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初见,举案齐眉意难平;别后迢递,千山暮雪人只影。
大约是正统十二年间的事了。皇帝敕命天下学院考取附学生员,以储天下之英才,扩建太学,以免有沧海遗珠之憾。宋延之作为廪善生,本欲赴京赶考。当他背着行囊回望向那座苍茫黄沙上的城池时,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刚满四岁岁的儿子,被妻子抱在怀里。纯真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爹爹,我们去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这一年,沙洲卫被废弃,他成了无根的流民。以及他们,曾经的沙洲子民组成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举家迁往千里之外的清平、博平二县。
在无星无月的夜里,一条长路分散着星星落落的篝火。宋延之费力地嚼着又干又硬的口粮,眼神落空。妻子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忧戚地瞥向丈夫。
“小梅子,我想再回沙洲城看看。”
听到他这么说,宋梅氏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许均是可托付之人,他会在清平接你。”
她不明白为何在此时,丈夫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此时回头,某种程度上,代表他将不可能生还。罕东,西番甚至瓦剌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劫掠人畜,凶悍残酷。宋梅氏静静看着怀中的儿子,内心想阻止,却不愿丈夫的心意落空。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如今夫妻要离散,她不禁悲从中来,怀中幼子忽然啼哭了起来,一时却忘了去哄,她的心慌得紧,却又不得不硬了起来。
“我会在清平,等你回来。”
这是她最后的挽留。
他报以苦涩的微笑:“三年,三年后的元宵,若我不能回来,就不要再等我了。”
他把大部分食物和细软留给了母子,又拔出一把短剑,是父亲的遗物,他将剑用布包好留予她防身,将剑鞘别在腰间。一个人踏上了返乡的路。
经过两日的奔波,幸运的在一个傍晚,他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沙洲城,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如今连一只畜生都看不见。街市荒凉,道路狼籍。记忆里那片繁华已经成为了过去的历史。他循着熟悉又陌生的路找到了自己的家里。母亲的土坟还立在屋前。他匆匆跑过去,扑通跪在泥土里。母亲常年卧病在床,逃亡之前,她用父亲留下来的短剑从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以求自己的儿女不被牵连,好顺利回到大明掌控下的河山。七尺男儿,此时泪如泉涌。
“娘,儿不孝。”他沉痛地诉说:“书生无用,不如戎马一生,马革裹尸。”
向母亲陈毕,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将不能再被称为家的地方。决定独自去投奔甘肃总兵任礼。
他走出门外,还未来得及出城,一阵错落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心境。他想躲进街店,但是已经晚了。于是向后飞奔去,几个士兵举着刀蜂拥而上,他根本不是对手,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他被生擒了。也听不懂他们商量些什么,随即像货物一样被绑在马背上,他看着半边残霞下土色城郭渐为马蹄扬起的黄沙掩盖,睁不开眼。良马纵横千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被带向何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快要昏死过去。直到像个猎物似的被扔到了地上。他止不住地呕吐起来,把胃里残存的食物渣子混合着酸性液体一股脑地泄出。像是用尽了全力,昏沉着的脑袋,眼前天昏地暗。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没有尊严。
一鞭子突然闪电般落下,叫他清醒了许多。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他的眼前,他斜起脸,红色火光中将领的脸有些残酷。将领颇为嫌恶地朝他脸上踩了一脚,又走了过去。
他听到他用并不熟练的汉话问:“愿不愿意,留下来?”
他没有听到明确的答复,但他听到了一声像是泉水飞溅的声音。红色的水喷溅到他附近的黄沙上,染红了他的污物。让他觉得自己亵渎了英雄。
之后将领的问话变得顺利许多。他看到那双脚步又折返回来,停在他眼前。
“你……”他掩鼻,忽然蹲下来,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问:“上面刻字,你……识字?”
宋延之努力抬起脸,看到了他的埙,上面刻着一个梅字。
“我识字。”
“留在瓦剌,肯不肯?”
他几乎脱口而出:“绝不可能!”
将领又说:“他们都愿意,所以活。不愿意的,死了。”
“你杀了我吧!”
