乐与愁构成了李白生命的基调,正因有了愁,激起普天下文人墨客的心中情结,寂寞纠结之时,用李白之诗疏通血脉,心鹜八极,心怡神爽。愁正是李白与文人沟通的心灵捷径,愁中见真情。一个“愁”字成了心灵的代言人,而愁中寻乐观则是其成为真正的导师。诗词李白不愧是“治愁”的高手,千愁由何来解呢?酒。那酒醉靠什么来解呢?诗。
成诗之时,其实心灵情绪已经有了乐的结局。正是愁,成就了李白的乐观;正是酒,酿造了李白的浪漫。看似自作多情,实则情有独钟。受人排挤时,“天生我才必有用”;停杯投著心茫然,却能奏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人生遇到不如意很正常,以积极健康的心态去面对。如“每将公事了亭中”的欧阳修,如“陋室不陋”的刘禹锡。
(二)
陶渊明辞官归隐,钻进了山里,后人终南捷径,独钓江雪;孔子开门收徒,钻进了书里,后人宋明理学,书院风靡。大部分在官场身不由己的人,钻进了舟里,命如浮萍,飘荡东西。而李白就是李白,不会按常理出牌。
李白与当代主流社会的格格不入,使其成为官场不顺、科场失意两类人的精神偶像,他是东方名副其实的“自由男神”,称之为仙的文人啊。拜谒李白墓,大部分人是与寻找精神避难所的,但往往事与愿违。来太白坟解开心结的不多,闲愁未去又添新愁的不少。面对太白坟草连云碑伏地蛛连网的现状,心中的偶像如此的结局,让崇拜者的精神大厦倾然倒塌,让“天生我才必有用”扔到九霄云外吧。只留下一页页泪水打湿的稿笺,只留下一声声责问苍天的呼号。
“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太白坟前,杜荀鹤吹起悲篥,道不尽苍凉古意;韦庄跪叹身世,米芾作古装抒怀,是历史跟文人开了太多的玩笑,还是注定文人要给历史留下一串串长歌短叹?
孔子从未把目标放在遗爱山川,竹林山泉,实因不同朝代政治明暗变化,决定了文人贤达的去向,以及在庙堂江湖逗留时间的长短。几多愤慨,几多无奈,报国无门,唯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叹。
当李白不再皇帝身边扮演陪吃陪玩陪吟诗的“三陪”角色,把目光从官场收回,把希望投向诗词,投向谢眺,投向山川风月。这一投,造就了盛唐的文采风流;这一投,注定了千年的诗歌绝唱。虽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但李白所到之处,山水莫不姓李,正如苏东坡所言:“山水皆故宅,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米芾把山水入画,成就了“米家山水”;而李白则把山水入诗,打造了“李家山水”。
对李白而言,山水风月是朋友,“相看两不厌”,“对影成三人”,“举手来相招”,李白做不了臣民的帝王,但绝对是山川的帝王,不在乎现实的拥有,而在于精神的拥抱。帝王权贵奴役的是人,榨取的是钱财。而李白以情待友,收获的是诗篇,“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只要胸中廓然无物,超然旷达,那么天地之间,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可成为心中乐事。入酒化诗,打造了自己的诗歌王国。
(三)
而文人能放下笔墨扛起锄头的不多,能抛弃官场投身商场的更不多。他们深深知道放弃官场就等于放弃了从小的梦想。他们身上还承载着兼济天下,匡扶国家的忠君思想;还承载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家族重任。离开官场这一切将化为泡影。体力不如农民,奸滑不如权贵,当然也不屑。他们要的是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吟酒弄茶。
几乎中国人都上过孔子的当,患上了“精神忧郁症”。“君君臣臣”,让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精忠报国,忧国忧民;“兼济天下”,让人在昏君佞臣面前碰得鼻青脸肿,甚至性命不保。好心人办了坏事,最后把自己也送上了迷途。
李白之所以为李白,就在于独立人格,如用独立人格去交换,无疑是丧其诗魂,夺其性命也。在封建社会,有几个敢炒皇帝鱿鱼的?但李白敢,不陪你皇帝老儿玩了,但他的底气就在于一不要官,二不要禄,只要老酒就足够。而前者正是那些贪官污吏梦寐以求的。又有几个敢污辱皇帝身边红人的?但李白敢,他可以指使皇帝叫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李白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孙悟空”式人物。
