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經憨山註(下篇4)

明建鄴憨山道者德清著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其德交歸焉。

【註】此言無為之益,福利於民,反顯有為之害也。凡治大國,以安靜無擾為主,行其所無事,則民自安居樂業,而蒙其福利矣。故曰若烹小鮮。烹小鮮,則不可撓。撓,則靡爛而不全矣。治民亦然。夫虐政害民,災害並至,民受其殃。不知為政之道,乃以鬼神為厲而傷人,反以祭祀以要其福。其實君人者不道所致也。若以道德君臨天下,則和氣致祥,雖有鬼而亦不神矣。不神,謂不能為禍福也。且鬼神非無,然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豈不昭格於上下耶。第雖靈爽赫然,但只為民之福,不為民害。故曰非其鬼不神,但其神不傷人耳。然非其神不傷人,實由聖人含哺百姓,如保赤子。與天地合其德,鬼神合其吉凶,而絕無傷民之意,故鬼神協和而致福也。故曰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之。如湯之時,七年大旱。湯以身代犧牲,藉茅以禱,致雨三尺。故民皆以湯王克誠感格所致,斯蓋由夫兩不相傷,故其德交歸焉。此無為之德,福民如此。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欲。故大者宜為下。

【註】此言君天下者,當以靜勝為主,不可以力相尚也。夫流之在下者,如江海,眾水歸之。故大國之在天下,眾望歸之。故如流之在下,以為天下之交。納汙含垢,無所不容。又虛而能受,如天下之牝也。凡物之雌曰牝,雄曰牡,牡動而牝靜。動則不育,靜能有生,是牝以靜勝牡也。以此譬喻聖人之德。然聖人為天下牝者。以天下之人,衣食皆賴之以生,爵祿皆賴之以榮,萬幾並集於一人。故君道無為,而皆任其所欲,各遂其所生。所謂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似牝以靜勝牡也。是則靜為群動之歸趨,故以靜為下。大字小,小事大,皆有以下之也。取者,得之易也。大字小,如母育子。小事大,如子奉母。精神相孚,相得最易,故如掇之也。然大字小,必有所容。故曰或下以取。以,猶左右之也。小事大,必有所忍。故曰或下而取。而,因而取之也。皆無妄動之過,故交歸焉。且大國之欲,不過兼畜人,非容無以成其大。小國之欲,不過入事人,非忍無以濟其事。兩者既各得其所欲,而大者更宜下。何也。以大國素尊,難於下耳,故特勉之。此老子見當時諸侯,專於征伐,以力不以德,知動不知靜,徒見相服之難,而不知下之一字,為至簡之術。蓋傷時之論也。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為天下貴。

【註】此言道之為貴,誡人當勉力求之也。道者,萬物之奧。奧者,室之西南隅。有室必有奧。但人雖居其室,而不知奧之深邃。以譬道在萬物,施之日用尋常之間,人日用而不知,故如奧也。然道既在萬物,足知人性皆同。雖有善惡之差,而性未嘗異,以其俗習之偏耳。故善人得之以為寶。惡人雖失,亦賴此道保之以有生。故曰所保。苟非其道以保之,則同無情瓦石矣。足見理本同也,所謂堯舜與人同耳。由此觀之,天下豈有可棄之人耶。且一言之美,則可以市。市,利也。一行之尊,則可以加於人之上。況大道之貴,豈止一言之美,一行之尊。且人之全具而不欠缺一毫者,斯則不善之人,又何棄之有耶。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此古語也。老子解之曰,然天子三公,不足為尊貴。拱璧駟馬,不足為榮觀。總不如坐進此道。所以貴此道者,何耶。豈不曰,求道以得之,縱有罪亦可以免之耶。是知桀紂,天子也,不免其誅。四凶,三公也,不免其戮。非無拱璧駟馬,而竟不能免其罪。故夷齊諫武王而不兵,巢許傲天子而不譴,豈非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況夫一念復真,諸罪頓滅。苟求而得,立地超凡。故為天下貴也。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註】此言聖人入道之要妙,示人以真切工夫也。凡有為,謂智巧。有事,謂功業。有味,謂功名利欲。此三者,皆世人之所尚。然道本至虛而無為。至靜而無事。至淡而無味。獨聖人以道為懷,去彼取此。故所為者無為。所事者無事。所味者無味。