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姚青两年没回家了。
太久没来过的汽车北站前的马路被重新整修,长长的护栏在清晨的薄雾里好像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姚青拖着包从出租车里出来,没走两步靴子就溅上了泥点子。
一切都让人不自在。
车站冰冷塑料座位周围的口音大杂烩,人挤人根本不按队伍走的检票口,大巴车上因为密闭太久发出的令人反胃的气味,拖家带口扯着嗓门找座位的女人。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老家-
一到家,迎接姚青的除了高压锅的嘶嘶声,还有家族里蜚短流长的琐事:姨夫跟姨妈在闹离婚,表弟期末考试考砸了、小舅妈数落他时两人竟然扭打到一起…诸如此类。
姚青把包卸下丢在家里的木沙发上,心想,“真是一地鸡毛。”
她看看家里,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客厅电视机旁摇摇欲坠的插座还是在墙上歪斜着,那年插座不灵喊在家养病的大舅来换的新的,没钉牢,倒是也一直坚挺到了现在,至于大舅,早在姚青初中时就过世了。
姚青还记得以前的夏天,跟大舅两人肩并肩坐在木沙发上看《穿越时空的爱恋》,放广告的时候大舅总是会钻进自己的房间在床底下捣鼓什么。小小的她终于没忍住,在大舅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溜进他房里查看,床底下赫然放着一瓶白酒,不,是半瓶。
等妈妈回到家,姚青凑到妈妈耳边告状,她以为妈妈会像训斥小孩子一样训斥大舅一番,怪他喝坏了身体还如此不为自己着想。但妈妈只是让她不要在大舅面前提及这件事,姚青懵懵懂懂,几天后想起来再去查看时,酒瓶子也不知所踪了。
大舅去世的时候姚青在学校上课,具体情形并不了解。后来听妈妈讲,大舅弥留之际,用力举起手指指覆在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示意已经不需要了。
“临走的时候很痛苦吧,也知道自己气数将尽了。”大家都这么说。
爸爸走的时候应该没那么痛苦吧,姚青不止一次这么想,不知是庆幸还是怆然。
-父亲-
妈妈今年买了春联和福字,“满了三年,门上这副可以换新的了。”老家有家里人去世三年不换春联的习俗。
姚青不止一次听到妈妈在自己面前感慨,“其实你爸也算福气好了,把你大学供完才走的,病发得也快,也算没什么牵挂。”
姚青努力回想着跟爸爸最后的见面,那天早上一家人大吵一架,爸爸指着她鼻子说她以下犯上,她在飘着细雨的江堤上对着他喊着,声泪俱下。
面对爸爸时,她的青春期似乎特别长。
年岁越长,她对爸爸的感情越复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占据了上风呢?他嬉皮笑脸凑过来时候?一声不吭翻看妈妈和姚青写的东西的时候?在亲戚面前吹嘘为数不多的几次家庭旅行的时候?
