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千里缘

1

天庭的神仙都叫我千里眼,而我的职责便是守在南天门外,监察三界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

我到底上任了多久,老实说我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仿佛只是上任了一百年,但又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也一直站在南天门外。尽管对此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我的脑海中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百年前的记忆。

听老师说,百年前,是我的新生。至于为什么是新生?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天庭大部分神仙都不太喜欢我,往往万不得已有事情需要我帮忙查询,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但总有例外,也有喜欢跟我做朋友的神仙。

“仙子有礼了,在下有要事相询,不知是否方便?”

这是二郎神,高大英俊,战力非凡,而且斯文有礼,还是玉帝的外甥。我知道,在凡间,对这样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称谓:高富帅。

他确实样样都强,虽然并不常住天庭,但天庭之中除了那些基本不出面的大佬之外,想要找出来一个能勉强跟他较较劲的神仙也是个十足困难的事。不说他那名扬三界的三尖两刃枪,便是养的一条狗,也能撂倒一大票二流神仙。

他与一般的神仙不同,并不恃势凌人,显得很有礼貌。

仙子?那不是广寒那位还有瑶池那一众女仙才能享受的称谓吗,像我这样一个以女仙的身份来看门的,向来都是女仙之耻。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时,我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有人以“仙子”来称呼我,而这个人还是天庭众多女仙的头号梦中情人。

“真君可是要问询哮天犬大人的行踪?”我嘻嘻一笑,没有让二郎神等得太久,直接帮他说出了来意。

二郎神没有觉得吃惊,我虽不能知过去,晓未来,但若说三界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却少有人能比我更清楚的了。

我微微一笑,把头往某个方向一偏,“哮天犬大人正在花果山与猴子戏耍呢。”

二郎神向我点了点头,道:“多谢仙子了。”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金光远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心中暗自发笑,他家的狗为什么每一日都走丢呢。我记得从我上任第一天起,他就过来找狗,如今整整一百年过去了,他的狗还是每日都走丢。

2

金乌拉着车回来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骄傲地仰着头往南天门走来。

他虽然一脸冷漠高傲的样子,我却不以为意,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天庭神仙众多,要说与我相熟的,这金乌却是头一个。

因为长生不老,又不愁吃穿,大多数神仙都很懒惰,基本都喜欢宅在家里不出门。而李天王又对出入南天门的门禁把控得严,所以这南天门基本上是十天半个月不会有人进出的。

当然,金乌是唯一的例外。 与众多神仙的悠闲不同,因为肩负着日升日落这样的重任,他每天大清早都要拉着沉重的太阳车出去,从天地的这一头巡行到那一头,到傍晚再匆匆地拉车回来。

老实说,我不止一次的担忧他那瘦小的身体会被这沉重的太阳车压垮,但他竟然就这样地挺了过来,一日又一日,不知多少年月。

出于某种怜惜的心思,所以当看到金乌每日都在南山之阴偷偷小寐一阵时,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假装看不到了,并没有将这样的事写进上交给李天王的报告里。

我猜想,金乌自己是肯定知晓这事瞒不过我的,不然为何他每一次走进南天门时都不敢正视我的双眼?

“喂,明玑,赶紧给我开门。”金乌停下太阳车,两眼望天。

我摇了摇头,“今日有甚么有趣的物事?不有趣的我可不愿给你开门。”

“诺,给你”,金乌的脸微微一红,半晌之后终于伸出一只手来,一片红色的树叶躺在他摊开的掌心里。

“这物事有甚么用处?”我好奇地将叶子凑到眼前细细观看。

金乌自己又拿出一片红叶来,凑到唇边,轻轻说道:“开门,赶紧开门。”

我正不明所以,忽地感到手中的那一张红叶颤动起来,然后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开门,赶紧开门。”

“就这样?”我撇了撇嘴,有些失望。

金乌却高高地抬起了头,“你别小看这两片叶子,只需两人各持一片,哪怕分隔于三界的两端,也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真的这般神奇?将那一片叶子也给我罢。”我迅速地把南天门打开,腆着脸看着金乌。

