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的阳光发出浅淡的明黄色,一个普通的盛夏的早晨,普通的盛夏早晨的阳光的色彩,空气也是一如既往,建筑楼也是一如既往,早起鸟儿的鸣唱声也是一如既往。今天,今天,今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不是新的一天,而是又一个昨天”。全部是不知咸淡的一如既往。
苏曼殊无精打采地提着一把大扫帚,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左边晃一晃,右边晃一晃,她的目光在头顶斑驳绿叶和地面明黄阳光之间涣散,远处教学楼里传出读书声,不是教科书一本正经所描述的“朗朗的读书声”,而是苏曼殊此刻感受到的那种“倦倦的读书声”,慵懒而倦怠,带着不得不如此的使命性,又带着为何非得如此的叛逆感。
对于苏曼殊来说,对于像苏曼殊一样的所有学生来说,这种倦怠感自然是漂流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抬头和每一寸阳光里的。学习只能使人倦怠啊。
苏曼殊突然停下了打扫的动作,或者说停下了假装打扫的动作,也正因为此前她不过是在无精打采地随意打扫,所以当她的动作停下时其实也并不显得突然,因为她的动作和停下之间的界限的差距显然并不能够配得上“突然”,但我还是使用了这个词,因为这样似乎要顺畅一点,也为了传统所说的吸引读者的注意。
话不多说,苏曼殊抬起头,清亮的黑眸子蒙着一层迷惑水雾,她张开浅红的唇不解又不屑地问:“苏曼殊?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啊,很矫情哎。”我看到她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一个利索的白眼,有点心虚的无可奈何:“因为我写的就是一篇矫情的校园纯爱小说啊,女主人公要纯情,名字当然也要纯情一点啊,形式即意义。”苏曼殊又翻了一个大白眼:“所以说男主要叫幕遮?”
男主当然不叫幕遮,这样也太恶俗了。正当我打算说出男主人公名字的时候,一个男孩骑着黑色山地车从校门口利溜地飞驰而来,黑蓝色书包懒散地挎在肩上,系在车前杆上的宽大透明水杯里只剩下半量,随着车的震动咕噜咕噜地在肥大的瓶身里倒腾。
苏曼殊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毫无所动地又低回了头。男孩的车轮驶过女孩脚下的树叶,发出沙拉沙拉的清脆响声,更清脆的是男孩的干净嗓音:“嘿,苏曼殊,值日啊?”
“是啊,你看不到我在扫地吗?”苏曼殊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了他。
“啊,我确实,是没看到啊。”
苏曼殊抬起眼皮瞪了瞪了嬉皮笑脸的男孩:“滚开,自己千年迟到还好意思来评价我。”
男孩冲着苏曼殊做了个懒懒的鬼脸,在6月清晨的阳光下就像一粒飘散随意的灰色尘埃。苏曼殊扬扬手一挥,依然是一副没好气的嘴脸。男孩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已经迟到整整20分钟了,他不能多耽搁,于是把脚又踏上踏板上,身体前屈准备继续飞驰,又偏转身子向一边低着头的苏曼殊问一句:明天的篮球赛,来不来看?”
“不去,我看不懂。”
“这有什么看不懂的,看谁投进了框谁就厉害呗,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不去,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看谁一直进框一直进框,多厉害,多有意思。”
“不去就是不去,一直问烦不烦。”
男孩再次低眼看了看手表,他真的不能再耽搁了。班主任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熊般的眼睛估计已经在教室门口等着他了。
“真不去啊?来呗,我们班对阵20班,得来加油啊。”
“不!去!”