故世人皆以名位為大,以利祿為多而取之。然道至虛微淡泊無物,皆以為小少,故棄而不取。聖人去功與名,釋智遺形,而獨與道游。是去其大多,而取其小少。故以至小為至大,至少為至多。故大其小,而多其少也。試觀世人報怨以德,則可知矣。何也。且世之人,無論貴賤,事最大而難解者,怨也。然怨之始也,偶因一言之失,一事之差。遂相搆結,以至殺身滅名,亡國敗家之禍。甚至有積怨深憤,父子子孫,累世相報而未已者。此舉世古今之恆情也。豈非其事極大且多哉。惟聖人則不然。察其怨之未結也,本不有。始結也,事甚小。既結也,以為無與於己。故無固執不化之心,亦無有我以與物為匹敵。其既往也,事已消之,求其朕而不可得。以此觀之,則任彼之怨,在我了無報之之心矣。然彼且以為有怨,在我全無報復之心,彼必以我為德矣。是所謂報怨以德,非謂曲意將德以報怨也。孔子以直報怨,正謂此耳。斯則怨乃事之至大而多,人人必有難釋者。殊不知有至易者存焉。是所謂為無為,事無事,大其小,而多其少也。天下之事,何獨於怨,而事事皆然。故天下之事至難者,有至易存焉。至大者,有至細存焉。人不見其易與細,而於難處圖之,大處為之,必終無成。苟能圖之於易,而為之於細,鮮不濟者。以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故也。作者,始起也。是以聖人虛心體道,退藏於密。跡愈隱而道愈光,澤流終古而與天地參。此所謂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也。老子言及至此,抑恐世人把易字當作容易輕易字看。故誡之曰,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謂世人不可將事作容易看也。且容易許人,謂之輕諾。凡輕許者,必食言而寡信。見事之容易而輕為者,必有始而無終。是故易字,非容易也。世人之所難,而聖人之所易。世人之所易,而聖人之所難。故曰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猶,應作尤。古字通用。更也。謂世人之所甚易者,而聖人更難之,故終不難耳。觀夫文王兢兢,周公業業,戒慎恐懼乎不睹不聞,皆聖人之所難也。余少誦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二語,只把作事看。及余入山學道,初為極難,苦心不可言。及得用心之訣,則見其甚易。然初之難,即今之易。今之易,即初之難。然治心如此,推之以及天下之事皆然。此聖人示人入道之真切工夫也。志道者勉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註】此釋上章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之意,以示聖人之要妙,只在為人之所不為,以為學道之捷徑也。治人事天工夫,全在於此。安與末兆。蓋一念不生。喜怒未形。寂然不動之時。吉凶未見之地。乃禍福之先。所謂幾先也。持字,全是用心力量。謂聖人尋常心心念念,朗然照於一念未生之前,持之不失。此中但有一念動作,當下就見就知。是善則容,是惡則止,所謂早復。孔子所謂知幾其神乎。此中下手甚易,用力少而收功多。故曰其安易持。兆,是念之初起。未兆,即未起。此中喜怒未形,而言謀者。此謀,非機謀之謀,乃戒慎恐懼之意。於此著力,圖其早復。蓋第一念為之於未有也。若脆與微,乃是一念始萌,乃第二念耳。然一念雖動,善惡未著,甚脆且微。於此著力,所謂治之於未亂也。合抱之木以下,三句皆譬喻。毫末,喻最初一念。累土足下,喻最初一步工夫也。上言用心於內,下言作事於外。為執二句,言常人不知著力於未然之前,卻在既發之後用心。為之則反敗,執之則反失矣。聖人見在幾先,安然於無事之時,故無所為,而亦無所敗。虛心鑒照,故無所執,而亦無所失。以其聖人因理以達事耳。常民不知在心上做,卻從事上做,費盡許多力氣,且每至於幾成而敗之。此特機巧智謀,有心做來,不但不成,縱成亦不能久,以不知聽其自然耳。慎終如始。始,乃事之初。終,乃事之成。天下之事,縱然盈乎天地之間。聖人之見,察其始也本來不有。以本不有,故將有也,任其自然,而無作為之心。及其終也,事雖已成,觀之亦似未成之始,亦無固執不化之念,此所謂慎終如始,故無敗事也。是以以下,總結聖人返常合道也。若夫眾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祿,玉帛珍奇。所學者,權謀智巧。火馳於此,往而不返,皆其過也。至於道德無為,皆以為賤而所不欲,以為無用而不學。故恃智好為,以傷自然之樸。聖人離欲釋智,以復眾人之過耳。以恃萬物之自然,故終不敢為也。莊子內聖外王學問,全出於此。吾人日用明此,可以坐進此道。以此用世,則功大名顯。伊周事業,特緒餘耳。豈不至易哉。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於大順。