金乌迅速把另一张红叶藏了起来,急匆匆地通过了南天门,头也不回地远去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撇了撇嘴:哼,小气鬼。

3

“喂,明玑,听得到吗?”正在我发呆的时候,怀里的红叶颤动起来,传出了声音。

我听出这是金乌的声音,把红叶取了出来,红叶里却又已传来了新的声音:“嘿,看这里,好玩着呢。”

我举目望去,却见下界的东海之上,一人正在朝我挥手,正是金乌。

金乌满脸的兴奋,一手捏着红叶,一手挥舞,叫道:“看得到我吗?”

我当然看得到,这三界之中,只要不是刻意以大法力屏障起来的禁忌区域,没有哪里能逃得过我的眼底。

“你在那里作甚”,我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身后,“那浮满海面的鱼虾又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只见海浪分开,一只海怪跳了出来。那海怪蟹头人身,举着一把三叉戟,大喝道:“哪里来的泼小子,来这东海生事?”

金乌却兴奋得大呼小叫,对着红叶说:“明玑,小心看着了,今天让你看看本太子降伏海怪的本领。”

金乌生在太古,父亲是前朝天帝,道行之深当然不是这个小小的蟹怪能比的,不过两三下手脚,这海怪便已经被金乌踹倒,踏在脚下。

那蟹怪簌簌发抖,叫道:“你是哪吒三太子?饶命啊,小的是金蟹将军麾下巡海卫,并非有意冒犯太子。”

金乌脚上更用力了,冷哼道:“区区哪吒,也敢称太子?他闹得,我便闹不得?”

金乌正在肆意轻狂,我却已经看不下去了,阻止了他,“金乌,你疯了?那是东海龙王的地盘,那龙王最爱上天告状了,你赶紧离开。”

老实说,自从有了金乌给的这红叶之后,我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无聊了。

金乌每日都要从南天门出发,拉着太阳车巡行三界,而他每遇到什么新奇的物事,便会指给我看,隔着千万里以红叶和我聊天。

我是很感激金乌的这种行为的,我在这南天门外站了整整百年,连一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若不是他,只怕我仍会继续这样孤单冷清地站下去,像个石桩子一般。

4

“真君,又来了?”远远地看到二郎神驾云而来,我早早就打开了南天门,继而掩嘴笑了起来,“今日哮天犬大人却不知怎地跑到广寒宫去了,正跟着玉兔溜圈呢。”

二郎神不禁也失笑,道:“今儿可不是他自个走失了,却是嫦娥仙子摆下茶会,邀我与一干天神前去喝茶呢。”

看到我眼中掩饰不住的艳羡,他微微笑道:“嫦娥仙子自制的茶果美味冠绝三界,稍候我送些来给你品尝。”

我忍不住脸上一红,低首道:“怎敢劳烦真君——”

二郎神却已去得远了,声音远远传来,“仙子请稍候片刻。”

我两颊火辣辣地,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二郎真君一向对天庭女仙不假辞色,为何对我却有些大不相同?莫非因为日日请我寻狗,方才待我亲近一些?

心中正自一团乱麻,却听得“轰隆”一声响,回过神来,只见金乌已经把太阳车停在了我的面前,两只眼睛骨溜溜地盯着我看。

我大吃一惊,强笑道:“金……金乌,这般快便到了落日时分了么,那嫦娥仙子办了茶会,你莫不是赶回来参加茶会的不成?”