他眯起眼睛,扬起的刀还淌着血。宋延之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将对不起小梅母子,没想到出师未捷,家国连带一起负了。
因为疼痛,他猛地睁开眼。刀有半截露在身前。那道残酷的目光穿透了他,说:“别担心,不会死。再不答应,真的会死。”
说着,刀又进一寸。
宋延之只是个书生,从未习武,甚至连马也骑的不好。剧痛之下,他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臣服,就好了……将领领会到了他眼神中的恐惧。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随口说说要死,毕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他大睁着双眼,看到高远的晴空,星辰隐约可见。灿烂的繁星,一望无际的黄沙,即使苍凉,却何等壮阔。这都是美的,美好的东西怎么不叫人留恋。可是他突然一挺身,刹那间下了决定。那将领没有料着,收了一下,但也来不及。他把自己给贯穿。
格外清醒,因为剧烈的疼痛,他呼吸艰难,但他知道一切就要过去,不会太久。慢慢意识就会涣散,最后陷入黑暗。
将领吃了一惊。见过不怕死的,但像他这样既怕死,却又能克服恐惧的,却很少见。
他以为他一定会死。可是兀良不让。他派人接来巫医,嘱咐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想死,我便非让他活过来不可。
几个巫医折腾了大半天,都纷纷摇头表示没用了。兀良却不信。他虽是瓦剌人,却仰慕中原文化已久。甚至收藏着许多经理子集与岐黄术数的书籍。他记得有种叫灵芝的草药能续命回魂。正巧他向大汗进献的战利品中就有这么一棵。想要拿回来,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总之,他不愿看到宋延之死去。就在当晚从府库里偷了出来给宋延之使用。
宋延之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兀良。兀良惯常爽朗地一笑,用瓦剌语说道:“他活了,活了啊。”又命令道:“拿药来。”
“药。”他用汉话重复了一遍。
宋延之听得很清楚,他冷漠地望着兀良。
兀良意识到了什么,放下药碗,一字一句地说:“喝了它,好起来。要不,你死,还有别人,噎死。”
“噎死……” 宋延之心里默默重复了这两个字,想来也不是什么酷刑吧。他想说的,应该是——也死。
他伸手去摸药碗,手发飘,眼看着将它打翻在地。
兀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神色凝重了一下,说:“没关系,有……很多……”
说着,巫医又端来一碗。不由分说,用勺子撑开嘴,灌了下去。
宋延之想挣扎,却发现三五人上前,已将他手脚按住,本来就没丝毫力气,这下更是动弹不得。只觉得无法呼吸。一碗下来,他咳得吐了大半。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没…没说……咳咳……不……不喝……咳咳咳………”
他挣扎着,勉强顺过气来,又重复道:“手……软……所以,洒了。我自己喝,自己喝。”
兀良似乎听懂了,却又疑惑。见他来接碗,又乖乖地饮尽,发问:“你不死了?”
“谁不想好好活着?”
兀良根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仍固执地问:“所以,留下来?”
宋延之气结,用尽力气说:“只要我活下来,一定会找机会逃走。你可以再杀我一次。但是……我……绝不臣服于异邦!”
“很好。” 兀良牵起嘴角,似笑非笑。
他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头待驯服的野马。
“你,休息。”
兀良起身离开。他松了口气,眼前一时如堕云雾,他的身体毕竟还很虚弱。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他不知自己已昏迷了二十多天。
连日来不过吃、喝、睡、睁眼是白天,或又是黑夜。宋延之已算不清时日,不知梅子母子是否已平安抵达。
“汉人,好些?”
宋延之正望着帐篷顶发呆,听到这话,晓得是兀良来了。
“还你。”
他这才侧过脸去,见他笑吟吟地拿着小梅子赠予的八孔埙递过来。
宋延之一时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
兀良好奇,问:“汉人,是什么?”
他沉默,只是将埙递到唇边。
——未入麒麟阁,时时望帝乡。寄书元有雁,食雪不离羊,旌尽风霜节,心悬日月光。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
“你听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吗?”
兀良很认真地倾听着,这时乐声已止,听到问话,他才抬起头来。
“苏武奉命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中途遭到扣留。匈奴贵族多次威胁利诱,可是他都没有投降。他在北海放了十九年的羊,才被释放回到汉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兀良思虑了一会,有感道:“汉人,你不是苏武,我也不是匈奴。”
“别再汉人汉人的叫我。我有姓有名。”宋延之听了有点儿生气:“大明沙洲宋及,草字延之。”
“绰罗斯,兀良,瓦剌斡亦剌惕部。”
兀良一脸恭敬的对答。
宋延之愣了愣,忽然想到,这世上再也没有沙洲卫了。大明抛弃了它。那么自己到底算哪里人呢?
兀良见他心绪不佳,返身出去,进来时抱来一堆书,说:“看不懂,你帮我翻译。”
“翻译?”
