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大三部曲》后日谈
我扮演文学家,已逾两周之久。在公众场合我习惯刻意营造一种疏淡冷漠的气场,以勉力维持业界必备的神秘感。至于为什么,我无从知道,可能是某种近乎迷信的风俗,况且我还被要求这么做,这是提供给我灵感的人向我提出的要求。
对的,我坦诚地陈述着以上内容是想要挣扎着告诉你们一项事实:写作是一种幻觉,提笔写下那些故事的人并不是我,它们别有自己的归属。我不过是个打字员,影子武士,伪币制造者,假虎威壮声势的狐狸。假如有人从我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哪怕一丁点的新意,所有的全部也毫无疑问来自另一个人的口授。对于过去的欺瞒,我深表歉意,但现在却是说些什么的时候,我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当事人,如果我再不说,谜底便永远尘封。倘若我真能写下来,就是一种胜利,这不是我个人的胜利,而是,真实之于虚构的胜利。
众所周知,我有一位女朋友(有没有第二位暂时还不好说);众有所不知,她还是某位大资本家的独生女儿,也就是我们今天俗称的富二代。介绍这些既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也不是为了讲一个豪门恩怨重症患者的都市传说,我只是觉得在一定程度了解家庭背景之后,你对我接下来描述的别样生活就不至产生怀疑。
我所就读的大学坐落在某著名旅游城市最著名的一片海滩边上,那片海滩与其它任何海滩一样,同样坐落着五星级酒店若干,酒店里游泳池的池水比外面的海水还要蓝,所以我坚持认为比起海滩来反倒是酒店更像景观。和女友交往后,便理所当然地搬出学校鸡棚似的宿舍住进来。
最初的同居生活像是由新鲜酿制而成的激情之酒,满斟几杯剩下的则是因循重复残留瓶底的沉淀,也许是我们早先喝得过多过猛,导致了醉时的狰狞和醉后的疲沓。凡开口注定争吵,争吵激化矛盾,双方无时无刻不想着动手,终于到了非打一架不可的地步,我们便抄起酒店里镶花铜衣架,展开中世纪传统的冷兵器决斗。决斗到后期双双大汗淋漓,高强度的体力运动让我们的脑力衰竭,甚至于忘掉决斗的缘由,此时我们就翻身上床换成日本相扑似的肉搏,有时我占上风,有时她占上风,最后的冲刺双双劳顿了我们的肉体和精神,于是心照不宣化干戈为玉帛,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很快我们厌倦了这种战争与和平周而复始的日子,经过谈判,我们决定不提国事,只谈风月;只说故事,不讲道理。我们不再交换意见和建议,而是交流情事和事情,这使我们的房间里充满欢声笑语,不过欢笑归欢笑,几天下来我很快发现她讲故事的天赋比我高了百倍不止,我不断发问:“然后呢?”“为什么?”希望她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王妃一样永无止息地继续下去。
有天晚上她讲完故事呼呼大睡,但其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意犹未尽使我辗转不能眠(我说的既是故事也是鼾声),遂起床在空阒无人的黑夜中仅凭记忆尽可能照原样把它录入到电脑里。键盘下恍然有海水声,击键弹起似潮涨潮落,我有亲吻浪花的冲动。与其说是冲动,不如说是使命,与其说是亲吻浪花,不如说是亲吻上帝的指尖,我觉得我有义务把她的才能保留下来。次日清晨我被捶醒在电脑桌前,从上半身到下半身,从大头到小头,从颈椎到肩椎到腰椎到尾椎,这是她表达惊喜的方式,也是后来我颈椎病、肩周炎、腰间盘突出和坐骨神经痛的肇因。我可以在最浅白的程度上感同身受这种心情,往小了说,是一觉黑甜美梦成真;往大了说,是斧开天地女娲造人,如果她还在,大概能想出更恰切的说法,至于我,只能借助老套的比喻勉强会意:这种惊喜源自她独力孕育的整个世界。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不眠夜,因为它拉开了此后无数个不眠夜的序幕。睡觉成为我们衣食无忧生活里真正意义上的奢侈品,有时候我会在半夜被她一脚踹中腰子,抓起来灌下一杯冰咖啡,或者被推进装满冰块的大浴缸里。在我嗷嗷乱叫的同时,她会娓娓道来又一个故事,或是一片梦境,或是一星灵感,或是宏伟长篇里的一丝线索,无一例外,它们都有着同样的那种叫做天才的元素散落其间。事无巨细,我一字不落输入到电脑里。
有些时候,我们会在茫茫黑夜漫游,看车马如簇的大街小巷和星罗棋布的低矮建筑因摆脱了游人的好奇目光、七嘴八舌和手机镜头终于得以从嘈杂恢复宁静甚至变得肃穆。这座城市属于羁旅客和避世者,我们混迹在炊烟袅袅烧烤小摊的油腻酒桌或是霓虹灯牌年久失修的情人旅馆,捡拾他们的经历,听闻他们的感叹。
