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文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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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取自今天要推荐的书,它的原版全名为Are We Civilized?—Human Culture in Perspective作者是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罗伯特·路威(Robert H. Lowie, 1883—1957)。该书出版于1929年,由我国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翻译成中文,于1935年出版,1983年重版。中文译名被吕老改成了《文明与野蛮》,改名的原因吕老在《重印后记》里说得清楚,因为原书是作者站在白种人的立场上作自我批评,所以吕老怕沿用这个书名很容易引起某些读者的阿Q式反应:“原来你们也不过如此,还是我们炎黄子孙比你们高明!”这种阿Q式的反应在佛教里被称之为“我慢”。读书会读出我慢心理吗?会的。我就有过这样的经验,不妨分享给大家。

我曾经读过一本英国学者写的《佛学概论》。作为西方学者,介绍佛教的时候很自然要与基督教作一番比较。我看完以后的感觉就是我教真牛,比基督教牛,连西方人都承认了。当时幸好被天天泼了冷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生出了我慢心理。我因为佛教的圆融而产生了慢心,产生慢心的一刻就已经背离了佛教,背离了信仰,所以说研究佛教和信仰佛教终究不是一回事。别人的自我批评多是谦逊,而别人对自己的表扬多是恭维,这么看问题,大概就不容易出错。总之,吕老的书名改得好,尤其是他的用心,很让人敬佩。

天天说语言学家没有浪得虚名的。诚然这本书所讲的内容本来就很有趣,但是吕叔湘的译笔绝对增色很多。他的译文使用的词汇非常丰富,但是却并不复杂,转译过来的语言具有中文特有的韵律美,时而俏皮,时而严肃,传递出智者的情趣,传达出作者的情绪。翻译水平之高,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试引几段文字:

可是,在这些事情上,无所谓必然。在百万人之中,一个智慧上的巨人出现了,也许遭世嫉恶,身死刑场,也许搔首问天,赍志没世。一个民族也许有机会接触别的民族,也许没有机会;接触了,遇见新思想了,也许张臂以迎,也许木然无动。于此可见“偶然”之大力,于此可知文化史之无终南捷径。这够多么伤心,因此有多少学者便受了两盏鬼火——地理和遗传——里头或此或彼的诱惑,走上了歧途。我们必得安上两块“此路不通”的牌子警告行人。

再如:

除非真是生死交关的事情,老天不来指定独一无二的道路,只是听你们怎样应付。同一问题,解决得高明也可以,解决得幼稚也不妨。可以在安好水汀的十层高楼里享福,也可以在草房子里浸水。可以穿上爱斯基摩人的皮衣,睥睨北极的寒威,也可以像佛伊哥人似的光着身子在冰天雪地中发抖,只要不冻回他的姥姥家去。

恕我不再多引了,有兴趣的朋友不要犹豫,赶紧找来看,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看到就是赚到,看到就是福到!哪怕只是为欣赏第一流的译笔呢!

本书一共二十三章,第一到第四章相当于概述。阐明作者对文明产生和发展的看法,以及驳斥两个经常出现的谬误,上面的两段引文就来自这一部分。第五章到第二十二章分门别类地考察人类文明的各个组成部分,从最基本的饮食到最先进的科学。第二十三章题名叫《进步》,是作者对人类文明的总结以及对未来世界的企盼。

作者笔下的“野蛮人”大概指两类人,纵向来看指的是早期人类,主要指发展到新石器时期的人类,横向来看指的是生产力落后的少数民族,比如某些印第安人,某些非洲部落。作者举了很多生动的例子说明所谓文明人有的时候很野蛮,而所谓野蛮人有的时候倒很文明。文明人的“文明”和野蛮人的“野蛮”往往难分高下。作者并非有意模糊文明与野蛮的区别,而是要说明文明的进步无所谓“必然”,“机会”占很大的力量。真正的文明,其实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百衲衣,是许许多多民族互相学习,共同创造的结果。

在作者看来,人类既笨且懒,但却掌握了至关重要的能力——学习的能力,能够将学到的知识传播开来,传递下去,这是动物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文明的产生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人多,只有人多了才有可能产生一两个有特殊才能的头脑,只有人多了才会有更复杂的社会分工,才能够解放更多的特殊头脑,产生人类中的佼佼者。文明的进步要仰仗人类中的佼佼者,这些佼佼者是文明进步的主角,但是鲜花还要绿叶配,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还要依靠配角们帮忙,所谓配角就是像我这样的芸芸众生。假如没有配角的帮忙,主角忙活大半天创造出来的成果没有人学习、传播和传承,那就等于白忙活。另外还会出现前面引文中的情况,主角直接被配角埋没掉了。所以凡人啊!安心做天才的土壤吧!至少不要戕害他们。

随后作者驳斥了两种决定论,一种是地理决定论,一种是遗传决定论。

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并不是由地理决定的,这里的地理可以扩展一下内涵,代表自然环境。换句话说,自然环境优越或者糟糕并不一定决定文化的高低和优劣。自然环境只给人类提供文化发展的可能或者不可能,但绝不会规定文化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文化的最终形成必须结合历史来看,尤其是民族之间的交流历史,作者举了日本的例子,日本文化的形成就不是由地理因素决定的,而是由他向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学习的历史决定的。

作者写作的年代,遗传学刚刚兴起不久。结果成了种族主义者的法宝,到处鼓吹种族的高低优劣,人类的进化优生。直到二战,希特勒还在鼓吹种族灭绝,这都是建立在当年遗传学的研究基础上的。作者驳斥的遗传决定论,主要针对的就是种族主义。作者认为纵然种族之间有差异,乃至有差距,但是决定个体文化高低的因素有两个变量,一个是遗传,一个是环境,所以不能只拿种族来说事。今天回过头来看,我们可以看见罗伯特·路威作为人类学者的良心,他批评当时西方社会的盲目自大和对其他种族的歧视与不公,但是他万不会想到这样的良心在当今的西方社会变了味,成为了某些不肯进步的种族或者宗教的护身符。

我在这里给大家梳理了作者的理论前提,看上去有些枯燥。其实本书绝不枯燥,而且娓娓道来,生动有趣,读完保管长见识。我们会对自己的衣、食、住、行、礼仪、艺术、宗教、科学和卫生何以发展到今天有一个全景般的认识。人类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而我们在本质上还与野蛮人有相当多的共同点,或者说,人类依旧是野蛮人,只是在不断地犯错,不断地改错,又不断地犯新错再改错中艰难前行。

作者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但也不悲观,虽然人类很野蛮,但毕竟有文明。罗伯特·路威是有大同理想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理想在过去60年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实现,现如今似乎又遭遇了挫折,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拿本书的结尾做为结束吧:

胜也好,败也好,弥尔顿的话是对的:亦知终不胜,战死有余荣。

题图摄影:by ax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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