苏曼殊随着重音将手中的扫帚扫向男孩,男孩一踏踏板迅疾而逃,苏曼殊的扫帚在半空中软绵绵地虚晃了一轮,再又软趴趴地倒栽在布满阳光和绿叶的青色路面上。
(二)
第一节英语课时,苏曼殊正摇头晃脑地打瞌睡,身后的黄英突然用笔尖往她后背上一戳:“苏曼殊!”苏曼殊猛地惊醒过来,像是在梦中坠下高楼一般突兀地睁开眼睛,那一刹那瞳孔还是呈放射状的不知所措。
“苏曼殊!”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不是传统画面里双目圆瞪的严师向,却一脸似笑非笑的阴邪表情,唬得苏曼殊好不容易刚刚聚焦的眼神差点又要临阵失焦。
“苏曼殊,晏何,你们两个对背一下昨天要求背诵的单词。”
苏曼殊和晏何两两相觑地站了起来,苏曼殊的座位在教室左组的窗边,晏何的座位在教室右组的窗边,他们之间隔着一大片黑色脑袋,和成千上万的白色纸张。
老师让苏曼殊先出题,晏何口头背读。
“外表,外貌”
“apperance,a-p-p-e-r-a-n-c-e”
“不幸的,悲惨的”
“miserable,m-i-s-e-r-a-b-l-e”
“不耐烦的,没有耐心的”
“impatient,i-m-p-a-t-i-e-n-t”
“迷信的”
“supersititious,s-u-p-e-r-s-i-t-i-t-i-o-u-s”
当晏何将最后一个字母完美落幕,班上响起一片赞叹声,英语老师却不解风情,喝地一声将其掐断,就像即将接近沸腾的水,忽地又被呼啦倒入一罐子冰水,只好偃旗息鼓。
“晏何,你出题,苏曼殊背。”苏曼殊仿佛又看到英语老师嘴角那抹神秘的笑,就像是在白日晴光下盯着写生的白纸看,看久了就会出现的那些晃晃悠悠似有非有的黑点儿,此刻这些奇怪的黑点儿就在英语老师的嘴角若隐若现着。
“真实,现实”
“rea...rea什么来着...”
“路灯,灯”
“lamp,l-a-m-p”
“喜爱,爱慕”
“呃...ado...re,a-d-o-r=e”
“原谅,谅解”
“嗯...f...for...”
英语老师终于得到了将自己若隐若现的笑名正言顺地摆出来的机遇,而这机遇也从一开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比谁都清楚,于是这笑也愈发显得意味而且深长了:“苏曼殊,还打不打瞌睡了?啊?天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打瞌睡,啊?你是来学校干嘛的,啊?”
鉴于英语老师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中老年人,睡觉和打瞌睡是两个不同观念不同属性的东西,打瞌睡是近临睡眠状态时的一种模样,意识模糊但还尚存,视野关闭但还朦胧,英语老师随着年岁的增长,对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越来越日渐熟悉。
苏曼殊低着头听着老师的训斥,一边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像是一瞬又一瞬的风,又像是软绵绵的柳絮驾轻就熟地在空气里漫不经心地滑过,就如苏曼殊此时的漫不经心。
苏曼殊的低眉顺目自然让英语老师认为她是知羞耻会认错的好学生,是的她依然是一个好学生,尽管上课不认真作业也是敷衍糊弄而过,尽管在被老师训斥时心思左摇右摆像松松软软的白棉花,但她依然是一个听话乖顺的好学生。
“好好听课,听见了吗?啊?”苏曼殊听见这句话后心里舒了一气,总算是完了。
这当然也是所有话里她唯一有听进去的话。
正如英语老师对于时机的把握一样,苏曼殊也手麻脚利地抓住时机:“嗯嗯,好的老师。”
苏曼殊认真表演出十二分的诚恳和十二分的乖巧,在与老师短暂迅疾的那一刹对视之时,把所有的伪装通通向他抛洒,像抛洒一阵轻柔的樱花雨,于是老师心满意足地让苏曼殊坐下,心里也许想这个学生还是挺听话的,还是孺子可教的。
苏曼殊坐下的一瞬,丝丝缕缕的睡意迅速地围拢而来,就像食物被发现后从四方聚集而来的蚂蚁群落,睡意也是这样包围在苏曼殊的周边,并试图将她扛运回黑洞洞的小窝里。
苏曼殊情不自禁地又摇了一下脑袋,逐渐失焦的目光在散乱摇动中偶然地与另一道狭小的目光相遇,那是穿越过重重山脉和河流而来的目光,在缝隙与缝隙灰尘与灰尘之间穿梭而至,因为距离和障碍,到达时已经稍显薄弱,但依旧是笔直而明确的形态。
苏曼殊看了看这道目光的主人公,晏何迎着她,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功夫,冲着她做了一个鬼脸,一个与清晨时候一样的,懒懒的鬼脸。
(三)
晏何对苏曼殊是很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苏曼殊平时不用功,课业老是马虎,连上课也瞌睡的人,怎么期待课后会有多努力。
在提问环节里,他给出的是那个单元最简单的几个生词了,结果还是这么糟糕。
他看着苏曼殊左磕右绊地拼不出那几个简单字母,只觉得恨铁不成钢,第一次领会到老师对愚笨学生的无可奈何。
但对于苏曼殊来说,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吧。
下课时间,苏曼殊一如既往趴在桌面上睡觉,她在朦胧里感觉有人正在轻轻敲打她的脑袋,苏曼殊意识模糊,不觉得那是来自一个清醒世界的信号或者干扰,反倒在惺忪里觉得是梦境世界里的某种震动,还挺舒适的,像是春燕的软翅在和着春风浮动。
这样想着苏曼殊甚至获得了一种舒适感的快乐,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点笑意。
晏何见苏曼殊在他的敲打下非但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有愈加香甜之动向,不由得皱起眉头,手上的力量也随之加重起来:“喂喂喂,苏曼殊!苏曼殊!”
