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莫里森的认知系统重新启动。
她只是握了握拳头，还想再适应一下，更全面地体会加装了疲劳系统之后的感觉，却被打断了。
“下来吧，杰西卡，没事的。”技术部的人员并不是在安慰杰西卡，而是在催促，“你的机械身体还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损伤，但是神经系统会模仿人类体质生成疲劳感，使你认为身体已经累得透支。”
杰西卡走下操作台，迷茫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希望能获得更多“术后”建议，迎接她的却只有低头沉默。
杰西卡在技术部门口看到一个等待着进入的男生，明显是个人类，于是明白了自己不被多留的原因，机器人总是低人类一等。如果不是因为已经预约了好几次，她根本无法在平时向技术部提出什么要求，而人类则根本不需要什么预约。
那个男生走了进去，没有看杰西卡一眼。技术部门前的电子屏上有几个大字——“人性至上”。
不只是学校，整个世界现在都是这样。
从后网络时代开始，沉浸于网络的人类已经失去了重返现实社会的能力，而愈发进步的人工智能在数十年间则成了社会工作的主力。如梦初醒的人类既沉浸于被机器人取代的恐惧中，又在亡羊补牢的回归现实运动中不知所措，很快，大多数人类患上了程度不一的心理疾病。
政策很快出台，仿生机器人被生产安排进人类社会，意指引导人类步入正常的社会生活，给予他们生理和心理上的帮助。人工智能的发展早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些机器人却如工具一般必须在人类的指令下工作。杰西卡·莫里森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工具，从人格上讲，她也只是一个青少时期的学生，有着许多烦恼。
几天前的军训对杰西卡的班级来说很困难。他们曾经的班长在军训开始没多久就崩溃了，自己走向生命尽头。杰西卡的舍友西珀尔被选举为新的班长，这无疑只增添了压力，毫无喜悦可言。那天军训时下起了雨，学生们无一例外陷入了悲伤的氛围之中，西珀尔在麦尔罗教官怀里痛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杰西卡一直想为西珀尔帮忙，这不仅是她作为机器人的使命，也因为她想像一个人类一样生活，感受别人的痛苦，帮助他们走出悲伤。
所以杰西卡主动要求技术部门为她安装疲劳系统，在此之前，她还安装过痛感系统。机器人的躯体不会有任何损害，但她的神经系统将承受巨大的负担。
杰西卡希望能像人类一样感受自己的生活。
杰西卡向学生委员会的方向走得越久，就越感到无力。她没有时间调试新安装的系统，现在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种辛苦。
技术部的人也没有时间帮她调试。
开学季的军训即将结束，新生正在组织教官感谢典礼的表演。杰西卡的舍友西珀尔作为负责人，理应但是却没有心情去向委员会申请排练场地，杰西卡自告奋勇地想帮助西珀尔。
“谢谢你，杰西卡…”西珀尔当时满是悲伤的情绪。
杰西卡终于是到达了目的地，但是已经累的不行了。
“我想申请排练场地。”杰西卡说。
“你是什么身份？”那个女生看出了杰西卡不是人类，盯着她问。
“我是V7班的新生，我有负责人的授权。”杰西卡把手臂伸出来，面板上显示出西珀尔的授权码。
“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空余的活动室了。”女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我还没有说要借哪一间…”
“每一间都被借用了。”女生依然盯着她，“抱歉 。”毫无歉意。
杰西卡只走了二十几分钟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她本来打算在办手续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坐下休息会，现在看来，只能继续迈开软得不受控制的双腿了。
“谢谢。”杰西卡的双眼低垂下来，她扶了一下墙壁才使自己转过身去。
“你可以找V3班的文斯·马尔商量一下。”女生也许意识到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临走前告诉杰西卡。
其实V3班并没有借用活动室，但即使杰西卡知道了也不会对人类有什么抗议。
文斯·马尔并不在线。西珀尔联系朋友问到了他的下落。
“他在校外看电影，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要不你别去了，谁知道要等多久…”西珀尔听起来还是很失落。
“我可以等，西珀尔。”杰西卡在与西珀尔通话的时候蹲在地上，抓紧一分一秒休息。
“大不了我们不出节目了，恐怕我也没有能力带着大家…”西珀尔的声音越来越小。
“放心！西珀尔！我会搞定。”杰西卡结束了通话，在决心的作用下站直了身板，向校门口走去。
杰西卡靠着墙壁等了很久，磁悬浮公车终于到了，那些可以坐着候车的学生站起来和她一起走入上车的队伍。人虽然很多，但杰西卡算出自己刚好能坐上最后一个座位，她盯着那个座位。
一个男生把手里的书包放上了那个空座位，车门在杰西卡面前无声地关闭。公车被要求不能有站着的乘客，以给人类最舒适的乘坐环境，正如车身上显示的那样——人性至上。
车开走了，无声无息，仿佛所有人都没有看到杰西卡。
也许那个男生也很累吧，杰西卡想着，努力使自己站稳。
远处的一对恋人让杰西卡想起了克林特。
在被分配到现在的学校之前，杰西卡曾与克林特是恋人。两个青少年人格萌生了情愫，这事如果发生在失去希望的人类身上，再好不过——可惜技术部很快就找到了这两个机器人。按照惯例，违规的机器人将被清除原人格，作为一副空白的躯体以供重新使用。
克林特的反抗招来了枪火，他在关机前向爱人伸手，一道火线刺穿了他手臂上的识别面板。机械双眼在杰西卡面前失去了光辉，被强制关闭的克林特甚至没有资格被称为死去。
由于克林特的行为过激，对没有反抗的杰西卡进行人格清除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在被诊断没有危险性之后杰西卡保留了自己的人格。