“哼”,金乌冷笑一声,“她怎会邀请我。金乌玉兔,金乌玉兔,我这金乌又怎能入广寒宫。”

“罢了,时候尚早,我也懒得回去,就在你这里歇歇脚吧。”说罢,金乌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贼溜溜地滚动。

然而,不过片刻,金乌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二郎神,满脸寒霜:“杨二?你来此作甚。”

我没有想到二郎神竟真的去而复返,给我带来了广寒宫的茶果,心里颇有些受宠若惊。

作为三界众神之中仅有的两位与我有些交情的神仙,我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这样差,但眼见两人的面色都沉得像水一样,我连忙把二郎神带来的茶果接过,用力地笑道:“难得巧遇,不如我们三人也在这里开一个小茶会罢。”

三人就在这南天门外席地而坐,看得出来,这两位的关系是真的不好,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不至于打起来。

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一个是前朝帝子,一个是今朝玉帝外甥,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竟齐齐都顾及了我的脸面。

然而,我的舒心仅仅维持了小半会。三杯灵酒过后,金乌终于又露出了本性:“杨二,你家狗呢,不是我说你,请你千万看好你家那条狗,别又闯祸连累了别人。”

更想不到的是,一向都温文而雅的二郎真君竟也反唇相讥:“倒是你自己,也该把自己的恶习改一改,多少神仙在盯着你呢。”

我连忙打圆场,道:“哮天犬大人怎会闯祸,不正在广寒宫参加茶会么……”

我举目望去,却不由一惊,满脸煞白,迎着两人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道:“哮……哮天犬大人正在……在蟠桃园里……”

“杨戬——”金乌霍地站起身来,打翻了玉盏。

二郎神面色铁青,也不看金乌一眼,“噗”地把玉盏捏成了碎粉。

“完了,已经被蟠桃园神将堵住了。”听了我的话语,正要离去的二郎神又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我,道:“明玑仙子,若是凌霄殿上问起,请你务必如实以告,不必顾虑。”

金乌冷着脸瞪了二郎神一眼,转身便走。

5

“千里眼,王母传旨宣你进殿。”

从上任的那一天起,这是我第一次登上凌霄殿。若是以前,我绝对会兴奋得不得了,但此刻我的心中却忐忑不已。

我偷眼看去,只见哮天犬早已显出了原形,伏在玉阶之下,簌簌作抖,二郎神却冷着脸立在一旁。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玉阶,心中一片空白,仿佛等待受刑的囚犯。

“千里眼,你可曾看见显圣二郎真君麾下的哮天犬进我蟠桃园偷吃蟠桃?”王母高踞玉台之上,满脸寒霜。

二郎神站了出来,道:“王母,此事是杨戬理亏,我认下便是,何须再在众神面前羞辱我灌江口?”

王母一脸诡秘的笑意,道:“未必,园内神将亦难免会有疏漏,还是请有监察之能的千里眼来辨别一二,也好服众。”

殿内众神纷纷道:“王母英明,正该如此。”

二郎神“哼”的一声,冷声道:“千里眼,你只需将所见如实道来便可,我杨戬麾下既犯了错,自应承担罪责。”

太白金星在边上道:“二郎真君绝不是气量狭小之人,你无需多虑,只是将实情说来便可。”

我心中“嗡”地一声,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看着殿内的众神,恍惚间只觉得此情此景好生熟悉,仿佛从前也曾经历过一般。

恍惚间,我只听得自己这样回答,就像迷蒙中曾做过的那样,“回禀王母,小神不曾看见。”

我明显地看到哮天犬身躯猛地一抖,脊骨像是整个蹋了下去。

殿内传来各式各样的吐气声,有惋惜的叹息,有轻蔑的嗤笑。

王母“哈”地吐了口气,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往空中某处问道:“老君,如何?”

空气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继而再无声息。

我心中一颤,对着空中那处叫道:“老师?”然而却再也听不到半点回应了。

王母大声喝道:“来人,将这忤逆之神拖下去,天雷刑身。至于哮天犬,两番犯下偷吃蟠桃之罪,即日将其打落嫡仙井。”

我连脚跟都颤抖起来,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但半晌之后,大殿内听差的金甲神却并没有能上前来。我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白衣身影挡在了我的身前,闪烁着冷光的三尖两刃枪已然在手。

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那一双靴子,我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仿佛此刻便是天塌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我低低地开口,“真君,你无需如此。”

二郎神没有让开,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倒是你,何苦如此。”

王母微眯起双眼,道:“杨戬,百年前我不与你计较,今日你竟敢这般放肆?”