“瓦剌,文字混乱。”兀良用他所能描述的字句,慢慢说道:“武治不够,文治更长久。你书生,可以帮我。”
宋延之吃了一惊,随即讽笑:“小小瓦剌,还想文治天下,真是痴人说梦。”
兀良听得真切,他高声追问:“帮不帮我?”
宋延之见他急了,火气也上来了:“哼,恕难从命。”
兀良干脆将一堆书直接倒在他身上,命令说:“想办法,不然……”
他站起来,收起平时的和善。毕竟是征战四方的将领,眼中的光凶悍如刀。
宋延之脖子一伸,冷笑:“不过一死。”
兀良一时大笑,戛然止住,声音冷硬如铁:“死,很容易;活着,很难。”
宋延之不作声,冷冷目送他走出帐门。
这天没有人来送食物和饮水。宋延之饿着肚子,读了一夜的史记。
第二天清早,兀良进来时,宋延之歪在床侧,被子盖住半边,手里的史记落在地上。往常送饮食药石的侍从没有跟在后头。似乎预感到该有人来了,宋延之突然打了个喷嚏,激灵的一抖,朦胧间望见兀良正注视着自己。
他抬起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饿了?”
“不饿。”
“很好。”
兀良铁着脸,不再看他一眼。
饿着肚子确实是件很难受的事情。起初像是有蚂蚁在细细啃啮,之后麻木了一阵,竟睡着了。却是饿醒过来,无比难受。宋延之扒着史记,希望借先贤的勇气与精神来忘记所受的苦难。
也许挨过二、三天还不算什么。只是伤口不换药却容易引起溃烂与恶臭。宋延之还不想死得太过难看。他找到巫医留下的药箱所在,脱光上衣,坐在床边。伤口在腹胸之间,松开缠绕的白布,还有血水溢出。他咬了咬牙,将草药刮除。再将替换的草药慢慢捣烂。他自以为很小心地敷到伤口上,还是疼得背后冷汗直流。狠狠心,将绷带绕了几圈收紧,不自觉闷哼了一声。
药箱里没有剪刀,他想起房间里挂着一把弯刀。艰难地转过身,却看到一张惊恐的汉家女子的脸。不知是谁吓到了谁,两个人都愣住了。女人退了两步,转过身却听到帐门外士兵搜寻的声音。
她不敢再动或者说任何一边都是危险,她发现无处可走。踌躇间,那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她张嘴欲喊,却被一把捂住。可是稍一挣扎,男人就被推倒在地。他似乎伤的不轻。
“别叫别叫……”宋延之一手撑地,强忍着疼痛说:“快扶我到床上去。”
“我倒是想害你,也有心无力啊。”他补充。
女子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镇定地上前。
帷幕掀起,射入的白色光线显得帐内愈加昏暗。一盏灯幽幽的亮着,房间里弥漫着草药与鲜血混杂的味道。宋延之坐在床边,背对着来人。
几个士兵上前叽里呱啦了一通,宋延之却毫无反应。其中一个伸手扒拉了他一下,他就这么倒了下去。士兵将他转过来,惊讶地发现床上都是血,宋延之的伤口迸裂,浑身是血,已经晕厥。他们吓得急忙又跑了出去。
趁这慌乱的功夫,宋延之确定那女子已经跑掉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满手的鲜血还是吓了一跳。一个人的血可以流这么多吗?他抬起头,竟然发现女人又回来了。女子离去时,脑海里尽是那个男人绝然的样子。他掰开伤口时那坚定冷酷的神情,叫人发怵。她实在做不到一走了之。
“你……”宋延之无奈地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走!”
宋延之气急攻心,加上粒米未进,身体十分虚弱,不一会儿就晕厥了。
兀良带着巫医赶到。他负手看着巫医摆弄着宋延之,瞳仁收紧,神色阴沉。
待他醒转,时近黄昏。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巫医制止。环顾室内,仿佛并未发生过什么。他眼光搜寻了一圈,似乎并无特别。心稍定下,记忆中的一瞥惊现,再回头看书箱上垂下一片衣带,一片女人的衣带。
他想支开巫医,通传的士兵已经将兀良引来。他大踏步进来时,宋延之的心忽然吊到了嗓子眼。
兀良恼怒地说:“想死?不会容易的。”
宋延之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给吃,也不给喝,我不是迟早要死。”
“我的耐心,不是很多。” 他站起来:“如果,你不喜欢,我,收回。”
同时看到他转过身,朝书箱那边走去,宋延之急中生智地大叫:“兀良!”
