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一章
2015-02-18 13:0537
三十一
每每回忆起父亲,梁泾渭心中总有一组人物浮上脑海:心胸宽阔的奶奶,善良快乐的穆琴,贤淑柔静的月姨,都会在他的心中久久萦回,像一坛陈年的老酒,经过岁月炼制的的精酿,醇厚而甘冽。
梁靖云带着月容进入西安城,心里就有了几分轻松。尽管作为孝子,不能天天给母亲请安问好,但梁靖云明白,没有自己在身边,妻子会做得尽心尽意,母亲绝不会有半点不自在。妻子的秉性他是完全明了的,慈爱宽厚,多年的相濡以沫,母亲和妻子之间完全就像一对亲生母女一样了。母亲的病痛就是妻子的病痛,甚至比妻子自己的病痛更加尽心尽意。妻子和母亲这两代传统女性,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母亲或者姐姐,多回到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似乎她们的一生的人生使命就是照顾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除此就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她们专注于自己的这一使命无怨无悔,充满爱心和自信。梁靖云想。这种简单,是不是就意味着一种幸福?别人怎么看他不知道,但从母亲和妻子身上梁靖云知道,她们是快乐的充实的全身心的。家庭、男人、孩子、生活,组成她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她们用自己的一生一世陶醉其中,慈爱而充实。其实,和她们相比,月容的心性和她们没有什么区别。作为女人,月容走在父亲迫于生计安排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名角,从而有这个名角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月容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看得比这个名角重要得多。如果月容在有父亲决定的这条路上走下去,月蓉将永远没有自己掌握命运的时候。只有随波逐流,四处飘荡。在生活由于那位督军大人的突然出现而到了非作出抉择不可的紧急时候,月容坚决的找到了内心里的自我,并且以之前从未有过的坚决和果断走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一步。梁靖云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是一个有责任心敢于担当的男人,这些在月容来说就已经够了。至于与他怎么相处后来的命运和道路是什么样的,月容都没有仔细想过。随着一个可靠的人,一个自己钟情的人一路走下去,在来不及仔细筹划的情况下,举身随他而去,这可能就是最好的选择。梁靖云静静地观察者眼前一会在前一会在后骑在牲畜上的月容,他有时候有一点拿不准,月容这十几年快乐吗,高兴吗?答案是肯定的。月容从了却了自己演艺生涯的那一刻起,就一心一意成了梁靖云的女人。没有人给她什么名分,没有人给她说应当去干什么,但从她迈进梁家的大门,就像回到自己阔别多年的家,随处都是亲人,满眼都是要做的事情。好像,之前的月容不是一个从小在梨园长大的演员,而是一位一直围绕着家庭这个小圈子在活动的小女人。照顾母亲,照顾被月容称为姐姐的梁靖云的妻子,安排家里的所有生活,没有陌生感没有不适应,甚至没有过度期。有时候,反倒显得已经在这个家庭之中生活过多年的梁靖云的妻子还有些淘汰不清的事,经月容一说当下就没有了纠结。梁靖云的妻子是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小自己许多岁的女人。一个女人喜欢上另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在传统意义上是自己竞争对手的女人,这该需要多大的度量和多少魅力才能够达到。梁靖云觉得,这两个人全都做到了。妻子高兴的是有一个知情有义的人进入这个家庭,给年老的母亲一种惊喜和照顾,给自己一份从来没有过的敬重和关怀,就像是自己多年没有回过家的女儿一样亲切。再后来,妻子与母亲商量梁靖云和月容迈进梁家大门时说的话,就觉得作为女人月容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就相约月容谈了一番话。谈的什么梁靖云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但结果是妻子和母亲和梁靖云说话,要梁靖云对一个女人负起责任,叫这样一个知情治理的女人就这样生活一辈子是不道德的。月容已经同意做梁靖云的姨太太,就等梁靖云一句话。梁靖云看看母亲再看看妻子,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似乎梁靖云不这么做就是大逆不道。