苏曼殊这才睁开了眼睛,看见晏何的脸在她的上方若隐若现地浮动,像是一幅朦胧的画张贴在柔光之中。
她用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啊?干嘛?”
“干嘛干嘛,你怎么天天睡啊,你不怕睡死了呀?”
苏曼殊这时也从小睡时的松弛意识中清醒过来,无可耐烦地摇了摇脑袋:“有事快说,没事滚开!”
晏何把手中的物理试卷扔给苏曼殊,苏曼殊迎面闻到一股衰废的气味,便把试卷一卷就塞进抽屉里,利落干脆,一旁的晏何好笑地问:“别人都还至少看一眼自己的分数,苏曼殊你这差生做得也太尽职了吧。”
“我也看了分数,只不过我不是用眼睛看的。”
“啊,那你用什么看的?”晏何嘴角含笑地问。
“我啊,只要闻一闻,就知道多少分了。”苏曼殊将薄薄的嘴角一翘,像弯月的一角。
“哈哈是嘛,所以你闻到了多少分?给我展示一下呗苏半仙。”
苏曼殊浮起“闲着也是闲着就和你玩玩好了”的闲浅笑容,顺手将卷成卷的试卷又摸了出来,闭上眼睛,将鼻子凑近,做出使劲吸气呼气的动作,像一只小狗在认真地嗅着什么,然后又煞有介事地凝神颦眉了一会,晏何看着她只觉好笑:“怎么样啊,苏半仙,你嗅出多少分了啊?”
“嗯……”苏曼殊摆出一副“心中已有定数”的高深表情:“54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晏何打开试卷,一个红色的“54”赫然立于卷首,说实话,晏何在那一瞬间,at the very moment,是惊诧的。
苏曼殊看着晏何的沉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响起时晏何也很快意识到苏曼殊其实凑近闻试卷时已经偷偷睁开眼睛往松卷的试卷里看过了,晏何不禁也笑起来了:“你个神经病,无不无聊啊。”
“我是神经病,那你不就是个傻子,居然还能信。”
“你才是傻子,考54分还好意思在这里瞎扯淡。”
“哼,要你管我多少分。没事退朝吧。”
上课铃声适时响亮地响了起来,在外玩闹休息的同学们在铃声的指引下都纷纷走进教室,苏曼殊抓了抓脑袋:“这节什么课啊......”
晏何抛了个白眼:“物理课啊大姐。”
苏曼殊冲着转身往回走的晏何“呸”了一声,便低头在书包里搜寻物理书,却又听见晏何的声音:“喂,明天的篮球赛,没事就来看呗。”
苏曼殊头也没抬:“哎呀不是说了不去嘛。”
“观众不够,来凑个数嘛。”
“不去不去,说了不去了。”
如果苏曼殊此时能够抬头看一看,她会看见晏何恳求的眼神,会看见他的笑容隐退入眼眸深处,会看见他柔和的嘴角失落地耷拉在一边,会看见他慢慢把头转过去,把悲哀的神情埋在阴影里。
如果苏曼殊可以看见,她会重新考虑一下她的决定吗?
(四)
下午放学,苏曼殊是今天的值日生,得留下来打扫卫生。
苏曼殊把桌面上的书和纸本都一股脑塞进书包里,也不急着干活,就坐在位置上,托着一边脑袋看着窗外的晚霞一点点晕红着天空,像是一片浪漫的水彩画。
晏何把书包往苏曼殊的邻座课桌一扔,就坐到她身边,脸上依旧挂着清澈的笑容:“今天刘胖有事得早点回去,我被抓壮丁来替补他了。”
苏曼殊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便又转回头继续对着窗外和天空发呆。晏何耸耸肩,也把脑袋凑过来往窗外瞅:“看什么呢,晚霞吗?”