【註】此言聖人治國之要,當以樸實為本,不可以智誇民也。明者,昭然揭示之意。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夫民之所趨,皆觀望於上也,所謂百姓皆注其耳目。凡民之欲蔽,皆上有以啟之。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聖人在上,善能以斯道覺斯民,當先身以教之。上先不用智巧,離欲清淨,一無所好,若無所知者。則民自各安其日用之常,絕無一念好尚之心。而黠滑之智自消,奸盜之行自絕矣。所謂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為而民自化。故曰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此重在以字。前云眾人皆有以。以,如春秋以某師之以。謂左右之也。此其上不用智,故民易治耳。然民之難治者,皆用智之過也。足知以智治國者,反為害也,乃國之賊。不用智而民自安,則為國之福矣。人能知此兩者,可為治國之楷式也。楷式,好規模也。苟能知此楷式,是謂之玄德矣。玄德,謂德之玄妙,而人不測識也。故歎之曰,玄德深矣遠矣。非淺識者所可知也。民之欲,火馳而不返。唯以此化民,則民自然日與物相反,而大順於妙道之域矣。語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猶有智也。況玄德乎。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註】此教君天下者,以無我之德,故天下歸之如水之就下也。百川之水,不拘淨穢,總歸於江海。江海而能容納之,以其善下也。此喻聖人在上,天下歸之,以其無我也。欲上民,必以言下者。言者,心之聲也。故君天下者,尊為天子。聖人虛心應物,而不見其尊,故凡出言必謙下。如日孤寡不穀,不以尊陵天下也。欲先人,必以身後之者。身者,心之表也。君天下者,貴為天子,天下推之以為先。聖人忘己與人,而不自見有其貴。故凡於物欲,澹然無所嗜好,不以一己之養害天下也。重者,猶不堪也。是則聖人之心,有天下而不與。故雖處上,而民自堪命,不以為重。雖處前,而民自遂生,不以為害。此所以天下樂推而不厭。蓋無我之至,乃不爭之德也。此爭非爭鬥之謂,蓋言心不馳競於物也。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莊子所謂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難。此則能使天下忘己,故莫能與之爭耳。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捨慈且勇、捨儉且廣、捨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註】此章老子自言所得之道至大,世人不知,其實所守者至約也。道大,如巍巍乎惟天為大,蕩蕩乎民無稱焉,言其廣大難以名狀也。不肖,如孔子云不器。大史公謂孟子迂遠而不切於事情之意。即莊子所謂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也。此蓋當時人見老子其道廣大,皆如下文所云,以勇廣器長稱之,且不得而名,故又為不肖,即若孔子稱之猶龍也。故老子因時人之言,乃自解之曰,天下人皆謂我之道大,似乎不肖,無所可用。惟其大,所以似不肖耳。肖者,與物相似。如俗云一樣也。若肖,作一句。久矣其細,作一句。倒文法耳。謂我若是與世人一樣,則成細人久矣,又安得以道大稱之哉。下文釋其大之所以。謂世人皆見其物莫能勝我,遂以我為勇。見我寬裕有餘,遂以我為廣。見其人皆推我為第一等人,遂以我為器長。器者,人物之通稱也。以此故,皆謂我道大,其實似無所肖。殊不知我所守者至約。乃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三法而已。慈者,并包萬物,覆育不遺,如慈母之育嬰兒。儉者,嗇也,有而不敢盡用。不敢為天下先者,虛懷游世,無我而不與物對。然以慈育物,物物皆己。