其实梁靖云何曾不知道月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只是梁家往上推三代人都确信没有纳过妾,月容自己也没有更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母亲和妻子没有过明确的意思,梁靖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一切都是在紧急情况下发生的,许多细节压根就来不及思索。救人于危难之中是当时最重要的事,当人也有对于月容为人的肯定在其中,自己才会做出异乎寻常的举动,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从而了却了一桩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梁靖云有时候想,自己无非一个读过书的商人,哪里敢去和一位高高在上的督军大人叫板。但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为了一个清白似玉的女人的命运,自己就豁出去了。但回到家里后,梁靖云觉着对于母亲和妻子,自己总有一些事情说不明白。活生生的一个女人,不明不白的身份,没有根基没有来由的存在,对这个家庭来说成了一个事情,对于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来说,就更是一个问题。难道就叫月容这样不明不白的一路走下去?妻子开口说:“你是在顾虑我吧?放你一百个心。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来,我能吃她的醋也值啦。嘿嘿,男人花心不花心不在于有几房老婆,你心了有没有是有感觉的。你梁靖云要是个女人都有,不在乎是不是娶回家里。这样的女人我要是知道,会主动叫你往回娶的。月容已经同意了,你还磨叽啥哩?嘿嘿,这么好的事还有些扭捏?”说着话就笑了。母亲看着儿媳妇说话有点跑调,用眼睛剜了儿媳一眼,梁靖云妻子就收了声,低着头暗自吃吃。母亲总算开了口:“我是老年人了,真的不知道月容和你当时遇到的情况。只是,我还能看出来,这女子是相中你啦。这难得啊。一个女人能死心塌地跟上一个男人走,这在女人来说是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这个男人。你把人家领回家,就叫人家伺候你妈你老婆?女人总会有自己的生活,你叫他几十年以后如何生活?月容自己也同意了,我们并没有强求她。其实也不用我们强求。他愿意跟着你走就说明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她就是你的人。反倒是你没有真正把人家当自己人。这年月,女人敢于投身一个男人,那该有多难呀?你还叫人家等到什么时候?咹?”梁靖云觉得自己内心里是绝对的喜欢月容的,否则也不会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做出那种非常的举动。只是,月容没有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思,也不会主动表明自己的心思。自己祖上几代人都没有娶小的历史,自己不可能打破这种局面。母亲是一个原因,妻子更是一个原因。现在,这一切都水到渠成,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这一切都顺理成章的走过来了。江湖上一路走来的月容,对于自己当初想都没有想过的结局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这一刻就只有感动。本来,月容只求对眼前困境的解脱,只求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自己有一个可靠的去处,只求自己的后半生不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只求平平安安就好。没想到自己敬重的人给自己化解了危机,更没想到自己会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更没想到自己会真正的成为他的女人。月容把头埋在梁靖云的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一个女人的幸福。有了安全感和幸福感的女人,就像装上了发动机的机器,月容自此更加尽职尽责与母亲和姐姐,家庭总是在她的调节之中现出其乐融融的状态。爱情作为人类最原始的感情之一,从产生之初就有了形形色色的形式和内容。尽管共同的结果是人类的繁衍,同时也确定了一种相去甚远的家风和生活定向,更重要的是也成就了一代代人的梦想。这梦想足矣让一代代人的人生充满活力也充满牺牲精神,有悲壮更有决绝。