(四)
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李白,似乎是天下老子第一了。但凡事一物降一物,只有一人除外,他就是谢眺。
与孔子“吾从周”一样,能让李白低首的唯有谢眺,谢宣城。在李白心中,谢眺是他的挚友、师长和偶像。“触景生情神交久,抚碑追惜泪潸然,命非同期手足共,青山有幸携君手。”李白真正学到了骨子里。唐代作为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多学习谢眺的诗,而李白则心最虔诚。不但读谢眺的诗,用谢眺的句,慕谢眺的诗风,敬谢眺的人格。而且追踪谢眺的足迹,墓葬谢公宅之侧。
李白《游青山》:久卧青山云,遂为青山客。山深云更好,尝弄终日夕。月衔楼间峰,泉漱阶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惜。
诗可入药,医浮躁心态;诗可入酒,化无聊生活;诗可入味,添况味人生。
文人大多启蒙于儒,而终于儒的如孔子,如杜甫,大多结局悲惨;而终于佛的如苏东坡,大多乐观豁达;而止于道的微乎其微。儒济世为民苦行僧,而得道成仙乐逍遥。
人都会经历山不是山的疑惑,追问人生的意义,启蒙的教育到现实的落差,再到调整出路清晰的定位,圣贤、神仙都会迷茫,何况凡夫俗子。李白虽诗文飘逸于道,但始终未放弃寻找政治机遇的儒;孔子巡游六国,寻找文人与政治的结合,李白数次投入门下。追寻儒家思想,在前期个性思想没有张扬的时候,儒家给了人们灵魂的寄托,但到后期都在人类的自私面前败下,干一番事业的人都拥有博爱的胸怀。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是帝王,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是神仙。李白没有看透这点,所以,经受了几番沉浮打击。孔子临终看透了,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看透了。好在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望月,吟酒,他始终保持着仰头向上的姿势,如一尊塑像定格于无边风月。
(五)
传李白仙逝的三种版本,溺水而死,醉酒而死,生病而死。无论哪种结局,都难以让人释怀,他的乐观向上,也许只有天堂才有知己。
唐帝国由强盛趋向衰落的转折阶段,为李白功成身退的理想埋下了悲剧的伏笔。那不是一个文人李白出来振臂一呼唯马首是瞻的时代,李白也不可能成为如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那样反抗朝廷,手中也没有安禄山那样手握兵权去推翻朝廷,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他的选项,他的理想还寄托在帝王身上。他手中没有枪,没有棒,只有笔,把一个个文字化作千军万马,天兵天将,在自己的精神帝国打打杀杀,一次次满怀希望去充当忠义救国的英雄,又一次次郁郁而归。
李白与屈原不同,屈原功不成就投江成仁,而李白给自己一直留了退路,功不成就去做“山大王”,游历山水。文人救国的一大悲哀,就是不善使刀弄棒,投机钻营。是上了作诗要抒发真情实感的当,还是自己不懂得官场虚假一面?
在“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地方,江左悲剧式的代表文人李白,与江右悲剧式的代表武人项羽,跨江而列,任人评说。中国是崇尚喜剧圆满结局的人,为何败者为英雄,悲者受敬仰?如果李白存于现世,又是何种结局?现在市场经济社会,李白应该是一个大富翁了。
李白给人启示之一:行万里路,仗剑远游,纵横四方。出三峡,泛洞庭,过荆楚,越九江,乘风而下,足迹遍华夏。
人的一生是一篇记叙文,分析盖棺论定的人物,当以升华的结尾来断。
李白的一生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想,结局时才认识到那只是一个绳索,过程中套住了别人,结果可能是套住了自己。能反思解套的世有几人?时光不允许重新来过,对世间解读越深,使命感责任感越大,而现实的阻挡就越让人矛盾,匆忙寻找心灵的寄托与出口。孔子寄诸弟子与书籍,李白寄诸山川月酒诗,哪一个跟当初的理解吻合呢?