且無己與物敵,物自莫能勝矣。故曰慈故能勇。心常自足,雖有餘而不用,所處無不裕然寬大矣。故曰儉故能廣。物我兩忘,超然獨立,而不見有己以處人前。故人皆以我為畸人,推為人中之最上者矣。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以此故,皆以我為道大似不肖耳。以我所守者如此,即前所云我獨異於人,而貴求食於母也。以此三者,乃大道之要妙耳。且今世人,捨慈而言勇,捨儉而言廣,捨後而言先,死矣。此死字,非生死之死,如禪家所云死在句下。蓋死活之死,言其無生意也。以世人不知大道之妙,但以血氣誇侈爭勝做工夫。故一毫沒用頭,皆死法,非活法也。且此三者之中,又以慈為主。不但學道,即治天下國家莫不皆然。若以戰則勝,以守則固,故王師無敵,民效死而勿去,皆仁慈素有所孚,故為戰勝守固之道。此所謂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天下國家。以天地之大德曰生。故天將救斯民,而純以慈衛之。故聖人法天利用,而以慈為第一也,世俗惡足以知之。故知治世能用老氏之術,坐觀三代之化。所以漢之文景,得糟粕之餘,施於治道,迴超百代耳。此老子言言皆真實工夫,切於人事,故云甚易知易行。學人視太高,類以虛玄談之,不能身體而力行,故不得其受用耳。惜哉。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註】此言聖人善於下人,以明不爭之德,釋上三寶之意也。一章主意,只在善用人者為之下一句。乃假兵家戰勝之事,以形容其慈,乃不爭之至耳。士者,介胄之士。武者,武勇。然士以武為主。戰以怒為主。勝敵以爭為主。三者又以氣為主。況善於為士者不用武。善於戰者不在怒。善於勝敵者不必爭。即前所云以慈用兵也。意謂武怒爭三者,獨兵事所必用。若用之而必死,故善者皆不用。何況常人,豈可恃之以為用耶。乃驕矜恃氣,不肯下人,故人不樂其用,乃不善用人耳。故古之善用人者,必為之下,即此是謂不爭之德也。若以力驅人,能驅幾何。若以下驅人,則天下歸之。是以下用人,最有力也。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以其有力也。是謂配天古之極者。乾天,坤地。若天地正位,則為否,而萬物不生。若乾下坤上,則為泰。是知天在上而用在下也。聖人處民上而心在下,可謂配天之德。此古皇維極之道,置百姓於熙皞至樂之中。斯豈不爭之德以治天下,而為力之大者與。此章主意,全在不用氣上做工夫。即前云專氣致柔,能如嬰兒。純和之至,則形化而心忘。不見物為對,則不期下而自下矣。殆非有心要下,而為用人之術也。然學人有志於謙德,則必尊而光,況聖人無我之至乎。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音杭戶剛反)。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兵者五兵器械謂戈矛殳戟干也)。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註】此重明前章不爭之德,以釋上三寶以慈為本之意也。然慈,乃至仁之全德也。所謂大仁不仁。以其物我兼忘,內不見有施仁之心,外不見有受施之地。故凡應物而動,皆非出於有心好為,蓋迫不得已而後應。故借用兵以明慈德之至也。何以知之。且如古之用兵者有言曰,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以此觀之,足可知也。古之用兵,如涿鹿孟津之師是也。兵主,如春秋征伐之盟主。蓋專征伐,主於兵者,言以必爭必殺為主也。客,如諸侯應援之師。本意絕無好殺之心。今雖迫不得已而應之,然亦聽之待之,若可已則已。以無心於功利,故絕無爭心,所以進之難而退之易。故曰不敢進寸而退尺。言身進而心不進,是以退心進也。以無爭心,故雖行而如不在行陣,雖攘而若無臂之人。仍,相仍,猶就也。言彼以我為敵,而我以彼為敵也。雖就,亦似無敵可對。雖執,猶若無兵可揮。戒懼之至,而不敢輕於敵。由不敢輕敵,所以能保全民命,不傷好生之仁。然禍之大者莫大於輕敵。以輕敵則多殺,多殺則傷慈,故幾喪吾寶矣。抗兵,乃兩敵相當,不相上下,難於決勝。但有慈心哀之者,則自勝矣。何則,以天道好生,助勝於慈者也。由是觀之,兵者對敵,必爭必殺以取勝。今乃以不爭不殺而勝之,蓋以慈為本故也。足見慈乃不爭之德,施於必爭地,而以不爭勝之,豈非大有力乎。用之於敵尚如此。況乎聖人無物為敵,而以平等大慈,并包萬物,又何物而可勝之耶。故前云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此章舊解多在用兵上說,全不得老子主意。今觀初一句,乃借用兵之言。至輕敵喪寶,則了然明白。是釋上慈字,以明不爭之德耳。