梁靖云对于自己的家庭是无与伦比的满意。因此,对于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与根根节节,总是能够以不变应万变,任凭市场诡谲变化,都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无非是赚多赚少的事情。只要世事还在继续,商业贸易就永远会存在,就不会没有饭吃。所以有些事眼见是赚钱的事情,梁靖云却就是不做,例如烟土的事情,梁靖云自己不抽,商道上也从来不参与。眼见得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梁靖云眼都不眨一下。他明白,世间事由世间人去做,自己做自己熟悉的不伤人不害人的就是了,别人做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情,走自己的路就好。但是梁靖云万万没有想到,小镇上的事情会有这样一个结局。凭着自己多年闯荡商海的经历和评判事情的标准,他想不通小镇风云清晰明了的来路怎么就酿成了再也看不清脉络的去路。自己怀着一腔热情参与其中,最后的结局叫自己没有办法回味。不说谁对谁错,就是对于生命本身,我们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生活的更好吗,为什么恰恰是由此剥夺了我们的生命?自己认为对于世事人情已经有一个透彻的参悟,但经历过的事情却总是叫自己瞠目结舌。小镇真的太小。数千年来传统的生存方式已经深深扎入每一个人的思想深处。种地,种地治愈的一切时间都是在陶瓷制作与销售,这就是的镇上的人们多出一条生活的路子,因此就显得比周围的人们生活的活络和富裕。真因为有了这一份活络与富裕,镇上人就在家族的里社的行业的种种事情上有了区别心,我的,我们的。再加上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得通透的沟通,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在相互猜度相互品味之中往前走。人们说话从来也不说透,对于以前形成的规矩和相互之间都不愿意提及的事情都绕开走,日积月累就成了一锅面目不清的烩菜,没有道理,没有明晰的规矩,没有纯粹的你也没有纯粹的我。由而心理上就有了更多的猜度和疑惑。这种猜度和疑惑使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又使得所有人的行为都没有得到规范。这样的结局就可想而知。这是梁靖云未曾料到也绝对不卡想象的结果。经历了这一切,梁靖云有点累,也不想再搅和其中。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好检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落伍了。就在一路陪着月容往西安城进发的路上,梁靖云觉得自己被有错。自己一直是在按照以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在做事,没有参假或者夹带私货。自己没有变化难道是这个世界变了?变得也太快了一些,变得都不认识了。这就太出人意料了。在镇上,自己一直是是非清楚,行事循规蹈矩的人,为什么今天就落后到对眼前的事情没有一个堪称说得过去的解释。梁靖云心里是从来没有过的黯然。
在以往短暂的省亲时节,月容没有从容的扮演过主妇的角色。这次进城开始,月容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每日衣装的整理,一日三餐收拾到位,回家退衣上茶,困时清唱小段,倦时捶肩揉背,总之一件事,一切围绕梁靖云的衣食住行。月容干得有滋有味,倒是梁靖云有些受不了。打小与父亲出入商场,收拾衣装照顾自己生活是梁靖云的长项,如今被月容全面承包,倒叫一向自由惯了的梁靖云不自在起来。一天下午,没有什么应酬时,梁靖云把月容按坐在身边的椅子上,郑重其事的说:“容容,你所有的心事我都收下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梁某。但即就是这样,你也不需要这样周到的伺候我。我有自己的手脚,有许多事情我都可以自己来做,你这样周到的伺候我,反倒叫我觉得难受。你不是为伺候我而生的,你应当享受你的生活。完全没有必要围绕着我……”。月容吃惊的看着梁靖云说:“我没有什么做的不好吧?我不伺候你我干什么呢?”梁靖云知道月容理解错了自己,就说:“不是这样。我和你是夫妻,你和我是一样的,有些事我能做就不需要你伺候着。你伺候我叫我觉着很不是滋味……。”月容说:“我不伺候你我干什么?”这到叫梁靖云有些吃惊。是啊,一个整日呆在家里的女人,除了伺候丈夫之外,她还有什么需要忙活的事情?梁靖云解释说:“不是的。你是一个健全的人,叫你伺候着我,我心里不忍啊。”月容平静的回答:“这个我愿意。我愿意就这样一生一世都伺候着你,我很满足。”梁靖云觉得没有理由能够说服月容,也就不说了。是的,月容从小学戏文,并没有读过书。对于戏文的记忆都是理解着记忆而不是靠文字记忆。她凭借自己的情感和好恶生活,没有自己的爱好,除了伺候自己的男人还能干些什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私下在想,能有什么事情叫月容活出自己的样子呢?
