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午後人（选自小说集《LK》）

好久不见

午后人

        满街看到的都是扑克脸。一位医生模样的女人被午后人看在眼里，邪念顿生。她盯着地面，心事重重，轻搓着手指。“吮指之欢”。天桥上两名在怔忡中互相喂食的八岁半的乞丐，让午后人厌恶。几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穿梭于人群间，满面笑容，稚气稚声，人见人爱。

        午后人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着衣普通。老百姓看着午后人走路无声飘然而行，但不在乎午后人的性别，年龄，长相。“当他是空气”。午后人凭着惯性在一个固定的时间走在这条街上，一份报纸在邮局里等着，买到它，心情愉悦，街上的丑陋，单调，喧哗也就能忍则忍。五十年前，其父亦有此习惯，如今他死了，在午后人心目中，父亲是坏榜样：穷并顽固着，一事无成。报纸要是卖光了，午后人便若有所失，与城里的居住人口一样，陷入扑克脸阵型。他们在该阵型中当街轻轻一吻，“再见，安琪儿！”或择店而入，吃点、买点、看点什么，然后“括括括”地雨刷一样开腔嚷嚷，横穿马路，叫出租，约滴滴，漠然而视，行窃，吐痰，或者抒情。

        后来，一位擅长炫论的影象玩咖，用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捕捉了全城的扑克脸阵型，但未做任何评价，文字仅几行，如：恢复；永远的小康生活；近乎蔚蓝色的透明；迟暮的母亲。

        能使人觉得有点活跃和灵气的那些场景和内涵，发生在午夜两点半，即三更。三更未眠，独自在心中旅行。“由于孤身一人，在自己单调的心灵行走声中睡着时仍然在一个钟头内走了四英里。见到怪诞的天空，雨燕飞翔。”在这个过程中，午后人萎靡的灵魂，是重中之重。影象玩咖的手机拍摄出灵魂一颗，如急冻后的苹果在热风下变成心状的蜂巢，暗红色的果皮沿边而绕。午夜两点半，缺心眼走霉运又孤傲不驯的半尸活过来了，凝视着灰白的墙，头往左一摆，镜子里出现一坨紫色的影子。

      午后人不免心乱如麻。

        三更的世界“与休闲、自由和禁锢的解除密切相关。它也跟隐秘的和无名的事物有关，你可以做些其他时候不能做的事”。听觉变得异常敏感，“如果时间足够，可以听到伪神的电子乐曲”。触觉无与伦比，午后人发现手掌中有“沙沙沙”的带有律动的温度，暗示着远方一群在雪山里突然改道的驴友，选择了一次惊艳的冒险，午后人嗅到了带头的女郎的体香。实际上那是一种植物的香味，因雪的重量而怒放，一路散发，最后以一根红线的香气在城中环绕，逮谁熏谁，而那时全城仅午后人醒着，躺在有溴化物的床上。

        多年前父亲迷恋至深的一位女性和她的丈夫移民去了美国。父亲在她道别后躲在屋内老泪纵横。他再一次深切而沉痛地体会到一生碌碌无为的难堪，梦想成了碎影。美人归去，黯然神伤。他自感一切都看得很破，唯独这段情实难割舍。如果他有权有势，这种让人扫兴的事怎会发生？午后人想，还有一些傻蛋，很看好这种几十年不变的单相思。口中无语，心中诉不尽。正是因为是小人物，得不到也抢不来，才有可能玩出个“恋与情”来。午后人也已多年未见这位老去的美人。在午后人的印象里，她美艳无双且有口臭。她的子女或者英俊或者花容月貌，但婚姻多一团糟糕，如今纷纷去了美国。“再见，我心中的爱！”父亲临终前抱憾未能与之谋上一面，感慨道：“这是最大的遗憾！”在三更的世界里，没有可耻之说，只是爱恋这一挡子事情如冻鱼的内脏，不知可用来做什么，让人犹豫而脸呈猜疑之色，举手似赶苍蝇挥了挥。

        三更天，某处欢宴未歇。哲人睡在木桶里，顺手自地下一叠书中抽出一本，诵读之声如兽：“后来一株野草不期而横生，飞鸟今年衔种而落，怒放成狂花一朵。世事虽无常，亦可更悲凉。”宴中美人扎堆，体味混合，秽语如织，形态罕见的优雅。酒肉鱼虾之气四溢。有一名近视眼的小美人认出午后人，诧异道：“你午后方出，入夜即归，为何在此出现？”午后人说自然规律已变，午后即夜，三更为午，我是来蹭一顿午饭的。小美人，咱们相互抱抱吧。小美人双脚一顿，双臂平展，口吐腥气如梭标鱼般夺门而出。哲人以桶为床为墓，极端厌世，叽叽歪歪个不停。“我不要活了啦！”他讥笑午后人不学无术，长相又酷似无能的父亲，却一点不比“乃翁”有出息，十足一个“多余的人”。“你现在每天混混的能管饱肚子吗？”是，能嘛。 午后人快速穿过黑暗树林，后来是连滚带爬，才没被厄运的啥玩意追上，甫至家门晓鸡已啼。

        其父出生时已家道中落，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后来穷到几近行乞。幸好靠一场内战混进城里来，混成一名小官，这官一做就做了30年。30年多少事，都付与东流水。单单一个情字，让他稀里糊涂地总算熬到吹灯拔蜡时。若照他的原话，“早就不想活了”。一切都是假，唯有旧时情是真。有一天午后人出现在他面前；“你小子失踪了六年，又干些什么坏事，丢脸！”午后人正色道：“我是有原则的，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父亲无言以对，须臾又道：“你现在比我有钱了，不能比了，本事大了。”午后人低头沉思。午后人快步出门。午后人无地自容。午后人，或者抒情。

        午后有冬夏之别，冷热之分。冬日午后或阴或阳，夏日午后或风或雨，人生都是没意义的，活着就是一堆“生活垃圾”。午后人说：非也。

        床是美的，酣睡是一种正确的世界观；午后产生的甜梦或噩梦，身体上的种种变化，思想，忧郁，失语，脆弱，表情凝重的时刻，害怕和期待，在没有被盯梢的情况下独自完成，其成就并不逊色于爱因斯坦对“相对论”的发现。也不比作为隐喻的当今青少年的“性、药、摇滚乐”的日日夜夜少哪怕一丁点的酷劲。年轻时激进，老时保守，我干吗要做这种被称为“有心、有头脑”的荒唐事？我欲故我在。我欲我不在，又何妨……  我什么都不是，一阵烟的尾巴那个点，点在虚空的心坎上，“有只欢跳的松鼠/折断了萌芽的花茎。”

        午后人在父亲的遗体前发了一会呆。父亲照民俗的做法戴上瓜皮状布帽，穿“民族服装”，涂口红，扑粉，描眉，放入冰棺里供人瞻仰。然后他上天，飞翔，如睡眠的雨燕。经过三更的场域，滴下几颗可当药服的屎。女医生终于开口：按时服药！或遵医嘱。全城的人渐渐脱掉扑克脸。

        “反而糟了，变狰狞了。”

        午后人走下天桥时听见路人一句两句的。

        午后人轻快地走在大地上，听见心脏“通通通”的扑腾之声，如水葫芦在寓意深刻的空井底部，寻觅解放的水和所有自由于水的生物，植物，矿物质。

          为你点播的电子乐响起，而你无处躲藏，你在那醒目的地方；为你点播的沦陷日汽笛也响了，让你惊回睡床，双耳失聪，你只在别人看不见的耀眼处，等待，等待耳朵恢复功能后，那如列车飞驰的倾轧的声音。

(选自短故事集《LK》)

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