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新客 重庆大学 重庆大学新闻学院

  扎根在记忆里的，灰白的，阴冷的天空，这似乎是贵州冬季的常态。

  我今年离开她，去往陌生的城市。去来都是匆匆，显得停留也那么地短暂。穿插在节日走亲访友和玩手机打发时间之间的点滴，我才停下来细细打量她，打量这个我离开已久的故乡。

  她似乎一点未变。当我驻足在路口等车时，我拍下这一幕。

  是难得一见的冬日晴空。斑驳的石墙，承托着沉默的高树。晴空或许是天与人的心意相同之际，人们辞旧迎新，祈祷在新的一年能够顺顺利利蒙披福泽，年神也就顺应人情，给了一个大大方方的晴天。无论如何，光明总是能给人希望，在除夕这天。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们这的新年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儿童在空地放放炮仗，各自在亲友家准备年夜饭过年罢了。幼时的我喜欢穿着奶奶的花棉袄，在饭前出来溜达溜达，晒晒太阳，享受这难得的温暖。湛蓝的清澈的天空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直到我此时抬头，这温柔的蓝，浓墨般肆意挥洒的枯枝，与多年前别无二致。

  然而我又深深意识到她的变化，这新的景象映在我的眼里，心里是有一瞬间刺痛的。远方拔地而起的高楼遮蔽了落日的光辉，我仍记得那光穿过梧桐叶时留下的美丽的斑驳光影；垃圾随意丢在河道两边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一旁是黑洞洞的干涸的排水口，而我从前和伙伴在那里拾各种各样的河贝；大片的农田荒置了，不知何去的田主人带走了春天盛开的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不远处是新起的高铁站，还有推倒后重新修砌的整齐房屋，她越来越像一座城市了，尽管是个陌生的样子。

  散步的回途遇到了我儿时的同伴。几分钟前还听到长辈提到她：“上回我见着那谁谁了，瘦了，比以前漂亮了许多。”我从迎面而来的姑娘的脸上感受到了几分熟悉的意味，确实是故人。长裙，长发，戴着耳机，与我擦肩而过，谁能想到她以前是个胖墩墩的，和我一起上山踩了满脚泥的小姑娘呢。

  路口处摆了一排不起眼的小摊，这里或许是整个小镇最热闹的地方了，即使下着又密又冷的毛毛雨，摊贩依然坚持出来出摊。

  当然过去也有极热闹的时候，就在摊贩后面的那栋房子里。俱乐部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元宵灯会。房子里里外外都是人，里面是猜灯谜的，灯谜以黑墨手写在一张张彩纸上，一排一排的挂着，林林总总有上千条彩纸的样子。倘若猜中了，就可以把灯谜的编号记下来，去领奖处那对答案，猜中了通常能得个牙膏牙刷肥皂文具盒之类的，虽然奖品无甚新意，猜谜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当然，谜题大多数是百度不到的。最懊悔的莫过冥思苦想了半天想出答案，却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只好重新去猜别的灯谜。人挤着人，在一条条彩纸下抬头望着，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我小时候能猜中好几条，在大人面前很是得意。外面是老太太们组成的鼓队，鼓声欢快有力；还有凑热闹的，出门消食的，卖花灯的小摊贩，挤满了整条街。时间再晚一些，则会放烟花。早早地在足球场摆好的烟花，八九点的样子就会点燃，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都喜欢看。我自然也是喜欢的，偏又怕响，一面捂着耳朵，一面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睛还因此进过灰尘，第二天长辈才发现，帮我取出来。绚烂的烟花在一瞬间照亮了人群中形形色色的面孔，竟都是出乎意料的温柔。

  家中长辈在年前的两个月去世了，按照习俗，过年要去上坟，拜年。去上坟的这天遇上一个大风细雨的下午，寒冷沁骨。我随着长辈一脚深一脚浅，踩过湿软的野草，才走到坟前。“快来说新年好，然后烧纸。”有人这样喊我。我应了，低低地说了一句，然后背着大风走到火堆前。烟随着风向变化，有时熏得睁不开眼睛，风将灰烬吹到了天上，连同没有烧尽的黄纸一起，飘得很远，像是枯死的黄叶。我是很不耐烦这样的活动的，内心也极不情愿，大概是我不理解家乡的传统吧。我不知道在坟周围点燃鞭炮有什么寓意，尘归尘，土归土，那些离我们而去的，永久沉睡的人，愿意听到这样嘈杂的声音吗？灰烬，鞭炮留下的红纸，被雨点打进泥泞里，留下一地的狼藉。那些短暂的声音又迅速被风声吞没了。就像我们本身的存在一样，总是要回归到自然中去的。人总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挣扎着，或释然，或不甘，在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又在哭声中离开。生者又要在这哭声中，夹入更多吵闹的声音，越大声，越是代表着思念，代表着孝顺。越是吵闹，就越是代表着子孙兴旺，家族繁荣。我常常在这传统的活动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匆匆烧完便走开。如果人有灵魂，那位离开的长辈，大概也是静静地观望着他们吧。毕竟她以前，也是一个不爱吵闹的慈祥的老人。

  一个月假期匆匆而过，很快又到了离开的时候。车站人潮如流水，而离开时的我内心奇异地平静。人的一生都奔走在各种各样的路上，这是生命中不可逆转的过程罢了，就如同一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改变。家乡的改变让我感到惆怅，却并不难过，尽管我依旧想念那飘荡的梧桐，那星夜的夏蝉，那过去无忧无虑的我。而她越来越像一个现代的小镇，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楼房，整齐的商业街。家乡与我都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彼此祝福，彼此怀念。或许下次再见，我已不识得她，而对她而言，我也只是一个远方来的新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