吾言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彼褐懷玉。

【註】此章示人立言之指,使知而行之,欲其深造而自得也。老子自謂我所言者,皆人人日用中最省力一著工夫。明明白白,甚容易知,容易行。只是人不能知,不能行耳。以我言言事事,皆以大道為主,非是漫衍荒唐之說。故曰言有宗,事有君。宗,君,皆主也。且如一往所說,絕聖棄智,虛心無我,謙下不爭,忘形釋智,件件都是最省力工夫,放下便是,全不用你多知多解。只在休心二字,豈不最易知最易行耶。然人之所以不能知者,因從來人人都在知見上用心。除卻知字,便無下落。以我無知無識一著,極難湊泊,所以人不知我耳。故曰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然無知一著,不獨老子法門宗旨,即孔子亦同。如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此豈不是孔聖亦以無知為心宗耶。此夫子見老子後,方得妙悟如此。故稱猶龍,正謂此耳。然以無知契無知,如以空合空。若以有知求無知,如以水投石。所以孔老心法,千古罕明。故曰知我者希。若能當下頓悟此心,則立地便是聖人,故曰則我者貴。則,謂法則。言取法也。聖人懷此虛心妙道以遊世。則終日與人周旋,對面不識。故如披褐懷王。永嘉云,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此一章書,當在末後結束。蓋老子向上一往所言天人之蘊,至此已發露太盡,故著此語。後章只是要人在日用著力做工夫,以至妙悟而後已。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註】此承上言惟無知,是以不我知。恐人錯認無知,故重指出無知之地也。然世人之知,乃敵物分別之知,有所知也。聖人之知,乃離物絕待,照體獨立之知,無所知也。故聖人之無知,非斷滅無知,乃無世人之所知耳。無所知,乃世人所不知也。世人所不知,乃聖人之獨知。人能知其所不知之地,則為上矣。故曰知不知上。若夫臆度妄見,本所不知,而強自以為知。或錯認無知為斷滅,同於木石之無知。此二者皆非真知,適足為知之病耳。故曰不知知病。若苟知此二者為知之病,則知見頓亡,可造無知之地,而無強知妄知之病矣。故曰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但無強妄之知,故稱無知,非是絕然斷滅無知也。故曰聖人不病。此段工夫,更無別樣玄妙。唯病其妄知強知是病而不用。是以不墮知病之中,而名無知。此無知,乃真知。苦如此真知,則終日知而無所知。斯實聖人自知之明,常人豈易知哉。此所以易知易行,而世人不能知不能行也。古云,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知之一字,眾禍之門。然聖人無知之地,必假知以入。若悟無知,則妄知自泯。此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也。若執有知以求無知,則反增知障,此乃眾禍之門。正是此中知之病也。知不知上,最初知字,正是入道之要。永嘉云,所謂知者,但知而已,此句最易而難明。學者日用工夫,當從此入。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無狹其所居。無厭(平聲)其所生。夫惟不厭、是以不厭(去聲)。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註】此章教人遺形去欲,為入道之工夫,以造聖人無知之地也。凜然赫然而可畏者,謂之威。如云寒威,炎威,是也。是則凡可畏者,皆謂之威。唯國之大罰,與天地之肅殺,乃大威也。此借以為戕生傷性者之喻。世人以為小惡不足戒,而不知畏,必致殺身而後已。此民不畏威,大威至矣。喻世人祇知嗜欲養生,而不知養生者,皆足以害生而可畏也。且若嗜酒色,必死於酒色。嗜利欲,必死於利欲。嗜飲食,必死於飲食。是則但有所嗜,而不知畏,必至於戕生傷性而後已。此不畏威,故大威至矣。然人但知嗜而不知畏者,以其止知有身之可愛,有生之可貴,以此為足。而不知大有過於此者,性也。且吾性之廣大,與太虛同體,乃吾之真宅也。