兀良被这一声大叫喊住了,他说:“这些书,你用不到。你,我,也可以,不要。明白吗?”
他蜷起身子装作十分难受的样子,说:“我真的很难受……” 如果现在被杀死,那么箱子中的女孩也会被发现,他犹豫着,补充道:“一切都是误会。我只是……我只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注意,因为我改变心意了。”
“很好。”
兀良满意的微笑。
宋延之说完就后悔了,他叹了口气,呆呆望着帐顶。
当人群退出,帐篷又恢复了安静的时候。那箱子忽然动了一动,盖子被顶掉,一个娇小的女人从箱子里爬出来。
“饿不饿?”
宋延之问。
女人没说话,她径直走向桌前,拿起一块肉骨棒啃了起来。眼睛却一瞬不移地盯着他。像是戒备,又像是惊惧。
一番狼吞虎咽后,她抹了抹嘴,沉默地靠在墙边。
宋延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狼狈的吃相,觉得没那么困了。于是问:“你从哪来的,叫什么?”
女人低了低头,缓缓说:“末……末儿……主子是过路商客,半路被抢来的。老爷他们都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逃走,却不知道往哪里跑。”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心知肚明,她的主家很可能都已经死了。
“公子为什么要救我,还为我冒这么大危险?”
“我们都是汉人,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忽然跪下来,道谢说:“我愿意追随公子,侍候左右。”
“这……”
“从这里孤身回到大明是不可能的,既然公子能够活下来,一定有公子的本事。求公子救我!”
“我……我恐怕自身难保。”宋延之苦涩地一笑:“不过,但凡我活着一天,一定全力保护你。”
末儿看着他的眼睛闪着晶莹的亮光,面对这善意她面上却全无表情。
宋延之不确定兀良是否容得下末儿。在他眼里人类只分为有用的活人与没用的死人。此时起,她长伴他身侧,红袖添墨,或挑剪灯花。宋延之看书常常到深夜,有时候兀良来了,二人交谈至通宵达旦。她悄悄躲在屏风后面,从未引人注意过,一直相安无事。有趣的是,兀良发现宋延之的胃口变大了许多,但这也许是他身体正好转的缘故,于是并未在意。他在意的是瓦剌文字能不能顺利研究成功。他教宋延之瓦剌语,相应的,宋延之也将他的汉话调教得流利许多。虽然宋延之已经能够下床自如活动,他却也不会轻易离开他的帐篷。间或趁着夜色的掩护,他会叫上末儿,令她乔装异服。两个人在外头走一走。无穷浩瀚的沙漠呵——无垠的万里星空。不知为何,夜深人静之时,内心反而不能宁静。他偶尔会拿出埙来,吹上一曲妆台秋思。末儿沉默地聆听着。苍凉的曲调回旋在荒凉的大漠之上,很快就被风卷走。被风卷走,是否能将思念也一并带回家人身边?我们并不知道答案。只知此刻俩人俱是无限怅惘。
“想家吗?”
宋延之突然一问。末儿忽然严肃起来,说:“如果我说不想,公子会不会相信?”
宋延之一惊。
“大明没有我的家。我的父母生了十个女儿才要到一个儿子。我是末儿。”
这原是她名字的由来。
“孩子越多,家里越穷。后来,我被卖给有钱人家做丫头。”
她回转过来,凄然一笑:“公子呢?”