一件事情叫梁靖云一段时间静不下心来,也就把月容的事情放下了。兴隆、四海春、山海等几家商号商量要开一家钱庄,一定要拉着梁靖云一起来做。梁靖云认为,谁做钱庄那是他们的选择,但他绝不投入钱庄的生意。世间万事,要么是产出物事,要么是从甲地到乙地贩运之后赚取差价,这就是生意。像钱庄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够做的。不生产不贩运不出什么力就赚取利益,就好像叼人一样不地道。几家商号一再说有民国政府的支持,有省党部的人参与,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自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建立满洲国之后,东北军全部撤入关内,一时间所有东西都涨价,民国政府左右不了形势,市场行情混乱不堪。奇怪的是越是乱时市场越有人逆势而上,所以就形成钱庄生意兴盛不衰。市场上今天你倒了明天他关张,只有钱庄游刃有余,在风口浪尖上纵横捭阖,赚的是满满当当。但梁靖云就是不答应。我不在乎有多厚的利润,我只在乎我喜爱不喜爱去做。我没有给自己设定做多大赚多少,所以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最后一次商议是在德发常吃羊肉泡馍,梁靖云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但山海掌柜的说话就不好听了:“梁兄再三推脱,并没有说出叫我等兄弟信服的理由。市场和回报说的如是清楚,梁兄依然是不给面儿,想来是我等不配与梁兄合作了?”梁靖云一听,突然之间就有了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此言差矣。我梁某做生意历来是随着我的性情。高兴的事就做,不高兴的事就不做。我不做并不是说大家都不能去做。我不做是由我不喜欢这个行当决定的,与各位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大家去做我鼎力支持,甚至我的账号会开在贵钱庄,只是我只做我自己的生意。请大家谅解。”说这话就要走人,多亏四海春老板阻拦才没有当场离席。但饭吃的很是郁闷,从此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了。
但很快,梁靖云又遇到了麻烦。民国政府重点铁路项目陇海铁路徐州到西安段开通了。铁路开通本是好事,但铁路开通后形成的新的商流却断送了梁靖云的生意——东边和南边精细的陶瓷制品很快占领了西安及其周边的市场,一直以经营小镇精品陶瓷的梁家和号瓷行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和号选取小镇上好瓷器占领西安高端市场,而现如今的高端市场逐渐已经被东边南边来的细瓷产品占领。看着往日人来人往的商号如今已经是门前冷落,梁靖云眉头紧锁,思想下一步该怎么去走。
晚饭后的时光是一天后最好的时光。对于月容来说,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是为这一时刻做准备,这才是月容自己消受的时光。小院里,桌子上的碗盘收拾干净,月容就泡上了一壶茶,当然是炒青,这是梁靖云最爱喝的茶叶。稍微晾得凉一些的开水冲洗一边茶叶,再冲洗一遍茶具,然后给茶壶注入开水,待到茶盘端上桌子就能闻到茶叶洋溢出来的清香之气。给梁靖云斟上一盅茶汤,月容自取洗刷碗筷,这些事月容是不许别人做的,她知道梁靖云对食品有一种洁癖。各样菜品都是家常的,但在家常的菜品都应当是清清爽爽的,绝对不混乱一起。餐具当然是清洗得纤尘不染。梁靖云一壶茶没有喝完,月容已经把锅上的事收拾完毕。自己利利亮亮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看见梁靖云在看着自己,月容就有些害羞。说:“你咋老盯着我,就像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好一样。”
“不是。是你实在是一个耐看的好女人。”
“这话说的有点远。我进你家都多少年了,还说这话,就叫人觉得有点假一样。”
“正因为这么多年了,这才是真话。如果是刚刚的事,那才是假话。”
“不说这些了。我总觉得你这一阵子有心事,我能做点什么呢?”