(六)
李白的逝去,是一个诗歌时代的终结,也是一种人文情怀的终结。他用自己饱蘸情怀的笔,书写了一首首动人的诗篇,永远地为后人所传唱。李白的出现对于中国文学而言是一个幸事,而在他那卓越的诗歌才华背后,映衬的是他寂寞的余哀。一生悲喜交加的李白,最终在当涂结束了自己六十二年的人生旅程。
“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青山自唐以来是诗人神往之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一座坟,承载着整个盛唐的文采风流。
探索李白,不在唐朝,而是至圣孔子,而是偶像谢眺,当代杜甫只是一个插曲。这四个人如葬一起,将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有时感觉古代的伟人终难学,他们之所以仍能活在当代人心中,是因为现代人缺少这些心灵的神符,果真按其性格理念行世,未免落得穷困潦倒的下场,谁又能经受得住?精神的极度自由与富有,与命运多舛、英年早逝相比,留下的唯有一声叹息。故认为伟人可赏仰但难学,如日月之明,以观万世,果如日月,仙圣之人也。
纵观其结局,孔子收于徒,行人事之道,无生活之忧,唯有济世之穷;而李白游于途,得自然之道,无精神之忧,而有生活之穷,二者同为文于世,一是著书立说,一是飘逸诗文,然影响不同,孔子为江湖庙堂所敬仰,李白只为文人雅士所追捧。文人只有同类知己知音还不够,还需要有当权者的认同。孔子所走的一条路在于寻找高端合作伙伴,追求的是自己思想的济世致用。而李白得道成仙,追求的是个人理想的最终实现。
在人世做人做到极至,一为圣,一为仙,一为帝王,圣有救世济世之心,仙有出世脱俗之态,二者价值取向不同,难辩好坏,历代给孔子加封太多封号,而李白仅唐名贤数字,认同度可见,与世格格不入,首先表现为与世人的格格不入,其次为世事,孔子济世于人,教化于人,有弟子三千,而李白的弟子何在?靠谁去传承?李白本质上没有传承者,只有敬仰者,抑或悲悯者。
那么,李白故去之后,他的后人们又有什么样的事迹呢?李白是否有后世流传下来?
李白是月神,酒神,李白斗酒诗百篇,是酒中仙,更是人中仙,精神皇帝。
求贤纳士与择主而仕是最好的联姻,遍无遗贤是统治者最完善的终极目标考量。但追慕李白之风之人,宁做“宇宙闲吟客”,也不俯首低眉去做“乾坤窃禄”人。带着“天生我才必有用”,青丝考到霜染鬓,依然是白衣秀士,诗酒飘零,却能以道自守,吟诗弄茶。
南宋杨万里常自比太白:“我莫山林人不识,或疑谪仙或狂客”。
是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路上阅人,在路上高歌,我们能选择的,是如李白那样把心灵和身体都托付在漫漫的人生旅途。
(七)
老师,后生来了,正是你跳江捉月的深秋之时,携江为酒,陈月为菜,叩首膜拜。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临终歌》
李白临终想到了孔子:世无孔子,谁能为我的摧折而哭泣?
而孔子临终感言:我的伟大理想没有实现是因为我只知道给他人做奴才,而不知道给自己当主子。手中没有权利,就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智慧,这一点我知道的太晚了。
两人临终遗言,就如警钟,至少敲响它一万年!
李白是中国文人的心灵导师,是注定要谋面的。诗仙已逝,但仍时刻行走在文学的道路上,结为异代知己。凭吊诗魂,伤今吊古。回想太白仗剑去国远游,足迹遍华夏,好想某一天旅途相见,有清风明月,有清泉幽篁,举杯邀月,对歌狂欢。正如作家车延高的诗作《向往温暖》所言:
一树光宗耀祖的花香/我常常想,月亮去世以后/还会有谁翻我家的院墙/还会有谁穿过玻璃进来,踮着脚/很轻很轻,把唐诗宋词搁在前朝的枕边/然后推门,坐在吱呀一响的叹息上/等一个去唐朝探亲的人带着李白和酒/从长安古道的马蹄里回来……
(八)
作为一介书生,又从事教书育人事业,追随李白的踪迹亦是必然。踏上皖南江东之行,首站拜访李白墓。青山有幸,安息一代文豪;太白寂寞,空山飞草,半跪而起,绕墓一圈,然后坐在青石上,跟他对话。
太白老师:我追随你好久,在宣城敬亭山您独坐的地方,休憩半天,独坐楼的山风松涛,铺开来就是“相看两不厌”的画卷,让心神游其间;登上宣城谢眺楼,默诵您的诗句“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走进课文的世界,也读懂你为何一生只服谢眺,寻谢公足迹相伴青山的缘由;去了采石矶你捉月之地,明白了你是与月同辉的,你可谓诗坛“月神”;登上闲游开封古吹台,你告别官场,与杜甫神游中原……
诗魂招我心,青山动我情。以前是每到一地,仿佛是你前脚走,我后脚来,始终赶不上你,只有在这里我能静下来息息,陪你说说以上的话。叩拜。
初稿完成于2014年12月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