宋延之愧疚地低声说:“我把娘儿俩个抛弃了。原本想去从军,谁知半路被俘。也不知小梅子他们,是不是平安。”
“公子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家人。”
末儿同情地望向他的脸,他觉得话题略过沉重,抬起头,明亮的双眸闪烁如今夜的辰星:“若我们能活着回去,不如你就到我家来。我像亲妹妹一样待你。”
末儿似乎被这明亮的眼光所诱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随即宋延之温然一笑,叫那寒夜也融化了,变得温柔起来。他们一同望向那幽深而斑斓的星辰满空。
平日里,他不过寻常地校对着汉字与瓦剌文。他根据汉文与蒙语发音整理出一本命名为《番汉合时掌中珠》的书籍,此书也就相当于今天的字典。汉文字博大精深,创建和校对文字更需要时间和体力。辗转数月过去,他也不过完成了几分之一。然而仔细算来,已经是大明正统十三年。而距离被俘已达一年之久。
宋延之为了加快进度,常常伏案通宵。身边懂汉语的俘虏倒是有不少,可是像他这样有学问,能帮得上忙的却并不见几个。大部分工作只得由他亲力亲为。尽管一开始并不是他自愿的,但是一旦参与进去,却非要做好不可。
有时兀良巡夜经过宋延之的帐篷发现还亮着通明的灯火,就会进来看看。他并不理解这个汉人为何如此卖力了。
他忍不住问起,宋延之不过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兀良,过去是我气量狭小了。如果一个民族拥有文字,就代表它拥有文明,这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我宋及说不定也有留名史册的机会。”
“等完成这本书,我就送你回家乡。”兀良郑重地承诺。
宋延之一笑置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故乡,因为外族一再的侵扰。
就在《番汉合时掌中珠》成稿的那个夜里,宋延之轻松地长吁一口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末儿一直陪到夜深,连她将他扶到床上时,也没有醒转。然后她悄悄走出了帐门外。夜色沉沉,无星无月。火把的光照亮了她的眉眼,她的眉眼细长妩媚,拥有着曲线秀丽的鼻梁,嘴小唇薄。偶尔会露出一份不合时宜的冷酷神情。就像现在的表情一样,她匆匆没入暗夜中。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当她回去时已是凌晨,此刻疲惫的宋延之是不可能醒过来的。她匆匆抄小道回去,还未进帐,却看到一缕黑烟正从帐外袅袅升起。她慌忙冲进去,看到蜡烛倒下去的地方已经燃烧起来,烟雾中的宋延之仍在床上沉沉睡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堆在桌案周围的书成灰了大半,同时也包括他刚刚完成的《番汉合时掌中珠》。
兀良看到他面如死灰的样子比自己还要难过。
他说对不起,他会继续留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兀良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那时起,宋延之的身体就开始反复。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劳累,还是因为一年前的那一刀。有时候咳嗽起来,会咳一个晚上。不仅他无法入眠,连末儿也睡不着。失眠的夜里,他会选择继续伏案工作。末儿劝了几次没有效果之后,只好默默陪着。每当他看不过去时,也会假装睡着,待末儿睡着了,又起身继续工作。
只要是他承担下来的责任,他统统受着,绝不违背。末儿这时才发现,自己大字不识什么也帮不上,却处处要受他保护。也许宋延之并未嫌弃过,可是一个人任性地以他人为壳,来保护自己柔软的躯体,还若无其事,却不知给别人带来了怎样的重担。这是末儿不能忍受的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向宋延之提出,要学习写字。
正统十四年的早春,整个国家的臣民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声笑语中。冰雪并未消融,反而比起寒冬还要凌冽几分。边境的日子就远没有京城歌舞升平来得欢乐了。瓦剌的骑兵数次造访,甚至越来越频繁,烧杀抢掠像是家常便饭。从军队满载而归的盛况来看,比起强抢丁壮和妇女,瓦剌军队的口味在向金银珠宝和丝帛瓷器靠拢。
宋延之披着兀良送来的狐裘蜷在锦被中,他提前完成了他的著作。此时像松了弦的琴一样,疲倦得无以复加。末儿静静地坐在桌前习字。一笔一划,倒有几分样子了。炉子上,还煮着一壶马奶茶。屋外北风卷地,白雪如羽。屋内寂寂,偶尔传来一两声火星炸裂的哔啵声。马奶茶的香味从壶盖的缝隙中溜出来,氤氲在空气中。
“什么时候了。”
宋延之突然发问。
“正统十四年,立春。” 末儿熟练地脱口而出:“还有七天,七天就是元宵了。”
大概每隔两天,宋延之就会问一次。末儿已经习惯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发问。
这回宋延之没有隐瞒。
他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被子,说:“小梅子在等我回去,如果过了元宵节,那她就会认定我已经战死沙场。”
“兀良答应会放你回去。”
“好几天了,他始终没有提过。”
“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在这种天气出远门。”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熬不过,我希望能见小梅子最后一面。”
“你不能这样想。”
除此之外,末儿想不到安慰的话。
末了,他说:“我也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大明,过正常的生活。”
末儿怔怔望着他,忽然说:“万一…万一兀良他发现了我,要杀我,你就自己走吧。”
宋延之一诧:“我不能。”
末儿沉默。
忽有一人踏雪而来,他迅速钻进帐篷时还抖着衣服上的雪花。
末儿与宋延之看到来人竟是兀良时俱是惊讶,宋延之马上说:“你出去吧,还有吩咐我会叫你。”
末儿低着头,谦逊地倒退着离开。
“等等,我的衣服有点湿了,帮我烘干。”
兀良脱下大氅,随手丢给末儿。
末儿低头接过,眼神却瞥向宋延之。他的神色略显僵硬,但毕竟撞上的时候频率不高,偶有几次,都对付过去了。这次应该也不会列外。
“你在煮马奶酒,给我也来一杯,去去寒气。”兀良笑着支使道:“你过来倒酒。”
“我来就好了。”宋延之起身,兀良上前一把按住,说:“你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还是安心躺着。这种事,奴隶就可以做了。”
末儿放下大氅,硬着头皮过来倒酒。
兀良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愉快地说起战事如何平顺,收获如何丰盛,之后又说:“你回大明毫无益处,太师有意伐明,我相信不久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国家的子民了。”
“人心不足蛇吞相。”
宋延之鄙夷。
“我瓦剌骑兵攻无不克是事实。延之,我知道你不爱听,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宋延之不说话,一般而言这时候代表他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兀良并不在意,继续说:“两天后,我有任务要去大明清平,你若愿意我可送你一程。”
宋延之闻言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兀良,又问道:“此话当真?”
