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90岁了,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毫无征兆地走了。
走得那么不动声色,像任何一个普通傍晚的夕阳,默默地沉入了山后……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件事,语气平静。我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
我知道母亲是痛的,正如那一刻的我,是那种带着坚硬凉意的痛,像被石头一点一点敲打着身体。
挂了电话,我开车赶回去。 我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竟然与秋天的绚烂不期而遇。阳光很好,溅落在公路两边的桉树、樟树与枫树叶子上。
我还是想看老人最后一眼,焦灼地把车踩到时速120km。公路如箭般穿过我的身体,一段一段的被抛到身后。
心也仿如被碾过了,沉沉地痛着。
其实我与外公处得并不亲切。大概因为知道外公不赞成母亲与父亲的婚事的事。总觉得他的反对几乎剥夺了我来到世间的权利。如果不是母亲怀着追求纯真爱情的情怀,嫁给了父亲。世间便无我了。
每每想到这点,我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带点恨,带点悲戚与辛酸。这种隐约的怨念一直伴随我的成长。
在那偏僻的山村里,一过就是十几年。记忆中那十几年,是每年的大年初二才会回一趟外公家,外公也不会显出多大的热情。
倒是外婆,每年有三四次坐了车,颠簸两三个小时来看我们,还带上亲手做的甜煎饼,那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美味食物了。
印象最深的倒是外公的严厉。
外公的家是那种旧式的木结构的骑楼房。住二楼,厅的部分底下是一楼住户。房在抛出的部分,是凌空的骑楼,房的窗户往下看便是街区。那个时候常有卖鸡公榄的小贩在楼下叫卖,我咚咚咚地跑到窗户前看,咽着口水。外公从来不买给我,还凶狠地说,又跑又跑,整栋楼塌了摔死你。
有一次不知何故要在外公家过夜,那天我和两个小姨睡,睡的时候我在床的最里头,天亮的时候我竟然躺在地板上了。
外公起来做早餐,看到睡在地上的我,生气的瞪着眼睛骂我睡相差,没半点女孩的样子。还吼着说要把我扔鸡笼里和公鸡睡。
年幼的我当场吓得号啕大哭,拉着母亲的手吵着要走。那以后是更怕去外公家了。
后来读书懂事了,才知道那是老人唬人的话。
之后再去外公家,外公总问我读书的事情。听到我成绩名列前茅,外公总会露出笑容,满脸的皱纹像开了一朵花,他说这妞妞长大了一定能争气读大学,那语气里是满满的自豪与开心,竟像孩童得了玩具般欢欣。
有一次,外公与外婆吵起来。原因是外婆收到一封从台湾寄过来的信。寄信的人是外婆年少时候的玩伴。外婆把信甩到外公面前说,看吧看吧,一大把年纪了,还发什么神经啊!
外公真的就拿起信来读,读着读着,脸上竟有了微微的笑意。然后霸道地说,卿卿(外婆名叫耀卿),别回他的信!外婆白了他一眼,说,懒得理你这个神经病的糟老头。
那时,看着在外婆面前又气又怕的外公,我才发现外公其实蛮可爱,心里对外公的惧怕便悄悄消磨掉了一些。但因为相处的时间不长,始终是不敢与他亲近的。
外公喜欢看报纸,喜欢打太极拳,他说人不读书不读报头脑就会生绣,不锻炼不运动身体就会迟钝。
母亲传承了外公的秉性,在近不惑之年也捧着砖头般厚的书,初中水平的她,硬是拿下了大学的文凭。
事实上,外公就是一盏灯。这是一盏无言的灯,默默地散发着光。
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黑瘦了许多,发际的雪浪又多了一波。整个晚上,她都在讲外公的故事,眼睛亮亮的,我们都没有流眼泪。
我们知道,那一盏灯,其实还点着。
回来的路上,发现高速公路两旁的树叶竟红得通透,满树满地斑斓着的色彩,充满了生命的质感。
或许这样的绚烂是短暂的,正如人的生命,像跑在高速公路上:昨天还拥着鲜花和朝露,明天便是落日与红霞了。
生命的天空里,人正如太阳——升起,落下。
外公很凶,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很凶的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