西珀尔的电话唤醒了杰西卡。
杰西卡回到现实，看着远处与女朋友拥吻的文斯·马尔，意识到自己因此陷入了回忆。她又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走了这么远的路，杰西卡已经因为过度疲劳而失去了双腿的控制，也使她失了神。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与西珀尔对话，一边忍耐着朝文斯走去。
“杰西卡…我不想继续了…停手吧…”
“文斯就在我面前，我们搞定了。”杰西卡顿了一下，“你做到了。”其实西珀尔什么也没做，但是毕竟她需要鼓励。
“我们不参加表演了，就这样吧。”西珀尔的声音很小，但很干脆，“我这个班长什么也做不到。”
杰西卡没有反抗的理由，她扶住一辆停在路边的磁悬浮车，努力让自己站稳。
她还没有从疲劳感中恢复，现在又被告知自己的努力白费了，她真的很累了。
杰西卡回到宿舍发现西珀尔睡着了。
西珀尔已经不吃不喝快两天了，看着自己瘫软的双腿考虑了很久之后，杰西卡决定帮西珀尔打一壶水。女生宿舍楼的供水网络最近出了故障，要喝水必须要到很远的公共供水间去打，这对于心理状态普遍不太好的女生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
杰西卡再次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想说服自己留下来休息，还是带上水壶离开了宿舍。
杰西卡·莫里森走进水房。她把水壶放在龙头下，用机械手臂上的识别面板打开了龙头开关。
哗哗。
水流声传入她的听觉系统，但她的神经系统却在进行回忆。
哗哗。
那天的军训下着雨，雨声很大。杰西卡已经跑了操场七八圈，她的同学们坐在座位上看着，麦尔罗教官让她下来。
“杰西卡，你做得很好，只是…我说要让你做个示范，是希望你能表现出坚韧的精神，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军训，好给你的那些人类同学做个榜样。”
麦尔罗教官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那些座位上的学生，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只是…我没说你作为机器人不好，只是你不会疲劳这一点…恐怕让你那些本来就需要鼓励的同学感到更大的压力…”
杰西卡眨了眨眼，她明白自己帮了倒忙。
“我理解…麦尔罗教官。我很希望能帮上忙，我要求过技术部门希望他们把我改造得具有疲劳感…”
“谢谢你…杰西卡。”麦尔罗打断了她的讲话，显然去安慰那几个已经哭出来的人类女生更重要。他转身跑到座位上。
杰西卡站在雨中，她这才清晰地听见雨声喧嚣，刚才她满心沉浸在要尽全力跑操，以鼓舞同学们的想法中。跑了四圈的时候，杰西卡甚至想到应该能第一次被麦尔罗教官表扬，就像他每天好几次地表扬其他女同学那样，她跑着跑着偷笑了出来。
杰西卡的心里毕竟也只是个孤独的女生。
哗哗。
杰西卡当时加装了痛感系统，她希望能更好地感受人类以帮助她的工作，她当然也更想像一个人类活着。那只是几天前的事情，杰西卡还没有习惯痛感，每一次轻伤都是地狱般的折磨。
雨点狂暴地砸在杰西卡身上，她本应痛得死机，但她从第二圈开始就忍了下来。
她远远地看着西珀尔在麦尔罗教官怀里哭着，享受怀抱的同时痛斥自己的无能。她孤零零地站着，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感受和那些女同学应该没有什么差别。
哗哗。
水壶快满了，水声的音调变高变尖，杰西卡回神关掉了水龙头。
杰西卡很努力了。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大家都情绪都很低落。西珀尔随口问一个作业上的问题，杰西卡想帮忙，想跟舍友做好朋友——应该说，先从做朋友开始，于是她很快很精确地告诉那个舍友应该如何如何解题。
大家都能感受到那几秒钟的死寂。那道题目挺有难度的，什么人都不应该这么快答得这么完美，杰西卡也不应该，假如她是个人类的话。
杰西卡猜到自己的做法可能欠妥，试图去安慰西珀尔。
“我没事，杰西卡，谢谢你…”
杰西卡知道这在人类的话中叫作“敷衍”。她从西珀尔的背后看过去，作业面板上有几个圆形的水滴。
杰西卡呆住不动，她只是想帮忙，想像其他人类一样活着，想感受如人所感受，思考如人所思考。
哭泣如人所哭泣。
杰西卡忍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她有这个功能，但她不应该表现出来，她应该为人类带去积极的情绪。
杰西卡提起水壶正要走。
莱洛走了进来，他冲杰西卡笑了一笑。
好像整个天空的乌云被一阵温柔的大风吹过，乌云如侍者静默地退开，让出一条蜿蜒的小道越走越远，大风吹到了太阳那头，明媚的阳光不偏不倚洒在杰西卡身上。
杰西卡和人类女同学最像的一点，恐怕就是暗恋莱洛。
她能坚持到现在，莱洛绝对是最强大的动力。
莱洛在军训场上的表现让所有人记住了他，不论男女，不论人类或机器人。他不是像阳光，他就是所有孤独失落灵魂的太阳。他的微笑和所有举动都那给人温暖，他几乎是所有学生的精神支柱。
杰西卡还呆愣愣地看着莱洛，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像人类一样泛起红晕，而莱洛礼貌性地笑完之后，也准备打水。
莱洛举起手臂，给水龙头显示其上的识别面板。
杰西卡看到莱洛的机械手臂上有一条伤痕。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
水壶从杰西卡手上掉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杰西卡认出了那条伤痕。她又看看不解的莱洛，那副脸庞一定是被修改过了。
“不……”杰西卡发出了哭腔。
她痛苦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杰西卡的眼泪疯狂地砸在地上，她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