天光大亮,人群和信息总是过于庞大、过于琐碎、过于令人不知所措又过于兵荒马乱地悬浮于两不相干味道的空气里,所以她喜欢夜晚。夜深人静居民酣睡的时候,我们孤寂地操着自己的行当浸泡在灯红酒绿中,灯红酒绿里充斥着人物情节对话起因经过结果,换言之,充斥着小说的要义和真正的生活。
最常去的是YJ酒吧,我们每次去都要讨论这个缩写的含义,我说是淫叫酒吧,女友说是阴茎酒吧,然而都不是,是云姐酒吧。老板娘云姐是个社会人,社会人的意思就是很社会的人,天南地北各行各业上中下流的人士都有过硬交情,人类学的术语称之为“守门人”,是带你进入研究场域展开田野调查的人,是带你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则是提供听故事场所的人。是以女友刚和老板娘熟络起来就兴冲冲地过来告诉我,今后的故事不用愁了。
老板娘偶尔会在周末晚上组自己的局,我和女友有幸参加过几次。自我介绍起来,我就被她推到前头,她说:“我男朋友写小说。”
马上有经意不经意的玩味目光飘然而至,我只好干咳几下,挺直劳损的腰肌:“是啊我写小说。”
估计是我经年不散的黑眼圈比较有说服力吧,人圈中零星听到几句“噢”声。
接着又有人问(这人显然是不够社会):“那最近在写些什么?”
女友说:“在写BIG3部曲。”
“逼格三部曲?”
“不对,不是逼格,是B-I-G,BIG。大三部曲。三篇文章三个故事。有一群朋友把其中一个扔进海里的故事,关于人生;有放弃性学研究和竞争对手做爱的故事,关于学术;有参加创业大赛却被非法拘禁的故事,关于艺术。事情发生于大三,追问发端于大三,所以名为大三部曲。”
“嗯挺好。”云姐点头自斟自饮,玻璃酒杯一锤定音,这意味着我今后不得不背负着作家的称号度过余生,搞得跟真的一样,可我又何曾写过什么“BIG三部曲”,女友凑到我耳边,别担心我都已经想好了。
随着闲聊愈发白热化,我的“事迹”也被她说得越来越离谱,她把我塑造成抽烟喝酒吸毒烫头打架斗殴的形象,说是多少符合作家的外在气质。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佛祖就该显灵了,我随便扯个什么借口把她带走,在座诸位一副宅心仁厚的慈祥微笑:“去吧去吧,毕竟灵感来了就要搞创作嘛。”
驮她回家的路上,她在我背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吐着血腥玛丽,好几辆120打着闪鸣着笛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我说谢谢不用,我坐那边一块一的。她笑,看起来不那么醉了。我上桥走在橘黄色的路灯下,身上的白衬衫早已染红,倒真像是从魔王手里救回公主的超级玛丽。我问她为何偏要躲在背后打造我。她说不是我们选择了故事,而是我们被故事所选择,被有故事的时间,有故事的地点和有故事的人选择,不要止于写下我的,我希望你将来会写出自己的故事。
我说你他妈想趁着酒劲给我讲道理。她说不是道理,是遗言。我说少来,你是得了白血病还是白化病啊。她说是艾滋病。
我们远望夜幕低沉的平静海面大笑,想引来涛声作为回应,可惜没有,只有汽车飞速驶过轮胎摩擦沥青地面发出的抑郁声音。
写作者如果足够细腻,往往可以通灵。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神迹,只是从枝蔓丛生的线索中敏锐捕捉到一丝一缕貌似未来的引子,然后一语成谶。她的死,就是类似的谶语,在次日中午,以一个不那么体面的方式被应验。
酒店地处半山,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为便利出行我买了电动车(她家里曾经提出要配车但我们两个都不会开于是作罢),下山斜坡坡度很大,我们在又一个故事的交谈中忘乎所以没捏刹车,撞上了迎面开来的白色玛莎拉蒂(简称色拉),我四分之三的身体都挂在引擎盖上,她则直接飞了出去,一颗大好头颅像熟透的椰子砸在地上,沿着坡面滚下山底,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破碎的头壳在阳光下碎玻璃渣似的熠熠生辉,乳白的脑浆在地上活蹦乱跳栩栩如生。
我并未考虑是否还有幸存的可能,跳起来就欲飞奔救人。
驾驶座上男人隔着车窗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动。
色拉车主下车,劈面一句:“你知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车。”
“知道。”说着我就往下走。