苟以性視身,則若大海之一涵,太虛之一塵耳,至微小而不足貴者。人不知此,而但以蕞爾之身。以為所居之地。將為至足,而貴愛之,則狹陋甚矣。故戒之曰,無狹其所居。狹其居者,將以此身此生為至足也。故又戒之曰,無厭其所生。厭,足也。若知此身此生之不足貴,則彼物欲固能傷生,亦不足以害我矣,以其無死地也。故曰夫惟不厭,是以不厭。厭,棄也。故聖人自知尊性,而不見生之可養。自愛遺形,而不見身之可貴。此聖人之所獨知,世人之所不知也。故去彼眾人之所知,取彼所不知,以為道之要妙耳。以此足見世人之所知者,皆病也。聖人病之而不取,故不病也。後三章互相發明此章之旨。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音闌舒緩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註】此言天命可畏,報應昭然,教人不可輕忽也。勇者,決定之志也。敢者,不計利害而決於為也。殺活,死生也。謂凡世人作事,不顧利害,不怕死生,而敢為之。然敢乃必死之地。故曰勇於敢則殺。若用志於不敢為,是足以保身全生。故曰勇於不敢則活。此天道必然之理也。且此二者,亦有敢而生,不敢而死者。至若顏子夭,而盜蹠壽,此乃當害而利,當利而反害者,何耶。況天道好謙而惡盈,與善而惡惡。是則為惡者,當惡而不惡,斯豈報應差舛耶。世皆疑之。故解之曰,天之所惡,孰能知其故。故,所以然也。孔子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由此觀之,生存而仁害,雖生亦死。身滅而仁成,雖死亦生。斯則蹠非壽,顏非夭矣。此乃天道所以然之妙,而非世人所易知。是以聖人於此猶難之,不敢輕忽,而敬畏之。所謂畏天之威,於時保之也。故下文歷示天道之所以。逆天者亡,故不爭而善勝。感應冥符,故不言而善應。吉凶禍福如影響,故不召而自來。然報愈遲,而惡愈深,禍愈慘,故繟然而善謀。以報速者有所警,報緩則不及悔,必至盡絕而後已。此所謂善謀也。是則天道昭昭在上,如網之四張,雖恢恢廣大,似乎疏闊。其實善惡感應,毫髮不遺。此所謂疏而不失也。世人不知天命之如此,乃以敢以強以爭競於名利之場。將謂一身之謀,不顧利害死生而為之,自謂智力以致之。蓋不知命之過,皆取死之道也。可不畏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將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手矣。

【註】此承上章天道無言,而賞罰不遺,以明治天下者當敬天保民,不可有心尚殺以傷慈也。治天下者,不知天道,動尚刑威,是以死懼民也。老子因而欺之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耶。以愚民無知,但為養生口體之故。或因利而行劫奪,或貪欲而嗜酒色。明知曰蹈死亡,而安心為之,是不畏死也。如此者眾,豈得人人而盡殺之耶。若民果有畏死之心,但凡有為奇詭之行者,吾執一人而殺之,則足以禁天下之暴矣。如此,誰又敢為不法耶。民既不畏死,殺之無益,適足以傷慈耳。夫天之生民,必有以養之。而人不知天,不安命,橫肆貪欲以養生。甚至不顧利害,而無忌憚以作惡,是乃不畏天威。天道昭昭,必將有以殺之矣。是居常自有司殺者殺,無庸有心以殺之也。所謂天生天殺,道之理也。今夫人主,操生殺之權,乃代天之威以保民者。若民惡貫盈,天必殺之。人主代天以行殺,故云代司殺者殺,如代大匠斲也。且天鑑昭明,毫髮不爽。其於殺也,運無心以合度,揮神斤以巧裁。不疾不徐,故如大匠之斲,運斤成風而不傷鋒犯手。至若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手矣。何也。夫有心之殺,乃嗜殺也。嗜殺傷慈。且天之司殺,實為好生。然天好生,而人好殺,是不畏天而悖之,反取其殃。此所以為自傷其手也。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此語深得老子之餘意。故軻力排楊墨,而不及老莊,良有以焉。至哉仁人之言也。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註】此釋上章民不畏死之所以,教治天下者當以淡泊無欲為本也。凡厥有生,以食為命。故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是則上下同一命根也。然在上之食,必取稅下民。一夫之耕,不足以養父母妻子。若取之有制,猶可免於飢寒。