苏曼殊却突然起身,手肘直接撞上晏何的下巴,晏何躲闪不及,吃痛地叫了一声:“苏曼殊你要死了!”
苏曼殊居高临下地看着手捂下巴连声哀叹的晏何,轻轻地笑:“哎呀不好意思啊,我可不是故意的。”
“你还不是故意的,显然是存心谋害!”
“哎这位同学你的心理不要这么阴暗嘛,一点都不符合现代学生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
“那你就符合现代学生勤奋刻苦的正面作风了?”
苏曼殊随手拍打了一下晏何的脑袋:“好了要不要这么斤斤计较,走吧打扫了,天都要黑了。”
晏何嘴里仍嘟囔着,但也跟着苏曼殊一起往教室后头拿打扫工具,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刚刚被苏曼殊拍打的地方。
霞光很美,柔和的彩红色光晕铺满了整片天空,学校在喧嚣漫长一日后冷清下来,能够清晰地听见鸟和虫子在枝头草丛里的鸣叫,没有课堂没有考试,此刻的学校安安静静地躺在傍晚的街道上,像一个柔顺的孩子。
苏曼殊和晏何负责的打扫区域是教室外头的空地,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着迷人的天空,只感觉疲惫的心与身体都在此时得到了通透的宁静。
“真好看啊。”苏曼殊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是啊,呀会不会下雨啊,不是有一句谚语怎么说来着,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门?”
“你是傻子吧,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啊。”苏曼殊朝晏何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连forgive都拼不出来的人还有脸骂别人傻子?”晏何将白天英语课堂的旧账翻出来,不甘示弱地顶了一句。
苏曼殊却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然后又昂起头望着天空:“你知道吗,叶芝有一句诗:黄昏的天空铺满了红雀的翅膀。就是这样的天空吧。”
晏何侧头看了看苏曼殊,她的脸浸润在霞光里,他想到书里描绘的,那只在森林里饮水的小鹿,清灵的生物。
“喂,苏曼殊。”就像对今天的霞光情不自禁一样,晏何对苏曼殊也情不自禁。
“嗯?”苏曼殊掉转头看着晏何。
“我……我想问你……”晏何看着苏曼殊的眼睛,发着霞光一样的美丽。
“什么事?”
“那个……那个……”
“有事快说啊你结巴什么?”
“嗯……其实我是想问你……”
“嗯?”
“嗯……你……明天的篮球赛真的不来吗?”晏何憋红了脸最后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
苏曼殊长叹一气然后苦笑不已:“你有毛病啊今天都问我第几遍了,说了不去了!再问多少遍也是不去啊。”
晏何感觉自己的脸正在滚烫,他想问她,苏曼殊,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他想问她,苏曼殊,你觉得和我说话开心么,他想问她,苏曼殊,你可以喜欢我吗,我可是很喜欢你呢。
晏何想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红吧,还好有晚霞,今天的霞光是男孩晏何沉默温柔的掩护。
(五)
等打扫任务完成,天已经黑了,夜空呈现深郁的蓝色,看得见伶仃几颗星星闪着亮光。苏曼殊和晏何骑着自行车来到路口,街道上灯光闪烁,来来往往流动的车灯,路边的商场灯光,路口变换的红绿灯。他们要在此分手了。
“那么,拜拜。”苏曼殊往右调转车头。
“噢噢,好,拜拜……”晏何似乎眼存忧虑,白天清爽的笑容没有再展现出来,在闪闪烁烁的夜晚灯光里,他的眉眼模糊黯淡。
苏曼殊也没有多想,猜测也许是累了吧,便踩上踏板掉头离开了了。
但她刚驶过五六家店铺后,却听见身后晏何稍显疲惫的喊声:“苏曼殊,明天来看篮球赛吧!明天来看篮球赛吧!”
苏曼殊惊诧地回头一看,晏何还站在原地,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他的身影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像一片秋天的斑驳落叶。苏曼殊大声回了一句“神经病”,便不再回头地继续往前骑行。
但晏何好像下定决心要得到一个肯定,渐行渐远,苏曼殊却还能听到身后不断的重复之音,那声音似乎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明天来看篮球赛吧!苏曼殊,明天来看篮球赛吧!明天来看篮球赛吧!”
苏曼殊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