色拉又一摆手:“先检查一下。”车前灯上方有一块黑色的轮胎印,色拉车主火了,撩起衣服露出他的路易威登皮带和两粒未经世事的咪头,指着车标加重音量:“你知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车。”
噢你那高贵的小皇冠。噢你那威严的三叉戟。看来这道开心辞场问答题不答不行,不答不能实现他的家庭梦想:“玛莎拉蒂。”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色拉车主围着他的爱车来回兜圈子,像是东北某大学跳大神专业的学生,但看其舞姿就知道,他本科没能够毕业,“你弄脏了我的皇冠你知不知道。”
我再看车标,被一滩滑腻腻白花花的粘液状物什整个糊上。
那是我女朋友的脑浆。
确实是弄脏了啊。我只好说:“知道。”说着我就往下走。
色拉车主第三次摆手:“你这个事情我必须找警察来处理。”
作势要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正午阳光根根如针,扎得我手臂生疼,我尽量让瞳孔往别处聚焦,又遭遇色拉香槟色反光的手机外壳——光线世界的另一场车祸。
我头晕眼花无力招架,也不知道女友现在滚到哪里,我要下去看看:“随便你吧。”说着我就往下走,摆手也没用。
他朝着我的背影喊叫——每一声的音色都不一样,就像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藉以证明他是个人而不是个留声机:“你是不是牛逼?你是不是牛逼?你是不是牛逼?”
天啦。我该怎么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真相呢,我不是牛逼,他也不是牛逼,没有人是牛逼,大家都只不过是凡胎肉体,像这样一场小小的车祸就可能随时丧命,真相总是很残忍,我还是愿意他能再多纯真几年。我推着车一路走,一路搜集着女友的脑浆和脑叶碎块,把它们放在车肚里,可是身体呢,大概已经顺着山坡滚向沙滩滚向大海了吧,算了,葬身鱼吻未尝不是个浪漫的死法,热爱故事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吃力地推着满载而归的电动车,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上坡又见色拉车主,他抬手指着我的鼻子,指甲盖(小指甲盖长如匕首,藏污纳垢,杀气腾腾)都快戳到我的眼睛里:“你是不是有问题?你是不是有问题?你是不是有问题?”
像这样问着。他好像习惯以这种方式与别人对话,殊不知这种方式并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我都已经决定原谅他,他诚心诚意提出来的问题,我又怎么好意思不大发慈悲的回答。虽说没什么问题,有问题我也尽可能自己解答,我还是向他要求地那样问了他:“你知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车?”
色拉车主气势顿时垮掉。我的二手电动车通体墨黑,常年风吹日晒又雨淋导致漆皮纷纷炸裂开来,商标隐而不见。主轴断裂,经过焊接后再次断裂,生就它这副摇摇欲坠大厦倾颓的样子;电池鼓胀如肿瘤,上坡必须打火推行且需要有人在旁边加油鼓劲以建立它生而为车的信心。如此现实的人生,他这样一个有着两粒未经世事咪头的少年郎又怎么会懂,在他错愕目光的注视下,我拎起车标上三叉戟挑着的最后一块脑浆扔进车里,摇头叹气走掉了。
回家后我发现已经很难将破碎的额叶颞叶枕叶顶叶拼接在一起,尽管我学过粗浅的《人体解剖生理学》,可也无济于事,很多碎块在方才算不上剧烈撞击中失落了。我只好把它们作了简单的清洗然后一股脑下到煮沸的锅里。脑块沉浮间,我注意到她细致精密而繁复的脑回,真是一颗美丽的大脑,这颗大脑本该为世间带来更多的东西,如今却只剩支离破碎的粉块残骸,我惊叹于艺术的易逝性,接着惊叹很快就被由生理驱动的食欲所替代。
盖上锅盖,我转去处理另一食材,脑浆一路蒸发,一路冷凝,已经收缩聚合,变成无法分离的一大块透明胶质,粘连着棕黄色的油脂,我将它挂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是为“啤水”,这是广东人处理冷冻鸡脯肉的方法,为的是保持口感。我把脑浆大块盛放在高脚杯里,很快漫漶出来,最后共计用了四个高脚杯,它们被我小心地放置在冰箱的冷冻柜,浇上红酒撒上糖,作为饭后甜点,脑浆冰淇淋。
遗憾的是,沸水煮大脑的时候忘记关火,煮过了火候的灰质白质一股猪肝味,我平生痛恨吃猪肝,但还是坚持着吃完。脑浆冰淇淋整个滑入口中,丝般顺滑,意犹未尽。我整整憋了两天没有排泄,无论大小便,当我开闸放水的一刻,身心舒畅,我想,我是把女朋友和她的灵感彻底留在身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