“瓦剌人天生说一不二。”
宋延之忍不住看向末儿,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兀良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末儿不知所措的脸。
“这人面生,怎么没见过。”
“是……是新发配过来的俘虏。”
宋延之张口结舌,尽力掩饰。
“你的起居不是由阿鲁台照顾,他人呢?”
宋延之很少让他进来,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记住。
兀良又逼问:“我没有遣送过新人过来,难道他是明朝混进来的奸细?”
“兀良,是你多虑了。是我问阿鲁台要的人。”他向末儿说:“你还不去去把阿鲁台找来,不然可就说不清啦。”
“是。”末儿应声,她匆忙地躲进风雪里。兀良竟也没有阻止。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兀良享用着马奶酒,从头至尾都保持着微笑。宋延之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干喝无味,遂行起酒令,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再接不过下一句,一连罚了七杯酒。反而诱起病灶,咳嗽不止。
宋延之不知道该希望末儿被抓住还是顺利逃亡。他明白在这样的天气里,无论是哪条路,都注定不好走。
那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宋延之从阿鲁台的口中得知末儿的下落,她被押回了军营,到底如何处置,还未确实消息。此时他们已经在回大明的路上。踏上朝思暮想的故土,本来应该是无比兴奋的一件事,可是宋延之的脸上却写满了忧郁。
曾经扬言带她回家的人是自己,如今独自回家的人也是自己。宋延之无法原谅这样反复的自己。可是另外一个人,也曾经受到过自己拳拳承诺,又如何能擅自毁去。
离元宵佳节愈来愈近,离大漠也愈来愈远。他的心是离大明更近了,还是离大明更远了?
那天满街都是花灯,人影,欢笑。他抱着一把剑鞘踽踽独行。如诗中所写的那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逆着人流而上,每一张脸,每一副表情都在诉说着与已无关的喜怒哀乐。他想小梅子也一定在人群中,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暂别三年,物是人非。好友许均已经不住在清平县了。但是他相信,即使小梅随他搬往别处,她也一定会在今天回来。因为这是他们的约定。
兀良与他告别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派暗子在人群中悄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逆着人流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个卖镜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他用埙声作默默的传递。那是他们之间的曲调,只有小梅子才能心领神会。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忽然收起陶埙,从容地站起来,向人群中去。身后的铜镜里划过他清瘦的决然的背影。
他突然走向一个买面具的人,说道:“走吧。”
那人愣了愣,最后手一扬,说了声:“请。”
在他身后,一双泪眼在四处搜寻着铜镜中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可是怎么找却也找不见了。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举目四望心茫然。
无奈,她又回到了铜镜小摊。镜中映出一张美丽忧伤的脸庞,她的那湿润的眼睛忽然燃起来:“老板,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只剑鞘?”