“暂时我们都做不了什么,”梁靖云不愿意叫月容担心,就想借此机会给月容有一个说明。“咱们的陶瓷生意这一摊看来是做不成了。要么把商号关掉寻找别的出路,否则从经营角度来讲,就是等死。”
月容坦然地说:“生意我是不懂。眼见关外陶瓷都涌进来,陈炉镇上的粗瓷肯定是没有市场了。我想,这并不打紧。陶瓷咱做不成了,还有其他两个商号,或者扩大经营,或者再找出路。等等再说吧,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要上火才对。”
梁靖云点点头说:“你的想法是对的。这不是着急的事,只是当下的情况。我们瓷行生意不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镇上有许多人家将因此没有饭吃了,这才是大事。”梁靖云端着茶盅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继续说:“小镇人几千年都是以陶瓷为生的。种地是为了糊口,而业陶却寄托着镇上人发家致富的梦想。有了这一份收入,镇上人家就生活的要比周围农家要好许多,由此也形成了小镇经久不衰的经济文化中心。如果说这个行业面临挑战,首先是镇上居民失去了多少代人赖以生存的根基。”
说着话,梁靖云抬起头,就看见已经挂在城楼顶上的冷峻的月亮。时值夏末秋初,飒飒的秋风轻轻摇弋着稀稀落落的树影,树叶子沙沙作响,偶尔有几声归巢的雅雀鸣叫。城里虽然没有了过往王朝的辉煌,人口也只有二十来万,但作为关中乃至西北的政治文化中心,商业的往来还是十分频繁。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建立了满洲国,东北流亡的机关学校都来到了位于西北潼关以西第一个中心城市。来了这么多人就要吃饭,就要生活,这里面有就一定有商机。城市扩张是必然的,消费的硬性需求只会涨不会落。但日本人会仅仅停留在关东这一小块地方吗?日本人如果进入山海关以内,中国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学生们和东北撤入关中的学生们要求抗日的呼声很高,但时局会有什么变化谁也说不准。想到这里,梁靖云说:“我倒想,陶瓷商行就这样简单维持,等待时局的变化。给其他两个商号用点心,观望一阵子再说。毕竟咱们是小镇在西安城里的一个销售通道。没有了这条通道,就等于缩小了镇子上陶瓷的销售份额,也就等于萎缩了瓷业对镇上经济状况的贡献,最后还是那些以陶为生的人家失去生活的支撑。对于有些家庭来说,这可能就是致命的一击。”
月容没有说话,一只手掌支撑着下颌在凝听,冷冷的月光投射在她光洁的脸上,那是一张没有瑕疵的端庄而不艳丽的面容。月容在想,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考虑问题不总是站在自己的自家的角度。他会是一种包容的开阔的有眼光和洞察力的思维。尽管自己随父亲闯荡江湖多年,但常常是见招拆招式的被动应付,常常是暗暗祈祷不要有那股力量与自己掣肘,不要因自己的言行导致别人的误解和阻碍,这就是美好的生活。没有这样从容地主动地去以自己的思维安排自己的生活。月蓉越发的认为,自己早早从那个行当里逃身出来是对的。世事越来越呈现一种乱象,失去了一种平衡和哪怕是贫穷的安宁感,来到的是一种急匆匆的有今天没明天的焦躁和不安。同时,月容感叹自己在当初紧急情况下的一种非常规的思维,能够成就作为一个女人与自己钟情的男人间的相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拥有。如果身份和拥有是矛盾的,月容永远选择拥有。人生只有一回,这个过程是重要的,其他都是给别人看的。人们常常把给别人看的东西关注得比留给自己的东西还重要,这其实完全是本末倒置。就在这样的院子,自己给自己喜欢的人做一碗可口的饭吃,与他一起进餐,看着他带着一种满足感一天天快乐的生活,这就是一种幸福。此时此刻,月容手托腮颌静静的聆听梁靖云对时局对生意的种种思想和判断,她感到无比的满足和欣慰。这些是自己争取的,是自己选对的人给与的,是远在小镇的母亲包容的,是姐姐宽容和谅解的。这些人,不光是帮助成就自己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恩人。此生此世都是自己应当尊重和敬仰的人。一阵秋凉扫过,月容悠悠的说:“回屋吧,有点凉了。”梁靖云说:“回。是有点凉了。”