若取之太多,則奪民之食以自奉,使民不免於死亡。凡賊盜起於飢寒也,民既飢矣,求生不得,而必至於奸盜詐偽,無不敢為之者。雖有大威,亦不畏之矣。是則民之為盜,由上有以驅之也。既驅民以致盜,然後用智術法以治之。故法令茲彰,盜賊多有,此民所以愈難治。雖有斧銊之誅,民將輕死而犯之矣。由是推之,民之輕死,良由在上求生之厚以致之,非別故也。厚,重也。此句影前當有一上字,方盡其妙。然重於求生,以但知生之可貴,而以養生為事,不知有生之主。苟知養生之主,則自不見有身之可愛,有生之可貴。欲自消而心自靜,天下治矣。所謂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故曰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賢,猶勝也。此中妙處,難盡形容。當熟讀莊子養生主,馬蹄胠篋諸篇,便是注解。又當通前四章反復參玩,方見老子喫緊處。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音拱兩手合圍也)。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註】此章傷世人之難化,欲在上者當先自化,而後可以化民也。結句乃本意,上文皆借喻以明之耳。經曰,此土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化。故老子專以虛心無為不敢,為立教之本。全篇上下,專尚柔弱而斥剛強。故此云,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乃借人物草木為喻。是以兵喻戒懼,木喻心虛。言兵若臨事而懼,不敢輕敵,故能全師以自勝。是以全生為上,而多死為下也。木之枝條,以沖氣為和。故欣欣向榮,而生意自見。是以虛心柔弱在上。若成拱把,則麤幹堅強者在下矣。以此足知戒懼虛心,柔弱翕受者,方可處於民上也。若夫堅強自用,敢於好為,則終無有生意矣。此語大可畏哉。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耶。

【註】此言天道之妙,以明聖人法天以制用也。弓之為物,本弣高而有餘,弰下而不足,乃弛而不用也。及張而用之,則抑高舉下,損弣有餘之力,以補弰之不足。上下均停,然後巧於中的。否則由基逢蒙,無所施其巧矣。天之道亦猶是也。以其但施而不受,皆損一氣之有餘,以補萬物之不足,均調適可,故各遂其生。人道但受而不施,故人主以天下奉一己。皆損百姓之不足,以補一人之有餘,裒寡益多,故民不堪其命。誰能損有餘以奉天下哉。唯有道者,達性分之至足,一身之外皆餘物也。故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即以所養而養民,乃能以有餘奉不足也。是以聖人與道為一,與天為徒。故法天制用,雖為而不恃其能,雖成而不居其功,此損之至也。損之至,故天下樂推而不厭。雖不欲見賢,不可得也。其不欲見賢耶一句,謂我心本不欲見賢,而人自以我為賢矣。此益也,由損而至。故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此之謂也。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註】此結通篇柔弱之意,欲人知而能行也。無以易之。易,輕易也。即左傳訓師無易敵之易。謂師之柔弱,則敵人有以料而易之以取勝。至若水之柔弱,則人莫能料。莫能料,故無以易之,而卒莫能以取勝。此所以攻堅強者莫之能先。莫能先,謂無有過於此也。世人皆以柔弱為不足取,率輕易之。故天下皆知之而莫能行,以柔弱為垢辱不美之稱故也。祥,猶嘉美也。是以凡稱人君,則曰乾剛能斷有為,遂以為明君。若夫無為,則國人皆以柔弱為恥辱而不美矣。故聖人云,果能以柔弱處上,恬澹無為,能受一國之恥垢者,則為社稷真主。能受一國不美之名者,則為天下明王矣。如堯之垂拱無為,則野老謳曰,帝力何有於我哉。此受國之垢也。然柔弱無為,乃合道之正言,但世俗以為反耳。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註】此言聖人無心之恩,但施而不責報,此為當時計利者發也。然恩生於怨,怨生於恩。當時諸侯兩相搆怨,霸者主盟而為和之。大怨既和,而必責報。報之不至,而怨亦隨之,是有餘怨也。莊子云,賊莫大於德有心。故曰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無心之德,但施而不責報。