二郎神冷冷笑道:“哮天犬便真地偷吃了蟠桃,那又如何?我厌烦了,就因几只桃子,倒像是捅破了天,既然如此,我不如真把这天捅破了去。”

凌霄殿内一下子哗然起来,听着如此狂妄的宣言,却无人敢喝斥一声“大胆”。身为名扬三界的战神杨戬,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可令满殿神仙不敢上前。

王母气得脸色发青,二郎神却自故自地说道:“今日玉帝不上殿,我却不好不给他留些脸面。既如此,不如便将灌江口本有的蟠桃份额相抵,两不相欠,如何?”

我伏在玉阶之下,眼见二郎神言语狂妄,浑不似平日里温文有礼的模样,不知怎地觉得此时的二郎真君反更显得可爱,但心里却又为他担忧起来。

“放肆!”王母指着杨戬,“本尊赐予你的,你尽可接受,本尊未曾赐予你的,你怎可伸手来取。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将罪神押往刑仙台?”

殿内众神面面相窥,仍然无人敢上前。老实说,二郎神那一柄三尖两刃枪,这殿内还真没有哪位神仙能吃得住。

“李靖!”王母气得怒目圆睁。

“真君,得罪了。”托塔天王苦着脸,无奈地站了出来,一扬手,玄黄玲珑宝塔已经飞上了半空,向二郎神当头兜下。他倒不冀望光凭这宝塔便能将二郎神拿下,但毕竟是女娲娘娘所赐的宝物,拦住二郎神一时半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一声惊呼,二郎神已经被宝塔兜了进去,还未回过神来,已经有两名金甲神将冲上前来,押着我就往殿外走去。

王母“哼”地一声,竟也跟了过来。

6

到了刑仙台跟前,我忽地不挣扎了,也许等我受罚完毕,二郎神便再也没有理由与天庭对着干了吧,这反倒是最好的结局了呢。

如此想着,我的心里莫名地平静了下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仿佛成了虚幻的泡影。以至于“轰隆”一声巨响在身前响起时,我还在剧烈的晃动中半天才回过神来。

当我重新睁开眼时,便看到了金乌,在他的身后,一辆太阳车砸在刑仙台上,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

如今还不到落日时分,金乌本不应该回到天庭,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真相只有一个:

我焦急地睁大了双眼看着他,道:“你又旷工了?”

作为千里眼,我在巡视人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学到了一些人间的词汇,而金乌作为天庭中少有的每日出入人间的神仙,自然也是听得懂的。所以我与他之间的交流是难得的没有代沟的。

他眨了眨眼,笑了:“你都要被押上刑仙台了,我哪还能乖乖地上班?”

金乌视线落到押着我的两名金甲神将身上,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本太子的好朋友,你们也敢往刑仙台上送?”

话音未落,两名金甲神将已经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金甲之上,金光的火焰升腾而起。

“大胆金乌,竟敢无故伤我天庭神将?将这逆神拿下。”

王母一声令下,已有数名天将冲上前来,金乌不是杨戬,在场的神仙对他并不如何畏惧。然而,天庭众神太小看金乌了,作为前朝帝子,身为太古异种三足金乌,他的道行之深远超众神的想象。

当二郎神破掉玄黄塔赶到现场时,金乌已经把冲过来的天将全部打倒,一只脚犹自踏在增广天王的背上。

看着刚刚赶到的二郎神,金乌“嗤”地冷笑一声,“杨二,这样的货色你也拦不住?若不是我赶来,你真打算让明玑到刑仙台上去走一遭?不要忘了,你欠她的。”

二郎神本是绷着一张脸,但看到满地的天将,还有那被太阳车砸个正着的刑仙台,他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看着在场众多神仙各式各样的表情,我忽地惊醒,我发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而那些事情,整个天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不清楚。