深秋季节迈着匆匆的脚步来到古城,满地的黄叶就随着风向卷积到墙角。街市上的野狗都夹起尾巴急匆匆寻找着实物。小吃车子和摊点的叫卖声都没有了往日的豪迈和敞亮,显得枯瘦和紧凑。城门楼子上往日叽叽喳喳的乌鹊越来越少,有相当多的候鸟已经迁徙南方去了。热热闹闹的去处就数羊肉汤锅了,一天三晌从早到晚,人流是涌涌不断。羊肉汤锅是西安城里和渭北黄土高原上每一座城镇里最受欢迎的饮食。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上桌,没有吃进嘴里就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浓香。有掰几只杠子馍下饭的,有掰烙饼下饭的,加进油泼辣子,就着糖蒜,这就是一份既顶饱又有浓烈滋味的饭食。城里士农工商不分身份没有贵贱都会在这个季节之后的寒冷天气里,毫不动摇的选择这种饭食。有专门经营这种饭食的大饭店,更多的是沿街市两边的门店。中午时候,梁靖云和月容正在德发长掰着馍吃羊肉泡馍,馍还没有掰完就听到一阵阵口号声,紧接着就是游行的队伍,最多的是学生,再就是穿着长袍的人,也有少数工人摸样的人。他们围绕着钟楼高呼口号,有的站在高处演讲,有的干脆两个人一人抱一条腿举起演讲的人。人人手里都举着纸糊的小旗。月容说:“学生又有事了。叫伙计去学校接孩子吧?”
梁靖云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梁泾渭,取泾渭分明之意。小的叫梁仲伟,都是高中初中学生。两个儿子都是梁靖云妻子所生。月容一直没有坐月子。这一阵,两个儿子是梁靖云最操心的。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场游行活动。开始时军警还只是驱赶,到后来就是棍棒相加,有时候就会有学生娃受伤或者被抓。梁靖云说:“现下去已经是来不及了。吃完饭赶快回家再说。”还没有来得及吃完一碗羊肉泡馍,就听军哨一阵阵响起。两个人拉起手就往家快步走,刚开开门,巷子口就传来乱纷纷的脚步声,随后梁泾渭扶着弟弟梁仲伟就急匆匆奔进门来。梁仲伟手捂着头,血就顺着头发留下来,衣服领子上都是鲜红鲜红的。遇到这样的事,梁靖云反倒没有月容的冷静,梁靖云搓着手不知所措,月容不容分说就把梁仲伟按在椅子上,先用剪子剪掉伤口周围的头发,再用棉花沾去淤血,然后把刀剑药均匀的撒在伤口山,再用剪开的布巾严严实实的包扎起来。梁仲伟说:“松点松点,太紧嘴都张不开。”月容并不答话,还是严严实实包扎起来。一旁呆立的梁靖云看见伤口并不是很严重也就放心了。梁泾渭看见包扎完了,反倒“噗嗤”一声笑了,梁靖云就瞪了他一眼。梁泾渭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着他的表情对梁仲伟说:“这回一样了,你也成了伤兵,就不用笑话我了。”梁仲伟抬起包扎的严严实实的脑袋翻着眼睛说:“这下你就不用说我胆小鬼了吧?”月容“嗯”一声,看着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梁泾渭说:“你还说过这话?”梁泾渭轻描淡写的说:“不是这个意思。”回答着话就还在笑。月容回头撇撇梁靖云的脸色,朝梁泾渭示意,梁泾渭回头看看父亲,吐吐舌头说:“我要喝水。”就挑起棉门帘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月容起来一看,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就对梁靖云说:“今天是不宜出门了。我已经焖好了羊肉汤,难得一家人都能吃个午饭。”梁靖云想了一夜,显然没有睡好,缓缓的说:“羊汤要喝,重要的是要开个会。”
“开会?给谁开会?”
