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高一那个同桌,老是有事没事就拿我耳朵当麦克风,声嘶力竭地狂喊:
“I've! become so numb~I can't feel you there~~~”
然后唱了一整个学期,他也只会高潮这句,不断循环。那时候我觉得他超烦。
不过他那人并不numb,健康,开朗,好动,是个典型的乐活族,外号叫“肠粉王子”。
今天早上无意间看到某公号上一则消息,标题是“Linkin Park 主唱Chester Bennington 自缢去世”。《Numb》这首歌就是这个Linkin Park乐队的代表作。一个正当壮年(41岁)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他的死,倒是复活了我的一段记忆。然后我想到了悲剧心理。
什么是悲剧心理?
我既没有学习过任何一本心理学书,也没读过朱光潜的名著《悲剧心理学》,我只以我相当业余的想法为您解释:一个人如果将他全副身心都寄托在某个东西上,就容易造成严重的悲剧心理。
悲剧心理离我们远吗?它时刻都在我们身边。
一个人白手起家,几十年奋斗把一个公司拉扯到大,突然因为一笔账的原因,公司倒闭,此时他会产生悲剧心理。一名学生,经过一整年没日没夜地刷题,终于等到高考那天,却因为考前准考证掉进厕所而错过考试,此时他会产生悲剧心理。一个女孩子,跟男朋友谈了5年恋爱,一直无私付出,一门心思想嫁给他,突然有一天发现男朋友有了别人,此时她会产生悲剧心理。一个人一天打三份工,数年艰辛攒下十万块钱要给老母亲治病,却在去医院的半路上把钱弄丢了,此时他会产生悲剧心理。
我上面说“产生”并不十分准确,悲剧心理其实像感冒病毒一样,一直潜伏在我们心中,只是在某些时刻,它一下就爆发了。但我认为它也不是先天的,而是具有获得性,这跟我们对语言的学习有关,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悲剧心理有好坏两面。西方古典文学理论中,最高贵的文体有两种,一种是史诗,另一种是悲剧。其中,悲剧更高于史诗,因为当时的人认为,悲剧可以净化心灵,还能起到教化作用。所以被包括统治者在内的社会各界所尊崇。中国的美学家朱光潜为什么关注“悲剧心理学”,大概也是因为悲剧心理与审美有关。
举一个大家比较熟悉例子,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
关于祥子的悲惨生活,来自时代和社会方方面面对他的压迫,但也与祥子自身的性格有关。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祥子从农村进城,一心想着挣钱,他所寄托的东西,就是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他的所有行为,基本都是冲着这一坚定的理想去的。最终他的黄包车总是得而复失,多次之后,他的整个精神就垮了。假设祥子是个流氓小混混的性格,那么穷可能还是穷,悲也可能还是悲,但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也许也不那么叫人同情。
谈到这个话题,有一句必引的名言,鲁迅先生讲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句话大概是对老舍写祥子的一个切题的注解。关于鲁迅讲悲剧心理,北大几位文学教授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2010版)第二章里有这么一段:
且看《祝福》里的这段描写: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如何反应呢?“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鲁迅大概是想写中国人的“看客心理”,无意间却道出了一种人类普遍的本性。从《祝福》里的这段话中,可以留意到悲剧被二重消费了。首先是祥林嫂自己“拥有了”一个悲剧,所以她忍不住“到处向人倾诉”。其次,她的悲剧被“有些老女人”所鉴赏,于是这个“痛苦”就又被消费一次。结合现在电视里经常上演的煽情大戏,可见,不管哪个时代,悲剧都是一种刚需。
当一个人想象自己成为悲剧主角的时候,他其实在享受这场悲剧,从中获得悲壮感。就像古代英雄一夜间失去了自己的城池和江山。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更是如此,他们熟知项羽,熟知关云长。这其中有一部分人,更兼有为自己制造悲剧的心理倾向。一个人一旦进入悲剧心理模式,他就会向最终的悲剧稳步移进。悲剧具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蛊惑力,其具体的精神活动过程是人们能够普遍欣赏的。
只不过它一到达某一程度的临界点,就会骤然(或说顺理成章)地演变为绝望。绝望并不意味着了结性命,但了结是一种确认绝望的对策。绝望同样是一些人所欣赏的状态。它使人们在幻想中比附某些伟大人物和伟大情境,达到特殊的精神境界。但这类人往往又容易感受不安,无法证明此时的绝望是否真的“绝了”。因此他们用外在的行动(了结性命或其他)来确定自我判断的可靠性。
从对这一心理过程的简单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悲剧心理产生的人群特点:
第一,他们容易把整个身心集中在某一件事物上,失去这一事物,就会将他们整个精神抽空;
第二,他们一般拥有较高的审美兴趣;
第三,缺乏逻辑思辨能力,但具备很强的浪漫主义情怀,有时显得疯狂;
第四,生活历练不足,挫折教育缺失。
日常我们接触到的那些“文艺青年”大多具备以上二至三点,这一类人恰好就是极端悲剧心理高发人群。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些“易感者”,又很自然地“爱上”了写作。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他们的行为完全符合一个悲剧叙事者的逻辑:毫不现实地寄希望于某些写作训练营;希望通过日更和不停日更来提高写作能力;阅读-输出-阅读-输出从不考虑质量;爱看写作鸡汤,并用其中一些话语互相温暖和鼓励;对自我水平认知不足,却喜欢模仿“职业作家”的一些习惯;以收藏各类书单为满足,只看别人也在看的书,等等。
最终这些人怎么样了,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当一个在乌江边上自刎的英雄,而且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结果。不过大多数人并不那么极端,至少不像海子和许多像Chester Bennington这类的专业艺术家那么极端。一般人所执迷的是通过写作获得成功这件事,而不是文学和艺术本身。他们很能接受这种失败,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写作”并未发展自身的审美。其次是他们的出发点原本就是世俗功利,所以为了某一“主义”牺牲,太划不来。他们对叔本华的理解只停留在“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正是这种肤浅挽救了无数条年轻而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