故如貸之執左契,雖有而若無也。契,貸物之符券也。合同剖之,而有左右。貸者執右,物主執左,所以責其報也。有德司契,但與而不取,徒存虛契。無德司徹,不計彼之有無,必征其餘,如賦徹耳。徹,周之賦法。謂時至必取於民,而無一毫假借之意。然上責報而下計利,將謂與而不取,為失利也。殊不知失於人,而得於天。故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且施而不取,我既善矣。人不與而天必與之,所謂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豈常人所易知哉。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註】此結通篇無為之益,施於治道,可復太古之化也。什伯之器,並十曰什,兼百曰伯。器,材也。老子自謂以我無為之治,試於小國。縱使有兼十夫百夫之材者,亦無所用之,以民淳而無事故也。若國多事,煩擾於民。或窮兵致亂,重賦致饑。民不安其居,則輕死而去之。今一切無之,故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舟輿,水陸之具。不遠徙,故雖有舟車無所用。不尚爭,故雖有甲兵無所陳。陳,列也。不用智,故可使結繩而用之如太古矣。民各自足其足,絕無外慕之心。不事口體,故以尋常衣食為甘美,以平居里俗為安樂,曰與鄰國雞狗相聞。至近之地,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如此,則淳樸之至,乃太古之化也。老子所言,疾當時之弊,皆有為用智剛強,好爭尚利,自私奉己,而不恤於民。故國亂民貧,而愈難治。所以治推上古,道合無為,全篇所論,不出乎此,蓋立言之本旨也。故終篇以此,請試而行之,可以頓見太古鴻荒之化。言取效之速如此也。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深有味乎此言也。老氏之學,豈矯世絕俗之謂哉。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註】此結通篇立言之旨,以明老氏立教之宗也。信言不美者,斯乃釋疑之辭。以明道本無言,因言顯道之意也。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以可道之道,乃言說也。老子自謂道若可言,即非真道矣。今上下五千餘字,豈非言耶。既已有言,則道非真矣。因於終篇以自解之,以釋後世之疑耳。然信,舊注實也。謂真實之言,即由衷之言也。美言,華美之言,乃巧言也。老子意謂道本無言,因言以顯。但我所言者,字字皆從真實理中流出,第藉之以彰道妙,故信實而不美。非若世人誇誕浮辭,雖美而不信也。且世衰道微,人心不古。當時學者不達無言之旨,乃嘵嘵好辯尚博,各擅專門。如楊朱墨翟御寇公孫之徒,祖述相傳,以辯博為宗,自以為善。殊不知以多歧亡羊,多方喪真,去道轉遠。老子因而斥之曰,孰知不言之教,不辯之辯哉。以彼辯者,則不善於道。果善於道,則自不辯矣。且道本無言,乃至約也。但了悟於心,可目擊而喻,妙契無言,自不容聲矣,何事於博哉。故曰知者不博。時人不知出此,徒事多聞,增益知見,以博為知,其實不知多言數窮。故曰博者不知。以彼不知大道體虛,運而不積。而彼以積為務,故愈增障礙。殊不知有積則有散,有散則有窮。無積則無散,無散則無窮。由聖人體虛合道,忘言任真,了無所積。由其不積,則不窮。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如樞得環中,以應無窮。故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也。且天乃無言之聖,聖乃有言之天。以天道不積,其體至虛。故四時運而不竭,利盡萬物而不傷其體。故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害,非害物之害。乃不傷己之意。聖人法天利用,故終日運用,為物作則,而了然無物可當於情。故曰為而不爭。爭,謂與物競也。斯蓋虛心遊世,超然獨立於萬物之上矣。老子學問工夫,真實直捷處,盡在於此。故結全書立言之旨,妙盡於是矣。學者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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