“开个家庭会。这一阵子都有些乱了,拢不住了。”梁靖云一边扣着棉袍子的纽扣一边说,清瘦的脸膛上多出几分严肃。月容过来拉住梁靖云的胳膊说:“咱可要平声静气的说,不要说重了。”
梁靖云说:“你现在都快成了和事老了。怎么这么重要的事还能轻描淡写?”
月容轻轻一笑说:“不是事情不重要,是说话的方式能叫孩子们很好地理解和接受,先生。”
“这就对了。”梁靖云释然地说。
听见儿子住的房门一响,月容掀开门帘见梁泾渭怀里夹着东西就要出门,扬着嗓子说:“泾渭,父亲有事找你。”
已经走到大门口的梁泾渭一愣神,梁靖云已经出现在门口,一边是月容打着棉帘子。梁泾渭说:“父亲有事?”
“先回来。叫仲伟起来,我有话说。”
梁泾渭转身回到屋中,敞着嗓子喊:“仲伟先生,起床了,咱家掌柜的有话说。”后面就是一连串的笑声。
月容听到梁泾渭有一丝轻佻的话语和笑声,嘟着嘴说:“掌柜的有什么话说?”
梁靖云喜欢月容这种心态和表情,快乐而轻松,不管天塌下来的事情,都会以一种良好的心态处理。顺手拍拍月容的后背,弄不清是赞成还是奖赏,但在两个人之间,小小的举动体现的就是一种默契与和谐。
吃过饭,客厅了月容早就泡上一壶茶。梁靖云神情庄重的等待两个儿子落座,月容却只远远地坐在一旁。梁靖云看着月容说:“你也过来坐了。”月容犹豫了一下,静悄悄走过来坐在梁仲伟旁边。梁静云指指身边的椅子说:“你坐在这儿。”月容就有些不自在,但在梁靖云催促的目光里,还是坐了过去。
“今天就算咱们一家人开一个会,说几件事关咱们家的大事。其一,现如今,时局是乱纷纷的,正经的学业也上不成了。我觉得,学习的事就到这儿打住。你们两个也都不小了,该想想出来做事了。不是我不愿意继续供你们读书,实在是没有读书的可能了。你们考虑一下。其二,咱梁家的规矩,总得有人继承家业。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就一人领一摊子事情去做。如果还有别的想法,说出来咱们一起探讨。但是,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在街上参与这些事情。实在讲。那是政府的事情,不是平头老百姓的事。你们这样去以卵击石,最后受到伤害的都是你们自己。上一次泾渭受伤,这一次仲伟又受伤。你们受伤对时局本身有多少促进呢?不好评判。在我看来,这就有一些无谓。人活在世上,是要有所担当,是要做一些仗义执言的事情。但在今天这种局面下,我感觉你们的实力很单薄,很有限。能不能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咱们家应当是民主的,你们尽管说,无妨。”梁靖云平时寡言少语,一旦拿定主意就会变得非常的明晰。
梁泾渭和梁仲伟面面相觑,觉得很是突然,一时半会不知从那里说起。冷场半晌,梁泾渭才说:“我还是想读书。”
“问题是目下没有书可读啊。”梁靖云也有些遗憾地说。
“我想到国外去读书……。”
“国外?到国外去读书?”梁靖云从来没有想过送儿子漂洋过海去读书。
“是的。国家的情况就这样,乱哄哄的,也不知会乱到什么时候。我想到欧洲去,到法兰西去读书。读书总是没错的吧?”梁泾渭说。
“读书是好事。可我没有想过送你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读书。太远了。”
“父亲,国家都这样了,没有个样子了。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再没有一种力量担当起责任,论是谁都活不出个人样来。民国二十多年了,军阀们颠来倒去的争斗,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安定下来。我们同学有不少人有这种想法,都筹划着走这条路子。眼下的作为,也只是表达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种想法。我们知道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但眼下我们这一代人确实已经不是把眼光盯在自己家里这一点点事情上的年代,我们该有自己这一代人的事情去做。”说这话的时候,梁泾渭丝毫没有轻佻的称“咱家掌柜的”那种少年心态,表现出明确而坚定的选择。
梁靖云没有回答梁泾渭的问题,心里显得空落落的往下沉。转头问梁仲伟:“说说你的想法。”
“我说了您不要生气,行吧?”梁仲伟一开口,父亲梁靖云的心就有事往下一沉,但还是抬起头来说:“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我想去军校。”
“军校?”这个答案更出乎梁靖云的意料。“咋会想到军校?”
