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三)

                                                            三

      为了逃离什么?为了避免想起什么?

      影想不起来,就连最开始痛苦的原因他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影唯独能记得的,是他不能在熟悉的校园多呆一秒,好像每个熟悉的角落,都会让他在黑夜里失眠。

      影离开了。影来了。


      这是影来部队的第三年,也是第一次带新兵。

      新兵有来自农村的,有来自城市的。有从小到大什么也不会的乖宝宝,也有从小打架动刀子早早退学的混混。影吹响哨子,等了好几分钟才有第一个人冲了出来,满脸朝气。又等了好久,大家才逐渐集合整理完毕。

      影紧锁着眉头,捏着哨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汗,旁边一个老兵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走开。影哼了两声,然后厉声喝起口令:稍息立正稍息。

      队列里还是没有安静下来,好多人不停的交头接耳。

      “诶,这带咱的也是个新兵蛋子吧,你看这家伙才多大?”

      “嘘,别说话,旁边那个可是老兵,听说可狠了,不要说话。”

      “我说你咋这么怂呢……”

      ......

      “谁说话?”影旁边站的是他的班长,入伍五年了。影虽然也听到有人嘀嘀咕咕,也知道是哪些个,甚至连他们说的什么也听的一清二楚,但是影没有说什么。第一次带兵,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班长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回答,慢悠悠走上前,在那两个说话的新兵前左右踱步。两个新兵都抬着头,直视前方,大气不敢出一个。

      “全体都有,向后-转!”

      好久,班长终于喊出一个口号:“队末带头,绕操场,二十五圈,跑步-走。”

      当晚十点多,从没有受过系统训练的这帮新兵才陆陆续续回来。有的刚回基地干脆就直接躺下睡着;有的在食堂嘴里咬着馒头睡着了;有的坚持吃完饭回了宿舍,衣服根本没有力气脱,躺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三个月训练。站军姿,走队列,每天的越野跑,单双杠等等体能训练确实苦累,把一开始噤声不语的小可和无所畏惧的小期磨练的早就没闲话的力气和精力。后来,擒敌、战术、军事科目的严格要求,让小可在大家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丢人,就连班长最后也只能无奈的笑笑。而小期在这三个月中突飞猛进,在一众雄纠纠气昂昂的热血青年中凸现出来。

      下连队后,还是影负责带小可和小期。尽管小可总是表现的差强人意,可影也一直耐心的帮衬着他。而对小期,影则是严格要求,期望他能在连队中更加成长,努力迈进侦察连,为连队争光。

      又是一个大晴天,微风。

      连队准备了许久的跳伞训练终于在这一天正式开始。在集合时,影发现小期有些犯怵。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已经知道小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有些恐高。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基础训练,他觉得小期已经能够完成这项训练了。他相信小期,凭借他对小期以往训练的了解。

      飞机在轰鸣中飞上了蓝天,爬升到预定800米高度和预定坐标后,跳伞训练开始。

      影一个个认真的检查降落伞是否完好,虽然在上机前已经检查过许多遍。在每一个人跳下去之前,影都会拍拍肩膀以示鼓励,遇到仍然畏惧的,影就会开玩笑说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然后笑着看每个人的跳伞成功。

      终于轮到小可和小期,小可先跳。

      小可站在边缘看着云层漂浮在四周,脚下的一切小的几乎看不见,就像庞大的巨人俯视脚底细微的灰尘一样。小可一改往常的胆小谨慎,一股豪气冲上心头,用力向影和小期点点头。小期苍白着脸依然开着荤腥的玩笑:“你行不行,要不要我帮你上?”

      小可撇撇嘴,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拉开伞,一气呵成。

      轮到小期了,小期鸟瞰大地,脑子一瞬间眩晕,脚步虚软,就好像踩在云朵上。小期向后退两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看着小期惨白的脸色,不知怎么的,影心中突然生出满腔郁闷和怒气,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小期的衣领:“怎么着?在这怂了?是谁一天嚷嚷着小可软弱不像个男人,又是谁在整个连队被当做铁汉子?现在脚下发软了,不敢跳?”

      小期依然瘫软在地上不动,影的火气一下子涨起:“你给我过来!”

      影揪着小期的身子,就像抓着一团棉花,轻飘飘软绵绵,任人宰割。影抓住小期的后领,按着他的脑袋说:“好好看,地上水里你都征服了,难道在天上就服输?”

      小期平时最受不得别人他服输这句话,他立马回吼:“谁怕了,我要是害怕我就是孙子!”