来不及想得太多,我看到王母的脸色变成了十分糟糕的铁青色,我猜想,二郎神与金乌两人摆明车马要造反的姿态使得她有些骑虎难下了。

王母主管三界女仙,我虽身居天庭神职,但毕竟是女仙,所以王母有权利处置我,玉帝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避了开去。但此时此刻的局面却超出了她的掌控,二郎神与金乌造反已经是危及天庭安稳的大事,不是她能够处理的了。天庭虽仍有无数天兵天将,但却并不归她调遣——便真调来了,莫非就一定能拿下二郎神与金乌?

王母泻了气,向空中一作揖,道:“此事还请老君裁断。”

7

老师他长年居于三十三天外,但却又无处不在,王母一作揖,他便已经凭空地出现在刑仙台旁。

“老师。”一见到他,我眼圈便忍不住红了,只觉得心中有无限的委屈,无处排解。

“冤孽。”老师一声叹息,伸出右手,一指往我额上点来。

“老头,你敢?”金乌大怒,一拳往老师的手指上迎去,与此同时,他的背后显化出三足金乌本相,金乌焰火升腾,一只爪子同样向前迎去。

另一边厢,二郎神面色巨变,手上三尖两刃枪一紧,“嗡”地一声,似破开虚空般,迎向那一根指头。

天庭有哪一位神仙能吃得住金乌与二郎神的全力合击?眼见这两人的恐怖攻击都落到了那个指头上,但那个指头仍是那般缓缓地点到了我的额头上。老师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但金乌与二郎神所做的一切却根本无法影响到他。

我知道,那是老师所修的道——无为。

老师一指点在我的额心,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场的众多神仙面面相窥,不明所以。

只有我明白,老师这一指点下,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终于明白,为何天庭众神会以那样异样的目光看我,为何在人人都疏离我的时候,金乌与二郎神却愿意待我亲近。

那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回溯,我的心里似明镜一般:原来这一切,百年前便已经发生过一次了。百年前,我说了谎话,替二郎神与金乌遮掩,二郎神与金乌同样似今日这般闹将起来。最终,老师出面把事情作了一个了结。

二郎神与金乌各自被罚没百年香火信奉,而我,在被老师抹去所有记忆之后,重新回到了南天门外。

想不到的是,百年后,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而这一次,在失去了之前所有记忆的情况下,我又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说真的,我很庆幸。

抬头看着眼前满脸焦急的二郎神与金乌,我笑了,对老师说道:“老师,我不后悔。”

是啊,在这个千万年来都冷冰冰的孤寂天庭里,有这样两个人能待我亲近,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呢。

老师对我点了点头,道:“你本是天生一颗明镜石,我念你灵性诞生不易,这才收归门下点化一番,又恐你天赋埋没,便推举你任千里眼一职,也好顺道历练一二,却不想竟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老师脸上神色渐渐变得漠然,转头对王母说道:“如今明玑犯下大错,我欲将其灵性抹去,投入八卦炉中煅烧,以炼成无情无欲,无灵无性的窥天镜。王母以为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王母不敢托大,回礼道:“老君言重了。若真能如此了结此事,倒也不错。”

老师点了点头,又对我说道:“明玑,若非我将你点化,你本可继续逍遥,如今遭此劫数,其中却也有我的因果,可有甚么未完之事需要为师代你了断?”

我眼中带雾,道:“明玑本为一顽石,得老师点化已是大恩,岂敢奢望更多?只是此事全因我而起,还望老师莫要太过为难真君与金乌二人。”

老师微微摇头,对王母道:“他二人触犯天规,本自有天条惩处,但此事因小徒而起,小徒既愿一力承担,老道却也不得不向王母说个情了。”

王母尚未回应,金乌却已冷笑一声,道:“老头,我劝你大可不必替我说情,任你情面再大,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哦,却是为何?”

