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恭台鉴:
……昔在剑阁,拥众十万,钟会束手,全蜀之功,几乎立矣。然邓艾间道已陷江油,主上悬危,谗臣在侧,不战而降。维拔剑斫石,仰天嘘泣,诸君亦以为汉将亡矣……今行此反间之计,使钟、邓自疑,魏人内讧,乃便从中取事。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区区至诚,苍天可鉴!
姜维再拜”
摇曳的烛焰,舔着冷而黑的空茫,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他右手依旧像捉根救命稻草似的捉着那封信,左手颤巍巍拾起桌上的银剪。
烛花一爆,四壁无数的黑影怪兽般舞动起来,尤其架上那柄战刀的投影,简直像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蝮蛇一样。
他打个寒战,银剪落在地上,四外传来凄怆的回音。
“我的刀,”他指着刀架,“我的刀……”
一名裨将,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半跪在他面前,把那柄战刀高举过头顶。
他感觉,有一股神秘的热力,从丹田升起,继而穿过四肢百骸,流通全身。
长久缠绵的病痛竟然奇迹般消失了——他扔掉手中那封信,一跃而起,接过战刀:
“前锋何处?”
“长安,”诸将吏俱都俯身拱手,“夏侯懋夤夜东蹿,长安已是一座空城——请将军钧旨定夺!”
亲兵牵来了心爱的战马。他一扳鞍桥,稳稳地骑了上去——前面是朝阳映照下雄狮般屹立的长安古城——“进城!”
“伯恭来何迟也?”一个人“哈哈”笑着,披着五色的朝霞出现在城楼上。这人仿佛是站在云端里,铁铠硬冷的光芒映花了他的双眼,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但他分明地知道那是何人。
“前军都督、扶风太守张翼,拜见魏大将军。”
“免,”那人双手插腰,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和兴奋,“某早料夏侯懋年少,怯而无谋,我以五千军从褒中出,循秦岭东出子午谷,不十日可到长安,懋必乘船遁逃。诸葛公从斜谷来相应,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大将军妙策,”他心底也有一种无名的激动在荡漾,“比及东方兵来,尚需二十余日,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我食。西京克复,皆大将军之功也。”
“哈哈哈哈,”那人大笑,铁铠突然被朝阳染得血一样红,“设曹真、张郃在陇上,某焉敢行险如此。夏侯懋以主婿坐镇关西,是天欲亡贼欤?”
“请大将军入城,点查户籍,修固城堞,只等丞相大军东来会合。”他一勒缰绳,战马也象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了似的,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起来。
“诸葛公能到此否?”那人冷笑,“彼以我计为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彼能到得长安否?”
他徒然打个哆嗦,冷汗如浆。诸葛丞相并未允准东出子午谷之计,自己怎么竟然跟着那人一路杀到了长安城下?!
突然睁眼,烛焰已经很微茫了,那封信还紧握在右手,战刀依旧沉静地卧在架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向门边望去。刀架的阴影似乎浓重了许多——他左手无意识地一颤。
那阴影动了起来,那分明是个人,那分明就是那个人!“伯恭,”阴影只有肩,却没有头颅,“某头何在?”
“何在?何在?”他低下头满地下寻找,“何在?何在?”他心里很害怕,也很焦急。
“在此!”突然三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身前。两张年青的面孔苍白地扭曲着,另一张脸却像是闪着光,又像隐在暗影里,他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但他分明地知道那是何人。
“反贼魏延父子首级在此。”马岱的铁铠上沾满了紫黑的血迹,双眸骄傲地向上翻着,放射出狰狞的光芒。地上这张看不清的面孔也应该是骄傲的,那种骄傲,那种骄傲……
马岱在那种骄傲面前,曾经是多么谦恭甚至是谄媚啊!
