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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晚点，列车抵达的时间一再延迟，景峰辉急迫的心情起起伏伏。
到了下午，那辆从莫斯科出发的国际列车，在欧亚大陆上穿行了近一万公里，经过六夜七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北京站昏暗的站台上。
景峰辉的心又提了起来，搏动加快。
他期盼的人就要来了。
列车的车门车窗一扇扇拉开，从里面最先出来的不是旅客，而是一个个沉甸甸的编织袋、纸箱子。
景峰辉知道，这些都是"倒爷"们的战利品。这一两年，利用这趟国际列车发大财的倒爷名躁京都。这些大胆的个体商人花重金乘坐这趟“东方快车”，奔波于中国与苏联之间，甚至延伸到东欧各国，来回倒卖形形色色的物品，小到衣物，大到飞机，他们发掘不同的进出货渠道，打通中外各种关节，楞是杀出一条中苏民间贸易血路。
的确，这条路成为改革开放后一批个体商人的淘金之路，暴利让他们趋之若鹜，前赴后继！国内10元人民币拿到的一套运动服，在国际列车沿线的苏联城市至少可以卖到100元，常常是货物还没到莫斯科就已告罄。而从莫斯科尚处计划经济的国营商场里用约20美分买到的一套溜冰刀，回国就可以在秀水街或者雅宝路的小摊上卖出20美元以上的价钱。
倒买倒卖的高额利润当然也带来极大风险。一旦没有躲过苏联海关搜查，倒爷们所带货物和身上的巨额美金就会被查没，瞬间倾家荡产的倒爷不在少数。另一大风险便是武装犯罪团伙，中国人抢劫中国人。这些来自不同省份区域的倒爷分帮结派，常常在逐利路上为了财物、地盘、女人而火拼……
景峰辉当初听到成文要独自一人乘坐这趟列车时，着实担心了一阵子，后来得知还有几位边城官员一起乘车来京，才放下心来。
那些曾经摞在列车包厢里、过道上的货物，现在都码在了站台上，一堆一堆小山一样。穿戴花哨、面露菜色的倒爷们与前来接站的亲朋好友围着货物兴奋地大声说笑，有人手里晃动着10元人民币，慷慨地招呼那些躲在暗处平时1元钱就能拉私活儿的小推车。
“简直乱了套了！曾经入库检修都须公安人员专职把守的高贵而神秘的东方快车现在竟然变成了乌烟瘴气的国际流动售货车？”
景峰辉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站台上一堆堆货物和那些大呼小叫的倒爷们，表情十分不屑。
变革时期，原有的社会秩序和利益格局正在被打破，被重组，景峰辉感到，他这个阶层的利益正受到冲击，金钱正在向特权挑战。
从车头处走过来一行旅客。有中国人，有外国人，他们容貌整洁，衣着讲究，人人一副“世界是我们的"骄傲神情。
“这才应该是这趟国际列车传统旅客的样子！”景峰辉点头。
一个身穿紫红色长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手里提着小皮箱的姑娘疾步超过那群“传统旅客"，绕过一堆堆货物，轻盈地向出站口跑来，脖子上的黑色围脖随着她的跑动一颠一颠的颤动。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再前行时，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
景峰辉对成文的到来想像过无数次，但是当那个在他脑海里千回万转无数次的姑娘真的走到他眼前时，他竟然大意失荆州，没有认出她来！都怪棚顶上的灯太暗了，站台上堆的东西太多了！
她就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仰着头，与他相望着。她的眼睛更加黑亮了，涂了淡粉色亚光唇膏的嘴唇，像他养的海棠花一样静悄悄地含苞欲放。
景峰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变得更加漂亮了，似乎还带着异域风情。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几个月前离开青城时的阴翳，边关的风霜雨雪并没有摧残消蚀她，而是为她增添了更多的从容和自信。
"小文，我们终于见面啦！"景峰辉终于憋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认为丝毫也不能反映他此时心情的废话。
成文的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儿，欣喜中透着些许生分：“你好，峰辉哥！"
身上挂着大包小裹歪歪斜斜往站外走的倒爷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人冲他们吹口哨。