梁仲伟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是需要和父亲摊牌的时候了,他正了正自己的坐姿说:“本来我就想找个时间给您说的,今天刚好有了机会。国家的时局没有摆书桌的地方了。现在要有一种强劲的力量来控制局面。军队就是这支力量的关键。有一种美好的愿望不行,有一种社会思想也不行,要有一支力量来实现这种思想,实现现代社会的理想才行。军队,只有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能够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已经商量了,有老师带队,我们一起去投奔军校,以军人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梁靖云拿着烟斗的手臂无力的垂下来放在膝盖上。要读书是没有错的,自己也希望儿子多读书,能够做一个理智的人。但要远行千里去读洋书,自己却没有想过。小儿子有自己的想法想去军校,按说现代社会也无可厚非,问题是军阀混战,哪里有一个统一的意志能够统帅一只劲旅来衡平天下的事情?梁靖云对大儿子梁泾渭说:“出去读书未尝不可。但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合适,再想想。我也老啦,家里的事情也需要你们操操心了,这个因素也要考虑上。”梁靖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但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军校原则上我是不主张你去的。或者做工或者务农,这都是正经的营生。当兵叫吃粮,吃军粮。所谓吃军粮,就是在实在没有活路的情况下才选择的路子。当然,你们不是为了单单的吃粮,是为了一定的社会理想。我不反对。但是,现在情势下,哪里有一种力量能够统帅起一只就像你说的那样有力量的军队?没有,我看没有。东北的张大帅都撤到西安来了,谁还有他的力量大?所以,能不能选择另外的方式去做事?你要再考虑一下。”梁靖云说完这些话觉得很累,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可以左右他们的想法,也说服不了他们。
“父亲,”大儿子梁泾渭首先说,“您很早都说过,人这一辈子要活一个明白人。钱没有可以挣,人糊涂就实在没有办法补救。我就想活一个明白人。老家镇上的许多事叫您困惑,其实根本的愿意就是缺少一种共生共荣的眼界。如果有了这样一种眼界,许多争执都会迎刃而解,许多误解都不会产生。小镇上的生活就不会在千年炉火不绝的情况下还是那么艰苦。社会需要一种思想,这就是当下中国所缺乏的东西。”
梁靖云听了这番话,很是惊异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儿子,显然儿子已经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思想拘谨的儿子,而是一个有了自己明确思想的成人。自己小看了他。梁靖云一言不发,转头又面对小儿子,希望他还有更加成熟的理由说服自己。
小儿子见父亲在看自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看哥哥又看看月容,希望他们提醒自己。在没有得到帮助的情况下,开口说:“我再没有啥说的了。”
梁靖云知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儿子没有人会继承自己的家业,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选择,没有理由说他们说的不对,没有理由叫他们脱离这个时代。但是,相对于远涉重洋去国外读书,叫他操心的反倒是要去军校的小儿子的选择。军队是要打仗的,打仗就是要死人的。现今社会有不为吃粮去当兵的人,有不为吃粮去打仗的人。这叫梁靖云陷入困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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