摊主循着她所指的望去,疑惑起来:“这……这不是我的东西啊。”
“是……是他回来了。”
剑鞘上仿佛残存着他的温度,而剑身上也印着她的泪痕。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宋延之回来时,兀良并不见多么的惊讶。他说瓦剌需要他,他将会是瓦剌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催促兀良尽快回到瓦剌军中。
身后远去的故地像是一场冗长的梦,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看不分明。
只是觉得她的脸却越来越清晰。她近在咫尺,她又远在天边。
那是她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感情,尽管只是一刹。
“你回来了。”最终,她不过淡淡地说。
“还好,你也回来了。我们都相安无事。”
宋延之回答。
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唯一不同的是,末儿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在宋延之的请求下得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自由。
书成之后,除了做一些必要的佛经翻译工作,宋延之还负责教授瓦剌文。有时候会相助一些规章制度的字面拟定。他对瓦剌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
这件事传开后,很快在王廷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派支持向汉人学习,认为有助于政权巩固,另一派认为这一做法会被汉族同化,汉不汗蒙不蒙。兀良是淮王太师也先手下得力的人,当时的汗王脱脱不花是也先的父亲脱欢扶持起来的,因此没有人敢与也先做对。加上也先先后统一蒙古各部,人心所向,连大汗脱脱不花都不敢与其争锋,他不发话,也没有人敢公然冒犯兀良。
正统十四年,像是多事之秋的开端。宋延之回到瓦剌不久,也先就发动了攻打大明的战争。他分兵四路,猫儿庄,辽东,宣府与甘州。边北告急,守将溃败。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正统皇帝决定御驾亲征。在历史上被称为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伤亡惨重。一位叫做于谦的大臣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担当大任,以过人的谋略与胆识,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力挽狂澜守住了北京城,史称京城保卫战。
宋延之在军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不痛心疾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后来受到正统皇帝的接见,不知是否是因为做了俘虏皇帝,宋延之觉得此人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反而是个温和亲切的人,并且十分健谈。他还将自己的食物分享给一起的俘虏,面对也先的刁难,从未有过惧色。他觉得正统皇帝是受了小人蒙蔽。如今王振已死,朝廷另立新君。短短数日改朝换代,景泰帝登基后,正统皇帝被抛弃,反而令人心生同情。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景泰元年八月。督御使杨善奉命出使瓦剌,凭着巧舌如簧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在没有圣旨在身的情况下说服了也先,放正统皇帝归去。同时跟着回去的还有一批汉人俘虏。宋延之与末儿也在名单之列。
消息传来时,末儿正在誊写瓦剌文的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抄到这一句时戛然而止。
她的笔掉在地上,宋延之被奶茶呛了一喉咙。反复确认过后,他们发现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准备行囊。
“太师会放了太上皇,也许并非全部由于杨御史的缘故。”宋延之事后说道:“并且没有皇上亲授旨意,我不知道我们回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太上皇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若他回去,不知会给皇上造成怎样的困扰。但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回归故土,至于是否影响政局,你我都无法左右。”她忽然低了低头,接着说:“不过,我知道延之有意从戎,末儿希望能继续追随左右。”
这是第一次,她向他当面表露心迹。宋延之有些感动,又有些惆怅,回首多年来生死相依,等到回到大明,恐怕就没有办法像现在那么亲近了。
二人收拾妥当,又随众拜谢太上皇与杨御史,席间宋延之不胜酒力早早就回来了。末儿代了延之那一份,走不开,也是兴头上多喝了一些。
宋延之回来后,喝了几杯浓茶解乏。睡意就涌上来,有点睁不开眼。他和衣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中好像有人走了进来。
“我在他酒里放了药,瞧他现在睡得死死的。这样多好,不用我费尽心思留他下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不希望你走。”
“从前我是个小女孩,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如今我也不过是个奴隶,我跟着宋公子,就得跟他走。”
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
“宋延之在大明有妻有子你跟他回去,不过是做妾。可是跟着我,却能做将军夫人。”
宋延之醒了些,他非常惊讶于这一番话,可是他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宋延之是一种清高的动物。他的心里只认定结发之妻。他对你,就算有情,也不会有结果的。”
“能在他身边做一个侍女已经很好了。”
“你不必如此认真。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你不过是颗绊住他脚的棋子。”
兀良见末儿始终不肯改变心意,于是说:“念在你为我做事的份上,我可以成全你和宋延之。只要他留在大漠,就永远是你的。这个给你,要不要喂他喝,你自己决定。”
兀良走了,她望着桌上的小白瓷瓶子,一下子瘫坐下来。
宋延之愈发清醒起来,这东西他喝了恐怕明天就不能跟着随行队伍离开了。可是身子无法动弹,麻得很。虽然看不见她,但有一道目光沉重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无法呼吸。
不知末儿枯坐了多久,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宋延之感到身体好了许多,可是他没有动作,他突然想知道一件事,他在等末儿的决定。几年来的相依相护,患难与共到底换来的是什么?
然后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缓缓,缓缓地向他走来。一双手,温柔又熟悉的,将他扶起,慰贴着柔软纤细的肩头。满腔柔情化作一腔悲愤。
“末儿……”
末儿一惊,手颤了一颤。随即镇定过来,说:“你喝醉了,把解酒药喝了吧。”
宋延之意味深长的发问:“你真的,要我喝?”