      “嘿呦,说的好啊,那你跳。”

      小期紧紧抓着把手,眼睛里全是畏惧,过去的坚韧和勇敢此时一点也看不到。

      影看着小期的脸色由白到青再到白,看着他的眼睛,读出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委屈和懦弱,不知怎么的,他怒不可遏,上前抬腿就要踢。


      “不要踢!”他在镜子外大声喊起来,声音又破又难听,就像残破的鼓风机一样。他没有办法制止镜子里影的动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期从飞机上掉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降落伞迟迟没有打开。他抓狂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剜着自己的眼睛嘴巴,猛的抽泣又咳嗽不止,直到呼吸停了片刻,晕了过去。


     影的双眼由愤怒瞬间变为惊慌和恐惧: “快开伞啊!”他趴在飞机上,多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高空的大风把他喊出来的话又吹进肚子。

      小期没有听到。

      小可顺着飞机的方向一直飘,眼睛也一直盯着出口,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自由落体瞬间般消失在自己脚下,就像一颗陨石,生硬冰冷也不知所踪。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不再漂浮,而是随着那个身影一同落下,压的他整个身体都难有所动作,他用尽力量呼吸也没有办法抬升那掉落的心的重量。

      小期走了。

      影在平时训练时,对于小可的软弱和无力习以为常,所以当小可努力做到要求的最低标准时,影总是对小可说句“可以”以表示对小可的鼓励。而对小期,只要有稍许的差错和退步,影总是严厉的批评。

      一直以来影都对小期抱有高度的期望,一直都是,包括跳伞。尽管他知道小期恐高。

      ……

      “我们总是这样。”班长看着失神了好几天的影,突然开口,顿了顿:“平时觉得很差劲的那些人,突然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很牛逼。我们呢都会觉得特别意外,会使劲的夸他们,平日里却很少骂这几个软蛋。但是对那几个,我们一直觉得很不错、够努力、对自己够狠的家伙,总是要求太多,期望太多,谁也没去注意他们也会偷偷抹眼泪,也会吓得跟和夹尾巴狗一样。”班长夹着烟,烟快要燃尽,烟灰越来越长然后落下,班长猛地吸了最后一口,轻巧的弹出烟头,在黑色的夜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度,就像流星划过一样。

      “我兄弟还躺在床上,是被我的班长的疏忽导致重伤。而那家伙把责任推脱的一干二净。我没忍住,就找人打断了他一条腿。”班长说。

      班长又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突然控制不在的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猛烈的咳嗽继续说:“有......咳,有什么,咳咳,有个屁用?现在两个人都他妈还在床上躺着,让老娘照顾。我呢?你呢?”班长又笑了笑,叹了口气,掰着手指说:“人么。就总觉得自己对,看不见别人的好,爱拿热脸贴冷屁股。犯贱,自私,虚伪,恶心。”

      影看着忽明忽暗的星星,突然就回忆起高二时候。年少不懂事的他们,几个人在校园里打架惹事,却被对方带来的大波人马拎着砍刀追回。影这一边的哥们,其中有一个被对方第一次出来打架的家伙误致重伤,而另外几个,却是被校园里慌乱的学生推倒踩踏而死。多么可笑。

      Life goes on,2pac最后笑着的自言自语,让影听着听着,就在心里流泪,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承受由于自己的失误或者说自己的影响导致别人受伤的痛苦,也没有办法再去带新兵了。

      影退役了。那天在飞机上的人没人说出影的那一脚,班长托关系找部队领导帮他找了一个工作。没干多久,影在路上碰到歹徒抢劫一女子。女子的尖叫声刺激了他麻木的神经,他追了上去,他把对小期的所有愧疚全都拿了出来,却忘记同时拿出几年当兵训练的所有经验。歹徒跑了没多久同伴就赶了过来,骑着摩托车在他腰部捅了一刀,然后载着被追的歹徒扬长而去。

      影救的女子根本没有追过来,医院也不是路人送他去的。影在追歹徒的时候,一路人们都早早躲开,生怕自己受到连累。影被刺后,挣扎着爬起来,用在部队学到的一些医学常识给自己简单包扎,然后一步步挪了到医院,所幸并没有走多远,这或许就是老天对好人的一点照顾吧。

      从医院回来后,影辞了职。

      影买了一箱酒回了住处,再没有人在白天看见过他出来。


      “……不要折磨自己了,好不好……那你的歉疚去偿还啊......”

      他突然醒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是啊,自己到底叫什么呢?他抬头看看天空,灰色,白色,黑色。他低头,看到镜子里的左脸的皮肤几乎快要掉光,露出的脸庞就像镜子里影一样。


                                                                                         claosve 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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