景峰辉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顺势拉起她的一只手，成文试图往外抽脱了一下，但她的手被抓得更紧了。成文被那只强硬而温热的大手牵着，往出站口走去。
站前广场一侧，夕阳的余晖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接站汽车泛着微光。
成文想起青城招待所小白楼前那排接待英模们的车辆。那个早晨，她就是走过那排"突突"发动着的汽车，走进小白楼，才认识了景峰辉。而半年后的今天，在京城，她却被他牵着，走近另一排汽车。缘分真是不可思议。
一辆宝蓝色的小轿车旁边围了许多人，人们正对那辆车品头论足。与周围憨憨的方头方脑的汽车相比，这辆车不仅颜色鲜艳，轮廓也出现了与众不同的流线。又蓝又亮像镜子一样的车身上倒映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景峰辉拉着成文，径直往人群里走去。众人散到一边，好奇地继续围观。
景峰辉在众目暌睽之下表演欲十足地把成文的行李放进这辆车的后备箱，然后很绅士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成文上了车。景峰辉驱车载人，扬长而去。
成文坐在舒适的黑色皮椅上，感到有些不适。她好奇地摸着车门上纹理漂亮的木纹装饰条说："这跟我们团里的吉普车大不一样呀！"
“根本没有可比性！这一辆车能买你们团里的几十辆吉普车呢！"景峰辉得意地说。
“太夸张了吧！这是什么车呀？”成文用手指敲了敲贴了膜的车窗玻璃。
景峰辉指着方向盘中间那个漏斗般蓝白相间的圆圈车标，说了一串儿洋文，“正琢磨给它起个响亮的中文名字呢！就像咱草原上的千里马，这是世界上性能最好的品牌车之一，除了北京的一些驻华使馆能见到这种牌子的车，内地还真没有。”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
“香港走私过来的。"景峰辉压低了声音："我和哥们三天三夜从深圳开回来的！"他的言语里透着自豪。
“走私车怎么敢在京城里开呢？没有麻烦吗？"成文愈发不懂。
“托朋友挂上军牌了，没人敢管。"
成文惊异地看着他，这些于一般人来说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到了他这里竟轻松得像是玩闹！成文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与她一样的普通人！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北京到底干什么了吧？”成文说。
“做跟这车有关系的事！这家德国汽车公司准备在中国做代理，找我们几个朋友给他们开开路，做些前期准备工作，将来我们可以成立分公司，引进这款车。”
“噢，原来如此！可这车好在哪里呢？"
景峰辉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堆数据。
“这么好的性能将来能不能配备到我们边防部队，用于边境巡逻呢？”成文瞪着大眼睛问。
景峰辉哈哈大笑："嗯，那个，那个将来的事儿，中尉同志就不用操心了，你现在只管坐车就好啦！”
"行啊，团里给我订了赵家楼的招待所，应该离车站很近的，你送我过去吧。”
“我先带你上前三门大街兜一圈，然后请你吃饭，尽地主之谊！"
车里有点热，成文摘掉了帽子。
"这样一看，你还是那个小破孩儿，就是长大了点，头发长长了些。”景峰辉看了她一眼，伸过手去胡撸胡撸她的头发。成文微微地躲避了一下。
“哎，小文，我要是不给你往边城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告诉我你来北京的事儿？"景峰辉语气里有些责备。
成文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呀？"景峰辉的身体向她歪了过来。
"想！"成文急得脱口而出。
景峰辉得意地冲她眨眨眼，坐直身子，笑了。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成文眉毛一挑。
“为什么？"
“你说的，现在长大了呀！"成文冲他嫣然一笑。
窗外，京城的街道上华灯初上，后面一群自行车正玩闹着追逐这辆豪车。
景峰辉加大了油门。
上一章第三部35.问情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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