姚青目光扫到卧室里床头边沉重的老式书桌,小时候的某一次争吵中,爸爸气急败坏地躺在床上,妈妈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死也不肯进房。突然从爸爸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顺手还将书桌推出老远。不知道那时候爸爸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单手就推动了那张桌子,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毅力又一点一点把它推回了原位。
她望望那张桌子,心想自己现在肯定是挪不动的了。
-邻里-
去乡下祭拜,姚青又溅了一裤腿泥点子。快到家楼下的时候,她急匆匆地往前赶,满脑子只想着赶紧换掉身上这条裤子。
迎面有一个老人一步一顿地走来,姚青认出那是住在二楼的陈奶奶,便停下脚步迎了上去。
叫了一声,老人有些愣愣地看着她,走在后面的妈妈追了上来,陈奶奶这才认出我们是三楼的那家。
姚青很喜欢陈奶奶,小时候他们家的房门总是开着的,两位老人家在客厅里蹒跚着,姚青放学回家总会冲着里面喊一句“陈爷爷陈奶奶好!”,再“蹬蹬蹬”地跑上楼去。
陈奶奶有胃胀气的毛病,加上家里房门总敞开着,在三楼总能听到她洪亮绵长的打嗝声。陈爷爷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好几次家里父母吵架,姚青都是深更半夜去敲门求二老上来劝架。
如今陈爷爷已去世多年,姚青也很久没听到那样洪亮绵长的打嗝声了。
-少年-
妈妈有把贵重物品放在衣柜最下面的习惯,那天拿东西的时候姚青瞥见一张照片的一角,抽了出来,“三年九班毕业照”,在朋友圈被刷了又刷的十年挑战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啊。
十年前,初三,十四五岁。
叛逆期的早恋在初二结束,说起来不过一个寒假,所有人好像都从不被认可的早恋中抽身了。
那时心里只剩下考重点高中,文化课问题不大,让人头疼的只剩下体育测试的八百米。班主任把一群相对尖子生集结成体测训练小队,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在沙砾扬起的操场上一圈圈跑过。
“你还是妥妥的C位呢。”妈妈打趣说,姚青找到了第三排正中的自己,眯着眼睛站在班主任身后,白得发亮。
还有一个白得发亮的人,在照片右上角,高高瘦瘦,带蓝绿条纹的白色运动外套在灰扑扑的男孩堆里特别显眼。
妈妈凑过头来,“张阔这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姚青点点头,张阔在微信上向她借钱的语气,朋友圈里他跟女朋友笑眯眯的合照,还有同学群里对他的讨伐都被搅在一起,搅得人心疼。
她还记得他干燥的黄色头发、好像总是没精神的下垂眼、他拉的断断续续的小提琴、上课时大家互相传阅的小纸条和最小说。姚青的初恋不是他,但心中的少年永远是他。
没有人会不爱他。
-和解-
小城里唯一的重点高中搬迁了,据说是搬到了乡下。
教学楼还在,只是楼顶霓虹灯拼出的字变了;要翻过江堤才能看到的篮球场还在,只是打球的孩子换了一拨又一拨。
姚青走过自己晚自习回家走了三年的那条小巷,卖旧书的铺子不见了,剪头发的小店也不见了,那家文具店还在,门口挂着蔡徐坤的海报,不能说的秘密大火之后,店门口挂着一张桂纶镁的海报,特别清冷特别好看,他们经过这家店的时候总会抬头看看那张桂纶镁,相约谁有多余的零花钱就负责买下它。
姚青觉得自己像沉入了水底,冲动之下掏出手机给几乎失联的同学逐一发了好友申请。
她怕自己多年的疏远会从别人身上投射回来,还好还好,大家都很宽容,语气里似乎也没有多少距离感。
她感觉自己又上岸了。
联系上王放的第二天下午,他就出现在了姚青家楼下。
两人沿着江堤走了很久,“我想象过很多我们再见面的场景,我怕你会暴打我一顿。”王放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姚青用那种释怀过后的玩笑语气说,“早知道我就拎根棍子出来暴打你一顿了!”
三年前面对那次放鸽子,她是委屈愤怒歇斯底里的,但时间沉寂下来后,许多悲伤的回忆、当时感受到的屈辱,也会变成像聚会时的谈资一样无足轻重。又或许,每个人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回忆过去,自己当时是不是也的确太咄咄逼人不容置辩了。
两人吃过晚饭,一路溜达着,姚青一直念叨着想放烟花,连家乡这样的小城也逐渐禁鞭了,过年的气氛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后来总算被他们找到了卖烟花的,店主鬼鬼祟祟地从柜台后拖出一个箱子,两人挑了一袋子,又朝江堤走去。
小小的烟花在湖边燃起的时候,姚青有点恍惚,四年前的春节她跟王放也在江堤上放烟花,那时候还没禁鞭,他俩走几步点一个,白色的焰火在风里噼啪作响,最后一直放到了家楼下,还把妈妈姐姐都喊出来看,大家都很快乐。
回家后,姚青在朋友圈里发,“新年第一课,学会与自己和解。”
她想把这份快乐维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