那骄傲的面孔上,现在踩上了一只脚。他知道那一定是杨仪——
“庸奴,复能做恶否?!”这张曾使杨仪不敢正视的面孔,如今却在其人脚下。他的心不由一阵抽紧。
他弯下腰去,从杨仪脚下抢出那颗头颅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想要仔细分辨一下,却依然望过去模糊一片。
“大将军,文长公,”他也不知道在向谁呼唤,“公头在此。”门边那黑影又动了起来,一把夺过头去:“某头在此,汉中又何在?!”
汉中,汉中……
“汉中何在?”他也在问。“蒋舒降贼,傅佥格斗而死,汉城已没,乐城不日亦下,汉中……尽失矣。”姜维长叹着勒住战马。
“南郑天险,不过一月尽失!”他愤怒了,“公议使闻敌至,诸围皆敛兵聚谷,退就汉乐,使敌不得入平,攻关不克,千里悬粮,自然疲乏,引击可获大利。结果如何?!”
“吾不识人,”姜维目光中深藏一种无奈的悲哀,“蒋舒坏我长城。”
“初魏延镇汉中,实兵诸围,合《周易》重门之义,数十年不亡寸土。兴势之役,王子均悍拒曹爽,亦承此制。公变制而至大败,安可推诿于一人乎?!”
姜维发怒了,他面孔涨得通红,七窍都像要喷出火来:“伯恭何恃,竟敢为反贼张目?!维虽不才,岂不如魏延、王平!”
不如,不如……岂止不如!但这话,他实在不好说出口来。他把右手那封信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仿佛那是一只酒杯似的。
一仰头,把杯酒饮尽。他听见有一个充满了摄人心魄魅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众议使益德镇守汉川,孤独拔卿──卿当此重任,今欲云何?”
“大王深恩,魏延岂惮肝脑涂地,”那人依旧背向自己,看不清面孔:“若曹操举天下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众至,请为大王吞之!”
“壮哉!”张飞大叫着鼓掌。他却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不自禁地扑向前方:“先帝!文长公!”
他抓住了一只手,一只似乎只是虚幻的手。那人的另一只手却伸出去,取下了架上的战刀:“伯恭,此刀授君,可当大难。”
“大难?何为大难?”他猛地醒觉,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倚到了刀架边。那封信还在右手里紧紧捏着,左手却握住了战刀的刀柄。
“文长公既托梦于我,”他用刀撑稳无力的躯体,“却何为不使我一瞻公之形貌?”
“反贼形貌,已经驰张各县,”王平稽首敬礼,“料不日定有持其首级来归者。”
“未得圣旨而擅杀首将,”他狠狠地盯着王平,“诚恐史笔异言!”
“谁敢异言?!”杨仪稳稳地坐在本不属于他的首座上,“丞相遗命,以我等节度退兵,魏延断后。反贼抗旨,不诛何为?”
“遗旨何在?请公遍视众将,以安人心。”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丞相临终口授遗命,”费祎不动声色地隐在阴影里,“伯约与仆均可为证──诸将中谁或有疑?”
他不敢回答了──也许是不及回答,因为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喧扰声,在窗外响起。
一名家将满身是血地爬了进来:“姜大将军之计已败,魏……魏兵到处搜杀汉将……钟会亦、亦……将军快走……”
“如此妙计,竟……竟……”他右手那封信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缓缓向阴影里滑去。把刀交到右手,长叹一声:“伯约……”
朦胧中,一群人拥了进来。他把战刀一横,乱兵俱都止步。
“此人是谁?”
“蜀大将张翼……”
“杀!”
“杀……”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
“可当大难,可当大难……”一个声音反复在耳边响起。他苦苦地一笑,五指松开,战刀旋转着跌落尘埃。
嚎叫,悲呼──乱兵从垂死的家将身上踩踏了过来 。他立刻感到几柄长槊同时刺入脏腑的、极端快意的疼痛。
双手张开,他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乱兵的嘶叫声渐渐地远了,远了……
但是不远处,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伯恭来何迟也?”
……
张翼,字伯恭,蜀汉灭亡后,魏将钟会与姜维密谋造反,成都大乱,张翼为乱兵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