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

                                                                   

                                  一

      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酉时时分，京师内的朱雀大街灯火通明，达官贵人们还在一幢幢金楼里流连。

      这条街上最好的去处当属春帆楼，平日里都是京官们消遣的好地方，只是今晚却被人包了下来，大家都在猜测是谁有手眼通天的本领，能这么阔绰的出手，京师里也就那么几个人，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这般大人物也不能免俗，对男欢女爱倒是看重的紧。

      二楼乾字号的包厢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拈须吟哦着，面前雪白的墙壁上已经写好了一首唱词的上阙。屋里四个大红暖炉熊熊燃烧着，外面是寒风凛冽，这里却是暖意融融，一个秀女正在细细研墨，正是一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架势。

      “参见首辅大人”

      中年男子回过头，只见垂手肃立在门口的一个年轻人，面皮白净，书生模样，不过垂下的眼眸中倒是有一丝官吏们特有的狡黠。

      被称为首辅的男子微微一笑，道：“是雪烛啊，不必拘礼，坐下说话”说着放下笔，右手轻摇，示意侍女出去，然后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

      这中年男子便是当今宰辅，曾为帝师的夏言夏伯达，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皇帝也对他颇为倚重，是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凡能得到他的垂青，仕途都是平步青云，这样的大人物能包下春帆楼也就不稀奇了。

      而这个年轻人能被宰相大人单独召见，自然也不是平凡人物，他便是上一科登科状元方从哲，字雪烛，十二岁便考中举人，轰动江陵府，当时的主考官专程拜访了他，解下犀带相赠，并云此子日后必配玉带，玉带可是当朝一品大员才能穿着的东西，如此之高的评价，可谓是捧上天了，不过方从哲也是没有辜负天下读书人的期望，二十岁高中状元，也是创了最年轻状元的记录，自从他进京赴任开始，许多内阁重臣就想方设法拉拢他成为自己的门生，不过就今晚来看，似乎还是首辅大人的魅力更大一些。

      两人落座，一番寒暄过后，夏言道：“雪烛初来京师，还未曾来过这春帆楼，别人只道这里是风月之所，我却觉得这里倒是有许多性情中人，我物色了一个歌姬，知书达理，色艺绝佳，今日你我把酒言欢，兼有美人助兴，也算是我给你接风洗尘了。”方从哲施了一礼：“承蒙首辅大人抬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言微微颔首，轻咳一声，只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进来了一位少女，敛衽行礼，抬起头来。

      这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长相极为秀丽，不施粉黛，如出水芙蓉一般，方从哲看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便想询问姓名，甫一开口便觉不妥，想起夏言还在旁边，就又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夏言看在眼里，没调侃他，却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说道：“这姑娘名叫凉音希，从临安府来，今年刚满十八，生的一副金嗓子，耳音又是极佳，是宫商老人的关门弟子，今日你我有耳福了。”方从哲微笑道：“久闻宫商老人乃音律圣手，这姑娘师出名门，难得首辅大人寻到她，雪烛有幸能亲耳听到，还要感激首辅大人呢。”夏言哈哈大笑道：“高山流水难觅知音，想不到雪烛你年纪虽轻，倒是挺懂行。”说着轻轻摆手，凉音希便躬身坐在琴前，素手轻拂，锦瑟之声便如流水一般倾泻出来。

      这曲子起初之时声音细微之极，仿佛虫鸣一般，接着便如花鸟卷一般延展开来，如雨后天青，正是“九秋风露烟尘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忽然一转，似少年男女窃窃私语，海誓山盟，静谧如“银珠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接着渐渐转向低沉，迢迢河汉间，磷火坠地如彗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化为虚无。

      夏言睁开眼，刚才竟然不知不觉间沉迷其中，浑然忘却了曲子早已结束，转头看向方从哲，只见他眉头轻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轻轻扣了扣桌面，方从哲一下子清醒过来，面带歉意地道：“首辅大人见笑了，在下听的入了迷。”夏言笑道：“无妨，真情流露而已，不知道雪烛从这曲子里听出什么了？竟沉迷其中。”方从哲摆摆手，说道：“只是一点臆想罢了，不足一哂。”夏言却含笑看着他，他只得轻叹一口气，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典故，古人有云，季夏三月，腐草为萤，萤火之光无法同日月争辉，但也有自己的光亮，生命虽短暂，倒也沐浴在光明之中，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过客，此生当如流萤，燃此肉身以成事，则无憾也。”

      夏言抚掌笑道：“好，好，青年人当有此志气。”方从哲不好意思地道：“一时胡言乱语，首辅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夏言哈哈大笑，起身走到题了上阙的唱词之前，转头说道：“雪烛可否助我？”方从哲定睛细看，只见上阙是“玉兔烹茶去，嫦娥洗盏来”，看起来缺了下阙，这明显是提到了中秋节，那接下来也应该配着嫦娥玉兔来寄托思乡之情，中秋佳节，除了赏月怀亲，就是品桂花酒了，方从哲略一思忖，便拟好了文章，这时只听得身后一个软糯婉转的声音说道“桂花美酒一杯尽，月是故乡白”。

      方从哲愕然转身，只见凉音希也看着墙上的唱词，想必刚才是她对出了下阙，夏言也微微吃惊，不过很快就笑着道：“没想到这姑娘的文采也是不下于你啊。”方从哲也笑着连声称是。

      夜已深了，夏言同方从哲别后，便先行回去，方从哲却久久不能平静，不是因为今天他被首辅大人接见，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始终都是凉音希的身影，他便动了为她赎身的心思，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进京，哪里来那么多银子呢，正要离去时，却发现凉音希身着一袭貂裘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见他过来，她便开口道：“公子万福，夏大人今日带我来之前就说，让我好生服侍公子，妾身本是艺伶，承蒙夏大人和公子垂青，不胜感激。”

      话虽如此，但凉音希并未有半分屈从之态，脸上也是淡淡的没有表情，方从哲微觉有趣，这小妮子看起来也有点宁折不弯的意思呢，夏言这么做，用意也是很明显了，常言道宰相门人七品官，自己寒窗十几年，不也是为了步入宦海以实现抱负么？这个人情，也就收下了罢。

      转眼间一年已过，方从哲依旧在翰林院担职编修，虽在旁人看来，他每日清闲，又有美人相伴，但方从哲从未有过越轨之举，一直对凉音希持之以礼，这样的日子倒也乐得清闲。

      这一日朝议刚罢，方从哲便被宰相府的一位门人叫住，说是首辅有要事和他相商，约定午时在春帆楼相见，方从哲换好便服就匆匆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