“只因为,我马上便要做一件更出格的事——”话音未落,金乌已经化作一道金光远去,在这一道金光里,金乌将我死死拥在双臂之间。

像是约定好了的一般,在场反应最快的是二郎神,几乎是在金乌动手的瞬间,一杯三尖两刃枪便已经横在了众多神仙的面前,与此同时,二郎神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老师的身上。

曾经有一只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曾经有一只鹏鸟翅膀一扇九万里,但与如今的金乌比起来,他们根本算不上三界极速。原来,金乌才是这三界之内速度最快的人。

被拥在双臂之间,感觉到那仿佛可以令时光停滞的速度,我心中一阵恍惚:难道真的就这样逃跑吗,好像也不错呢。

老师没有追来,但金乌的脸却一直紧绷着,没有丝毫地缓和,他不停地往前飞去,像是要飞到天荒地老——三界虽大,他却不知道哪里才能真正的躲开老师,他只能不停地飞,仿佛只要他不停下来,就不会被追上,我也便能逃脱被炼成窥天镜的结局。

只是,老师的手段却早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老师只是一招手,我便与他一道回到了兜率宫中,而金乌却犹自未觉。

“咚”,一声巨响,二郎神的三尖两刃枪斩在八卦炉上,火星四溅。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八卦炉碎了,老师自然就没了炼窥天镜的炉子。这样宛似孩童的可笑作为出现在二郎真君的身上,却让我有种莫名的心酸,若有更好的办法,他又何至于此?

看着那奋力举枪的身影,看着那道一直不敢停歇的金光,我泪落如雨:“老师,够了。”

8

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我只知道丹炉里每日都在炼制仙丹,而我必须保证丹炉里的火每时每刻都是旺的。

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总之,烧火的日子无聊得使人发疯,而我到现在仍活得有滋有味,全靠了那一片红叶。

我查过典籍,这一片红叶来头很是不小,是南山之巅上一株相思木所结,名为相思叶。这相思木千年只生一枝,一枝只生双叶,任两人只要分持这双叶之一,便不管分隔于三界何地,均可通话,最是神奇不过。

我也不知我手上的这一片相思叶从何而来,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一样。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漫长的时间里,红叶里总是会适时地传来各种各样新奇有趣的事情,使我这数百年过得不算孤寂。

这一日,老师终于把我叫出了丹室,“去吧,问一问窥天镜。”

“问窥天镜,问什么?”我显得有些呆滞。

但老师已经闭目不语,这数百年来,我看惯了他在一干神仙面前故作神秘的样子,知晓再追问也得不到答案了,也不在意,便径直往南天门而去。反正,不管问什么,能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

“玉兔姐姐,你在做什么?”刚到南天门,远远地便看见一名女仙在探头探脑,正是曾来老师处求过丹药的广寒宫玉兔,也算是我在天庭难得认识的神仙了。

“嘘!”玉兔偷偷地瞄了一眼外面,压低了声音:“看到那两人了没有,那是二郎神和金乌,是天庭有名的凶神,据说三百年前惹下了天大的祸事呢。”

“什么大祸事?”我两眼发光,想不到刚刚离开老师的丹室就能听到如此有趣的事情。

许是我激动之下,声音有些大了,金乌与二郎神都转头看了过来,玉兔“呀”的一声掉头就跑,那速度与敏捷性,不愧是兔子成精的。

“明玑,怎么才来。”金乌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是你。”这个声音我怎会忘记,每日从相思红叶里传出来的,想不到真人竟只是一个半大少年。

“你怎会认识我?”我认出他还可以说是听到了声音,但他明明就是一副早就与我相识的样子,这怎么可能?

金乌笑嘻嘻地不说话,一过的二郎神却微微一笑,“我们一直都认识你,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亦如此。”

他深邃的双眼盯着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明玑仙子,别来无恙。”

我脑海里“轰隆”地一声巨响,看了看身前的窥天镜,又看了自己的双手,一时竟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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