“延之……”她的声音带着畏怯。
他从容坐起来,脸色已十分难看。
“你……你没事吧……”她捉住他的袖子。
他站了起来,顺势抽回衣袂,冷冷说:“再好不过了。天就快亮了,你赶紧睡会吧。”
“我当你是亲妹妹,可你对我……我真是失望!”
他走出门,又倩过身来,仅留了一句怨怼。
她低低的坐在那里,突然划下两行泪,饱满的,滚烫的,一晃消失在尘土里。
晓风残月,冷落清秋。一行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行进。不一会突然冷冷地下起一阵疏雨,不像清秋,倒像是一下子进入了萧瑟的深秋。他隐藏在队伍里,她遥望了许久,还是没能发现他的身影,那么最后一眼,也是不能了吗?
他独自骑着马,行在队伍的末段。走的时候,没有告别。他觉得她跟或不跟,都不想在意了。可是偏偏离开的没有见到她,反而牵肠挂肚。他勒紧缰辔,回头看,又回头看。可是……不知她身处何地。
队伍即将出城时,他突然回转马蹄,一跃而去。长路浩浩,黄沙漫漫。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摇了摇头,马蹄轻转重新加入到队伍中。忽然间传来一曲幽幽的埙音,萧瑟的,苍凉的,有离别之意。当他抬起头时有一片白云飘落,落地为红云。隔着重重行人,行人重重冲不破。只觉肠中车轮转,马蹄声慌乱。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尾声
几经波折,终究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他花费了数年时间去寻找妻子与儿子。期间科举中第,继而投笔从戎。待访到许均时,儿子小宝已经认好友为父。而小梅子已过世多年。自那次短暂的相逢后,她因思成疾,因悔生恨,不该因生活艰难而转嫁为他人妇。他方明白许均避而不见的原因,也觉得没有脸从许均手中再夺回自己的儿子。后来,一个人又生活了许多年。
景泰六年,也先称汗后不久就被暗杀,瓦剌从此分崩离析。一年后,他在军中视察时见到押解的俘虏中有个人的样貌与兀良十分相似。前去一见,果然是故人。
再见时,似曾相识的情景,只是彼此的身份却颠倒。
提起往事总绕不过几个故人。
“阿鲁台怎么样了?”
“小胡呢,他娶了瓦剌妻子,后来过的好吗?”
“还有……”
他挨个问过来,兀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唯独没有提起她。
兀良喝了一杯接一杯,中原的美酒跟草原确实不大一样,醇厚绵长,丝丝缕缕,意犹未尽,不像马奶酒烈性,容易上头。
“好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他不禁感概,后来又说:“也没有再碰到过那么正当恰好的女子。”
宋延之黯然。
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聊起往事时还会开心的笑,就像一对离散已久的好朋友。似乎忘了这已经是在诀别了。
兀良不愿投降,就像当初宋延之一样。可是守将没有兀良的耐心,兀良也没有宋延之的才华。
他遗赠给他的是一本手札。
初时字迹时大时小,歪斜如幼童,渐而略有规模,后虽无大成,但秀丽端正。无论巨细,日日皆有记录。草草翻阅,如同荏苒时光倒现,叫他无边慨叹。
“正统十三年九月初十:习字以来,数月有余。延之严厉,却细致耐心。”
“正统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延之的手指冻伤无法执笔。夜深出帐寻草药,险为察觉。幸甚。”
“… …”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身陷囹圄,唯恐延之知之而返。身之残存,不过苟延。但求我意中之人所愿得成。”
“正统十四年十月六日,京师险遭沦陷。近来,延之心情不畅,多作悲伤之曲。我欲学,耐心教之,适才分散精力。”
最后一天的记录定格在景泰元年八月初六。
“景泰元年八月初六。兀良设局,令我以为延之中毒,却未料他只是醉酒。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恨我极深。殊途终究不能同归……”
最后落笔之处有一处水渍,墨迹有些泅开。宋延之颤抖地摩挲那处痕迹,方知其中误会,心下悲痛,难以自持,然而为时已晚。
记得当时初见,举案齐眉意难平;别后迢递,千山暮雪人只影。
此后,他随军四处征战。后来,朝廷在沙洲古城附近建罕东左卫,正德年间又为吐鲁番夺去。自嘉靖帝封闭嘉峪关后,沙洲旷无建制,战乱连年,百姓流离失所,田园渐芜。直到满人入关,建立清朝,才重置沙洲卫。然而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了,至死他都没能重回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